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冼与宁桓在天牢内转了一大圈,终于在一间湿冷的牢房内找到了汪振宁。“汪大人!”肃冼低声喊道。
牢房内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里面的人皮开肉绽地躺倒在地上铺的稻草上,周边留着一大滩的血污。“他没事吧?”宁桓见到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人,有些担忧地问道。
地上的人忽然挣扎地动了动,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汪大人?”
蓬乱的发丝下缓缓睁开了一双清明的眸,看到牢房外的人猛然坐起了身,却又被剧烈撕扯起的疼痛逼的躺倒回去。他盯着肃冼,问道:“你怎么来了?”
肃冼蹙了蹙眉,望着躺在地上遍体鳞伤的汪振宁反而问道:“您究竟是得罪那喜乐佛什么了?”
汪振宁喘了口粗气,盯着头顶的四方天地,勾起的嘴角不着一丝温度:“他许是恨极了我亲手杀了庚毅吧。”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发出一声苦笑,似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可庚毅究竟是被谁杀了?”
第79章
“庚毅?”宁桓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他口中的名字。肃冼的目光始终落在牢笼中遍体鳞伤的指挥使身上,他开口向宁桓解释道:“便是那位被朝廷判了谋逆之罪死在死人坡的鬼将军。”
“鬼将军!”宁桓心中一怔。可那位鬼将军与喜乐佛又有何关系?
肃冼低垂着眼眸,一时间不知在思忖什么。宁桓谨慎地望了眼四周,在他的耳畔边小声地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将汪大人救出来?”肃冼抬眸,望着牢房内粗喘着气的指挥使,点了点头。
短刀劈断了外头的锁,宁桓与肃冼踩着被鲜血浸泡透的稻草走进了牢房。躺在地上的汪振宁一动不动,伤口比外头看上去的更严重,皮肉与内衫血淋淋地黏附在一起,全身上下几乎无一块好肉。肃冼的目光落在了他微微高隆起的腹部,他蹙紧了眉,眼底尽是一片凝重之色。
汪振宁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眸子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头顶的虚空,渐渐地他的眼中有了焦距,他撇过脸,嘴角虚弱地强扯出一抹笑容:“那厮不知给我喂了什么。”他神色平静,语调缓缓地道,“我是要死了吗?”烛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额间的冷汗混着血珠滴落在身侧的稻草上。
肃冼微抿了抿嘴,放低了声音道:“蚀心虫在腹内还能面不改色,您是头一人。”
“汪大人,他没事吧?”宁桓在旁小声地问道,他眉宇间透出一抹忧虑之色。蚀心虫,宁桓拧了拧眉,听上去总归不是好东西。
肃冼转身看向呆愣地站在一旁的宁桓,他忽而问道:“怕疼吗?”宁桓手指了指自己,脸上渐露出不解的表情,“怕啊,怎么了?”世上哪有人会不怕疼?
肃冼撇了撇嘴,低垂下眼眸,望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汪振宁道:“怕也没用了,我需要用你的血救人。”
“救人?”宁桓看着一动不动的指挥使,虽不解肃冼话中的意思,但仍爽快地卷起了袖腕。他伸着小细胳膊望向肃冼,嘴里边小声地嘀咕道:“我就不明白,既然是救人,你唧唧歪歪整这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
肃冼掀起眼睑,望了眼宁桓。半晌,他没好气地哼哼了声着急撇过了头。他总不能告诉宁桓,自己是偷看了那本银川的藏起来的话本,忽然想到了那个冷情大侠为了救自己的心上人,抽干了那个深爱着他的侍卫的血,最后后悔的情节吧。
“他呀,约莫是怕你多想了。”指挥使沙哑的嗓音在二人身后缓缓响起,望着他们轻笑出了声。肃冼回头望着指挥使脸上那挂着血污的胡子正随着他的说话声一抖一抖地颤动,心上人?他抽了抽嘴角,轻轻“啧”出了声,心觉自己简直有病。
肃冼从外衫下摆处撕下了块布塞进了指挥使的口中,“咬着。”他叮嘱道。短刃在明黄色的火苗中反复擦过,直至表面开始散出灼热的白气。肃冼凝视着汪振宁腹部的那块鼓起,刀刃缓缓在皮肤上划开了道深口子。“嘶——”汪振宁抽着冷气。
肃冼拉过身侧宁桓的手腕割开了道细长的伤痕,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的手腕落下,在腹部的伤口处晕染开了血花。宁桓咬着唇大气不敢出地蹲在肃冼身侧,唯恐惊扰了他,圆溜溜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忽地,汪振宁蜷缩起了身体,豆大的汗珠自他额前不断滑落,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煞白的面额两侧。他双手攥紧了拳头,发白的关节,从腹部伤口处溢出的鲜血,他腹部隆起的动作越来越明显。此时伤口处出现了一个浅浅的白点,一条手指粗细的白虫从血肉中探出了头,正被宁桓的血液吸引,蠕动着身体朝外爬出。它的头部呈现毒蛇似的倒三角,身体周围带着密密麻麻的尖利倒刺,每蠕动一下,倒在地上的王振宁就会吃痛到抽搐。
肃冼眼疾手快地用刀将白虫挑了出,“滋滋”的响声充斥在湿冷的牢房中,蚀心虫被放在了火上,四周逐渐弥漫起了一股油脂腐烂后的恶臭味道,甚至掩住了浓郁的血腥味。肃冼从外衫下摆再次撕下块布,扎住了汪振宁正在流血的伤口。
汪振宁拿开口中紧咬着的布,长吐了一口浊气,此刻他浑身已被冷汗浸湿了,整个人如同从冰窖中捞出,他大口喘着气,凝视不远处盯着白虫好奇打量的宁桓,问道:“那少年是何人,为何他的血有如此奇用?”
“他叫宁桓,是礼部侍郎宁贤重之子。”肃冼瞥过指挥使落在宁桓身上那道探寻的目光,手上的动作猛地用了力,腹部的伤口一下子被扎紧了,汪振宁疼得闷哼了出声。肃冼眯着眼眸,站起身,弹了弹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略带威胁地道,“我的人,别打他主意。”
“我也只是说说。”汪振宁哼笑了一声,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真不可能来锦衣卫?我可以安排他做你的手下,可以先从百户做起……”这边,汪振宁等了半天也不见肃冼的回应,他疑惑地撇过头,见肃冼正小心翼翼地在一旁给那少年包扎手腕上的伤口。
“你会不会啊!扎得太紧了!”宁桓指责道。
肃冼一手桎着宁桓的手脚,嘴里叼着白布的另一端,一手系着节。他纤长的睫羽垂下,低眸怒吼着道:“你能不能不要乱动?”
“明明是你的问题,怎么怪我头上了。我不动,你也扎不好啊。”宁桓毫不示弱地反怼了回去。
“臭小子。”汪振宁望着二人,笑骂着道。
汪振宁忽然想起那年他遇到庚毅时,似乎也是这么一个年纪。“振宁,这辈子我只求过你这么一件事。”那声音带着淡淡的哀伤,在他耳畔边拖出一道长长的回音。
“我庚毅无父无母,三界六道,人生走一遭,也算得上功德圆满。他不一样,他有家有室,妻子腹中如今还有几月大的孩子待他回家。”
千丝万缕宛如场沙漠中的暴雨。来时,带着满心欢喜;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汪振宁的胸口顿时有点闷。
“你可知伏罪书签下后便是死罪。谋逆之罪,当诛九族,凌迟处死。”他的喉间泛着股腥甜的味道,一字一顿,阖着眸,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全力。
他眸子一动,眼底的波澜就像淡淡的微风拂过水面卷起的层层涟漪,半晌,风停了,水面也静了。他的瞳孔乌黑的发亮,笑着道:“我知晓。”
宁桓看着昏迷的指挥使,担忧地低声询问道:“汪大人他人没事吧。”
肃冼低眸看了眼躺倒在地上的汪振宁,摇了摇头:“蚀心虫已取出,应该已无大碍。”
“那个鬼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宁桓双眸亮亮,好奇地问道。
肃冼望了眼宁桓,语气淡淡地答道:“我曾今调查过鬼将军谋逆之事。”
“怎么了?”宁桓追问道。
肃冼的双眸一眨不眨的望着宁桓,眸底翻涌着一股复杂的情绪:“除了一纸伏罪书外我找不到多余的证据,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三百兵马该如何谋逆?”
“那他会是被冤枉的吗?”
肃冼摇了摇头:“听闻鬼将军押往京城的路上就伏诛,而杀了他的人正是指挥使。谋逆之事,不了了之,也无人为他伸冤。”肃冼出神地盯着眼前明灭的烛光,似乎透过这团火焰望向更远的虚空,纤长卷翘的睫毛在眸底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他看向宁桓轻声道:“可是自我入锦衣卫后,每年的三月十八,指挥使大人总会消失一阵。我也曾今好奇地跟踪过,发现他每年的那个时候就会坐在死人坡下的老槐树下,一个人喝酒。”
“后来呢?”
肃冼抿着唇,眸底的黑浓郁得发亮,像是融了夜半的月色:“后来啊。那个在每年三月十八荒郊野岭外喝酒的人就成了我和他。”
肃冼勾了勾嘴角,似是忆起什么往事,感概地道:“指挥使大人曾今喝醉酒与我说起,十四年前在死人坡他扔下了一个本该死去的婴儿。”肃冼的眸子漆亮,“我本以为那婴儿已死,没相见如今竟还活着。”
“啊?”宁桓讶然得道,“活着?在哪里?”
肃冼望着宁桓那双黑葡萄眼眸,拍开了宁桓凑近的脑袋,没好气地道:“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可是……”宁桓生气得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可是你也不要每次说话说一半……
“可是咱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不然指挥使大人可真要出事了。”肃冼打断了宁桓的话,哼哼地道。
宁桓闻言,顿时也苦下了一张脸,忘了方才的那些疑问:“咱们该怎么出去?”宁桓有些忧虑,方才进来时是伪装成了铜人的摸样,如今汪大人连站都无法站立,又该如何逃出去。
第80章
天牢的大门“咔嚓”忽地落了锁,“吱呀”一声再次被推了。宁桓一怔,望向牢笼外,僵直的背脊不自觉地挺直,他压低着声对着肃冼道:“有人来了。”
肃冼蹙着眉,落在“灭魂”刀刀鞘上的右手缓缓收紧。他拉过宁桓,二人退到了牢房中的阴影处。昏黄的烛光下,逼仄阴暗的过道上出现了两道细长的黑影,“哒哒”的脚步在死寂的天牢内传出了声声清晰的回响。宁桓的心在不停打鼓,他摒着气,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外头。
外头的脚步声兀地在牢房前停下。宁桓心中一怔,莫不是被发现了?此时却见挡在他身前的肃冼绷直的背脊忽地松了。
“师兄?”肃冼走出了阴影,“你怎么来了?”
牢房前正站着位白衣道士与一个瘦弱的少年。虚空见到二人也是诧异万分,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他垂眸见到躺在地上满身血污的男人,抬眸向肃冼确认道:“这是汪大人?”
肃冼点了点头:“外面的那些铜人你可都解决了?大人伤得严重,离开此地为妙。”虚空回眸,目光落在肃冼所指的外面,他蹙眉点头道:“还能坚持半柱香的功夫。”
“嗯。”肃冼的视线转向虚空一旁的庚扬,只见那少年站在虚空的身后,低垂着脑袋,始终不语。眸底的复杂之色转瞬即逝,半晌,肃冼背起了地上昏迷的指挥使,转身对着呆愣在旁的宁桓招呼道:“走了。”
原以为艰难的出逃之路没想见竟然出奇的顺利,天牢前驻守的数十个铜人消失了。空荡的天牢前,唯有微风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时不时发出阵阵“簌簌”的响动。肃冼狐疑地望着虚空,问道:“师兄?”
虚空的眸底露出了同样的一抹惑色,他微微蹙紧了眉,望向死寂的周围,摇了摇头:“不是我做的。”
众人皆沉默着,忽地一阵冷风拂面而来,风扬起了肃冼那根系于脑后的鲜红发带,轻扫在宁桓的脸上。宁桓微微抬鄂,游弋的目光恰落在了鬼城的皇宫那处。他神色一怔,手猛地拉住了肃冼的衣角。肃冼疑惑地转身,宁桓的视线未从那处移开,他不解地朝向宁桓的目光所及之处望去。垂在衣袖两侧的手渐渐攥紧握成了拳,他脸上的惑色褪去,神情兀然一变。
黑云压城,如卷入大海的滚滚浪涛。在那片泛着妖冶红光的的天幕下,巍峨高耸的紫金建筑上方,此刻正悬浮着另一座复刻的城,如海市蜃楼般,倒映着另一段景。熊熊烈焰升腾起的黑色烟雾,游走在其中漫步目的的活尸,百姓哭嚎着奔走逃命。
未来得及逃脱的妇人被身后的活尸捉住了手臂,她来不及呐喊呼救,张开的血喷大口已咬断了她半边的脖子。血浸染透了底下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活尸松开了手,妇人应声倒地,睁着眼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咯啦咯啦”倒地的妇人这时拧着脖子站起了身,只剩半侧的脖颈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头颅。脑袋歪向了一侧,尚带着余温的鲜血浸湿了她的衣衫,她双眼浑浊,脚步僵硬地走进了活尸的队伍。闭合的城门,杀戮的游戏在肆虐地进行……
那个男人就这样自月夜中走来,面无表情地踩过足下的尸骨,鲜血溅染上了他铅尘不染的靴,晕染开了殷红色的血花。他眼梢处带着抹妖异的艳色,念珠在手中一下一下缓慢地拨动,金襕袈裟于烈火中飞舞飘扬。他驻足停下,望着眼前人间炼狱的景象,嘴角渐勾起了一抹笑意……
“这……这是什么?”宁桓口中喃喃地问道。肃冼未出声,可脸上的神色却愈发凝重了起来。虚空蹙着眉,对着众人道:“恐是皇宫出了事,回去再说。”宁桓连连点了点头。
路上,宁桓想起了方才那位假扮成虚空的白衣书生。宁桓望着虚空,在他诧异的注视下,好奇地问道:“虚空道长也是通过了那扇‘门’进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