看见真人,叶安有些局促不安,好半天才开口把想要创办刊物的事情说了一遍。
潘元青倒还是那副淡淡然的样子,与其讨论了些算经上的问题。看得出来,他对算学是真的喜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似乎又有新的研究。
渐渐的,叶安也平静下来,全身心投入到学术中。待两人探讨完,已经月上柳梢。
注意到对方嘴唇干白,潘元青命下人再去上些茶水。
此时叶安才发现已经这么晚了,自觉打扰到人家休息,他又感到心里别扭,连忙道:“不用了……”
潘元青看了他一眼,微微挑眉道:“难不成你还想喝酒?”
叶安:“……”妈的!好羞耻!
但还是就着话说下去:“之前,是学生酒后无状了,这次来给老师请罪。”
潘元青看着毛茸茸的低垂小脑袋,眼中不自觉闪过丝笑意,声音却还是没有起伏:“我身上的香气,是因为所修炼的是西域心法,内力特殊所致。”
“啊?”叶安歪头不解。
“无事,不过你醉酒之时一直问我要香料,所以特意知会你一声。”
叶安干笑两声,心中发誓以后绝对要少喝酒,然后极为不自然的岔开话题道:“那、那个……老师你的衣服之前落在我家里了,这次特意给你带来。还有我院子里那颗枣树,结了不少果子,因为丫头们细心照料,味道特别好,学生拿过来孝敬你……”
说着打开随身带着的盒子,仔细翻了翻,身子一僵。
“怎么了?”潘元青询问。
叶安欲哭无泪:“我……我临行前拿出来给忘了。”来老师这儿前他一直心不在焉,结果下人们给备好,他还装了一堆书本进去。
“你等着,我这就回去带过来。”
叶安拔起腿便要走,却被拽住衣袖,潘元青面上带着三分无奈,“先放你那吧,也到用饭的时间了,留下来吃完再回去。”
这时候叶安的肚子也应景的叫了起来,最后只好乖乖点头。
潘家的厨子自然与自己家的比不了,老师口味又偏清淡,但许是饿了,叶安依旧吃的很香甜。
等用过饭,潘元青让下人准备了灯笼,打算自己将人送回去。
叶安连忙推脱,接着不自觉感叹:“老师您说,我们两家就一墙之隔,甚至我那院子跟你的主屋位置都差不多,结果还要绕这么远。我看啊,不如挖个月亮门,以后我来找你也方便。”
潘元青微怔,半晌不语,眸中晦暗不明。
叶安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重新组织语言:“我就随口一提嗷,感觉也挺麻烦的……”
话音未落,便听对面之人开口。
“……好。”
第74章
与老师商议好后, 叶安马上去请工匠,在仔细研究后, 打算在两人的主卧处修一道门。平日关着,等想要相见时只需轻轻扣下便知。
这么大动静,府内下人自然都晓得,因为家主与潘官人要好,也都没说什么。只是个别人有些许纳闷,就算凿门,至于凿到内宅吗?这要是以后二人谁有了夫人可如何是好。但碍于身份,也不好议论。
叶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在国子监内还跟朋友们同吃同睡呢, 现在不过是开了扇门。
转眼又是个把月, 天气已然进入深秋,汴梁路上行人少了几希, 连带着一些夏天的小吃也都收摊不做了。
叶安穿着崭新的锦袍乐呵呵的走在街上, 这是外婆亲手给他做的。叶婆年轻的时候是针线高手,后来因为过度劳累眼睛坏了, 叶安穿过来后便不让她做衣服。结果老太太不听, 抗争了好一阵子, 最后折中, 每年入冬的时候就给叶安做一件。
这锦袍里面装的丝棉, 说是棉, 其实是蚕丝类的纤维。叶婆从春天就开始四处收集好蚕茧, 全府的婢女跟着忙活了一年。要知道宋代已经开始种植棉花, 这样奢侈的已经不多了。整件衣服上绣满了暗纹,轻便又暖和,再加上叶安今年又长高了一些, 穿上后更显得玉树芝兰,惹得街上小娘子频频回头。
询问了好些人,总算到达目的地。叶安看着牌匾上的“龙凤楼”三个字,抬脚走进铺子。
这龙凤楼是汴梁的老字号,专门打些金银首饰,虽说店面不大,但在京中却十分出名。当然了,设计费也不菲,可依然挡不住小娘子们的热情。
掌柜的原本漫不经心的拨算盘,看见叶安顿时眼前一亮,知道这是来了位大主顾。小心翼翼的上前道:“客官可是要做首饰。”
叶安点头:“打算弄一套金饰,有没有什么推荐的。”
“自然是有,”掌柜满脸堆笑,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画册,“客官请看,我们这最受欢迎的样式都在这里。”
叶安拿起画册一页页翻阅,还真别说,人家生意大也是有道理,有些甚至比现代的还要精巧。
待看完后,叶安皱眉,“还有没有其他的。”总感觉样式有些老气。
掌柜的看他脸色,小心询问道:“郎君是想送做寿礼吗?”
“是及笄礼。”叶安解释。再过半个月,就是邢文静妹妹邢文宁的及笄礼。邢文静已于王祭酒商议好,过了这个年就退学,到时候恢复女儿身,在见面估计就难了。因为叶安也算救了邢文宁一命,邢家在京里也没什么熟人,便想让叶安出席。
考虑到也算是熟人,叶安便答应了。此等大事自然不能空手,想起邢家也不宽裕,便想着给小姑娘买点收拾撑场面。
“喔~~”掌柜的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带着荡漾的笑意,又拿出本画册道:“这个都是本店的精品,好几样都是刚设计出来的,京中还没有几个人戴过,郎君您瞧瞧。”
叶安懒得反驳,打开画册后发现果然比之前的要娇俏活泼些,看了一遍,相中了一款蝴蝶造型的。里面有金钗、耳坠和手环。小巧精致,用料不多,送出去也不至于太扎眼。
“就这个吧。”他指着那页道。
掌柜的一看,立刻面露难色:“回郎君的话,此套工艺复杂,要做的话怎么也要一个月,本店倒是有套现成的,不过刚刚被人订出去当嫁妆了。”
叶安皱眉,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只能换一个了。
掌柜的见他脸色不对,误以为其生气了,担心自己得罪人,便连忙开口道:“那位娇客还没走,要不然您亲口跟她问问,这不,下楼了已经。”
叶安连忙摇头,示意不必,无意间搭眼看到来人,略微吃惊的睁大双眼,“是你,你要嫁人了?”
只见对面的少女芙蓉面,桃花眼,正是与自己同父异母的便宜妹妹和雯,不,应该叫赵雯。
赵雯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神色复杂道:“哥哥。”
叶安刚想纠正她的称呼,却见对面之人形容憔悴,瘦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眼里噙着泪。最终心下一软,叹气道:“找个地方坐着说吧。”
赵雯点头,二人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来到一间茶馆。
“说吧,怎么回事。”叶安问道,算起来赵雯今年也就十五六岁。宗室女普遍嫁的晚,之前见面也没听她提过,怎么突然就要嫁人了。
赵雯苦涩的道:“娘她……生了重病,御医说了,还剩最多半年时间。”
叶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中涌起无限唏嘘,记得去年与和氏相见,对方那副矜贵清傲的样子,没想到会变成这幅样子。
“对方是谁?你们见过面吗?”叶安随口问道,赵雯身为国公独女,母族又是老牌勋贵,想也差不到哪儿去。
“那人……是新上任的广南西路转运使,今年刚到而立,前些年原配夫人去世,我这次要去那边成亲。”
叶安手中的杯子啪的一声掉在桌子上,半晌,带着三分怒气道:“胡闹!”这是亲妈吗!
赵雯垂下眉眼,对他解释道:“不管怎样,那男的也算青年才俊,膝下无子,又不用侍候公婆,也算是良配了。”
的确,北宋的转运使虽然只是个四品官,但掌握财赋、兼领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贤荐能,堪称土皇帝一样的存在。但是,西南地区瘴气环绕,许多士兵都受不了,何况赵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更何况在如今朝廷还在打交趾,兵荒马乱的,这时候去简直九死一生。
勉强笑了笑,赵雯道:“母亲说了,与其等她逝去后嫁给小门小户,一辈子困在后院里,不如狠心搏上一把。”
叶安看着她,嘴张了张,最后还是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赵雯摇了摇头:“我不想让母亲走的不高兴。”接着双眼含泪:“这次一别,可能此生无法相见,哥哥你可愿送我一程。”
叶安刚想开口,突然看见身上的锦袍,顿了顿,摇头道:“你姓赵,我姓叶。无论怎样,都于理不合,祝姑娘前程似锦,一路平安顺遂。”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深夜,潘元青脱下外衣准备就寝,突然听到一阵极为刺耳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锯木头。
感觉到声音来自隔壁,潘元青本不想去干预,谁知那声音越来越聒噪,连别院的下人似乎都注意到,纷纷掌灯向那边探头探脑。
潘元青停下解衣的手,将人赶了回去,接着来到小院,轻轻敲了敲月亮门。
对面安静了一下,然后传来叮咣的声音,潘元青知道,多半是那孩子又手忙脚乱的跌倒了。这么毛毛躁躁,以后可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毛孩子叶安隔着门缝露出张通红的小脸。
“你又吃酒了?”潘元青微微皱眉。
“没有!没有!”叶安哑着嗓子辩解。
看来不仅吃酒,还哭过了。潘元青默默的想着,但没有拆穿他,而是提出想去对方院里坐坐。
叶安不好阻拦,只能将人带过去。之后有意无意遮掩起桌上的酒壶。
潘元青似乎也并未注意到,而是指着地上的乐器,犹豫道:“这是……胡琴?”
叶安讪讪一笑,点头称是。胡琴其实就是后世的二胡,他上辈子小学的时候曾在少年宫里学过两年。今日心情实在不好,想着古人们经常依靠乐器排解心中苦闷,便命人去买了一把。然而这东西和二胡还是有点差别,叶安又学艺不精,最后成锯木头了。
潘元青拾起胡琴,调了两下弦,随手拉了一曲。他虽在西域闯荡多年,但自小接收的也是纯正世家子弟的训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这种还算普及的乐器自然是信手拈来。很快,胡琴那如怨如诉的声音响起。
叶安听着听着,突然掉了两滴眼泪下来。
潘元青停下拉琴的动作,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叶安再也绷不住,从头到尾把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然后又开始讲今日与赵雯的见面,最后道:“我也知道,错不她。但一想起外婆吃了那么多苦,我就是没办法与她好好说话。”
“如今她面临生死,有时候又会想,是不是也有一部分我的原因。我明明没有做错,但心里总觉得不好受。”
“我恨透了赵维宪那王八蛋,人怎么能这么坏!转念又觉得自己身上流着这样人的血,对不起外婆她老人家。仔细想想,临行前我曾经答应外婆三件事,一是科举做官光耀门面,二是寻到母亲,三是找到父亲,结果没有一样做成!来京里这么些年,虽说挣了些钱,但好像也没帮助过谁!”叶安前言不搭后语,彻底陷入自我厌弃中,感觉自己没有透了!
潘元青看着他红肿的双眼,静静开口道:“谁说的,你救了我一命。”
“官家根本就没想杀你,说到底,我还坏了你的事。”叶安心虚的低下头,当时他对老师可没有半点手软。
“不,”潘元青把胡琴放在地上,“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啊?”叶安迷茫回想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就在此时,潘元青将一切说了出来。
“我本是前朝皇室,父亲不得志。后来遇到位西域高手,说我骨骼惊奇,想带我去西域学武。我家里人身体自来就不好,所以虽然舍不得,父亲还是做主将我送过去了。”
“我娘亲是被先帝强行指婚嫁到潘家的,自打过来,便一直郁郁寡欢,后来与家里的长工日久生情。又一次,被我父亲撞见,争执过程中,失手将他杀死。”
叶安此时已经听呆了,不由自主握住对方的手。
潘元青看了他一眼,继续道:“那年我才十五岁,得此噩耗连忙赶回家,父亲已经下葬。我觉得事情蹊跷,便去询问,母亲杀人后惶惶不可终日,担心我得知真相,便说是大宋皇帝以为父亲谋反,派人杀了他。”
“再后来,也许是因为愧疚,母亲日见憔悴,最后在府中上吊了。临死前交给老师一封书信,打算把真相告诉我。但老师担心我受不了生母弑父的打击,将信藏了起来。估计他也没料到我回去造反吧。”
潘元青语气平淡,回想起当时在狱中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不免有些唏嘘。
那时的他只觉自己这几十年仿佛就是个笑话。他觉得自己该去恨,但又不知道恨谁。
是母亲吗?可她养育了自己,人死如灯灭,他拿什么去恨?
还是恨老师?朱谦顶着朝廷的压力,辅佐他们祖孙三代,他又凭什么恨?
潘元青在狱中好几天不吃不喝仿佛一尊雕像,朱谦每天过来苦劝,最后实在没办法,索性给他讲起外面的事。当说到仁宗想派叶安出使西夏的时候,潘元青手指微微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