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冼不动声色地解下了披风盖在了宁桓的身上,替他系紧了下颚的绳:“放心,我在,不会有事。”宁桓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裹着残余着肃冼体温的披风,慢吞吞地跟在他身侧。
“肃冼。”宁桓迟疑了许久,还是喊了一声他的名。肃冼垂着眸望了过来,眸底闪烁着水色,问道:“怎么了?”
“你……你下回可不准这么亲我了。”宁桓低垂着头,他踢着脚下的细碎石子,小声支吾地道。
“哦?”肃冼拖长了声,问道,“为何?”
宁桓停下了脚步,他不可思议般地转过身睨望着肃冼,“为何?”没想见肃冼竟能问出“为何”二字。宁桓红着脸望着肃冼“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他气哼哼地回道:“就说你这种登徒浪子的行径吧,要是被官府衙门看到了可是要去浸猪笼的。”
“哦。”肃冼降了调,他眯着眸望了宁桓半响,伸手就要解他下颚方才系紧的绳。“你做什么?”宁桓赶忙拍开了他的手。
“你把披风还我。”肃冼仍要伸手解开他下颚的绳,“男男授受不亲,我的披风罩在你身上不合适,你还我。”
“你、你。”宁桓先一步裹紧了肩上的披风跳开了他身侧,他望着肃冼气哼哼地道,“你给人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理?”
“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东西了?”肃冼哼了一声,他瞥了眼宁桓,他勾了勾嘴角冷笑道,“你还不还?不还我就亲你了。”
又不是斗舞,他宁桓何时与人斗嘴输过。“亲我我也不还你。”宁桓火气上来了,他龇着牙反怼回去。他算是明白了,要想对付肃冼这种没皮没脸的家伙,就得变得比他更不要脸。
宁桓凑了过来,嘟起了嘴,故作一副自暴自弃的摸样,用阴阳怪气扬起的调说道:“亲就亲嘛,反正咱俩睡都睡过了,都不是清白之身了。”
“你——”宁桓的面庞与他凑得极近,带着身上若有若无的苏合香,混着披风上残留下的自己的味道。他手下的动作徒然僵住,润泽的双眸定定地望着他。半晌,薄唇轻启,口出挤出一句:“不要脸。”
“肃大人,这就不对了,不想亲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宁桓哼哼了一声,“我可没强迫你。”说完,跳开了几步,他回头挑衅地笑了笑,连嘴角一侧的虎牙都露了出,大摇大摆地走去了前边。肃冼潋滟的眸光望着宁桓的背影微闪了闪,黯淡的月色完美得掩住了他耳尖的红,他低眸轻笑了一声,“小傻子。”
“你说什么?”宁桓不知何时又绕回了肃冼身侧,扯了扯他高束在脑后的长马尾,疑惑地问道。
“放手。”肃冼磨了磨后槽牙。在肃冼不善的目光下,宁桓讪讪地一笑,心虚地松开了扯着肃冼马尾的手。肃冼的斜睨着宁桓,挑眉问道:“想知道?”宁桓急忙点了点头。
肃冼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讥诮的笑:“说你又蠢又不要脸。”
……
二人绕开了城中游荡的那群活尸,重回到了肃府。肃冼轻轻叩了声门,“吱呀”一声门开了,来人似乎在门前等了许久。王伯站在门侧,望着肃冼与宁桓二人长吁了一口气:“大人,您们可算是回来了。”宁桓抿了抿嘴,他偷偷睨了眼身侧的肃冼,想到他因为自己才没有立即回来,随即有些羞赧地垂下了头。
肃冼推着宁桓进了门。“大人。”王伯喊住了方准备进屋的肃冼。“怎么了,王伯?”肃冼疑惑得回过了头。王伯的声音顿了顿道,指了指屋内道:“屋内有贵客在。有人在正厅内等大人。”
肃冼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愣,旋即转身大步朝向正厅走去。厅内燃着明黄色的烛火,有一人正背朝着二人坐在桌边。听到脚步声,他站起了身。一袭大红蟒衣,飞鱼,戴乌纱帽,系鸾带,佩绣春刀,品阶具在肃冼之上。“大人。”肃冼上前抱拳行了礼,眼前人正是锦衣卫同知郭彦青。
郭彦卿转身望向肃冼,点了点头,他指了指主屋那处,道:“圣上在休息。”肃冼一怔,只听他道:“圣上此番受了惊吓,你我暂时都别去叨饶了,屋内有虚空在。”
肃冼点了点头,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内,京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郭彦青长叹了口气,望着那支燃了近半的红烛,拧了拧眉道:“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怀了身孕的张贵妃?”肃冼点了点头。
“昨日夜里后宫忽然要宣太医进宫,说张贵妃要临盆了。”
“可是……十月怀胎,他不是前些日子方怀了身孕吗?”宁桓好奇地出声问道,他忽然意识到眼前人可是锦衣卫同知大人,自己如此打断这位大人说话实在有失体统,他吐了吐舌,缩在了肃冼身后。
郭彦青笑了笑,显然不在意宁桓的突然插话。倘若不是此时时机不适,他倒是挺有兴趣知晓眼前的少年与他那位冷漠地几乎不近人情的指挥佥事到底是何关系。他顺着宁桓的话道:“确是如此。此事惊动了皇上,皇上立即宣太医进了宫。”郭彦青的语气微顿了顿,他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道,“据产婆道,张贵妃确是临盆之兆。”
“那腹中的孩子是?”
“可还记得三年前失踪的胡常在?”
“可是他不是早已经死了。”肃冼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张贵妃……”
“没错。”郭彦青冷笑了一声,“你我知晓,后宫知晓,皇上也知晓。可张贵妃腹中怀着的这是胡常在的尸骨,连圣上御赐的手镯都在。圣上大怒,认定是那妖僧作祟,立即宣召了他。没想见他竟自己来了。”郭彦青抬眸,看向了肃冼眼底的眸光变得愈来愈复杂,他迟疑了片刻,压低了嗓音道:“那妖僧荡着众人面摘下了天盖,你可知道他是谁?”
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王伯喘着粗气,匆匆地跑了进来:“大人,不好了,那些东西全围过来了。”
第82章
“您是说京城中那些尸变了的百姓?”王伯忙点了点头。肃冼脸色微变,蹙着眉继而问道,“那外头一共有多少?”
王伯颤巍巍地揩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回道:“数不清了,黑压压的一大片,挤满了外头的小巷,少……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个。”
郭彦青闻言,惊地顿时脸色大变:“竟然来了这么多!”他攥着拳,挺直的背脊定定地望向前院,额前的褶皱深深凹陷了下,默然了片刻后,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地转过了身,对着肃冼道:“一会儿我会扮成圣上的摸样出去引开他们,你与虚空带着皇上与汪大人赶进从后门离开。”
风吹得院内的枝叶簌簌作响,白蜡淌着无声的浊泪一点一滴顺着烛台落在了桌上。郭彦青的眸光中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毅,视线在肃冼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后缓缓落向了里屋的方向:“圣上的安危最重要,皇城未定,你出去以后,定要想办法除去那妖僧。”
“大人。”肃冼缓缓地出声道,他低垂着眼眸,右手的掌心有意无意地搭在腰侧那柄雕刻着精巧纹路的刀鞘上,“您对付不了门外的那些妖邪。若真想要引开他们,不如让我去。”
“不行。”郭彦青果断地拒绝了肃冼,“你……”他拧着眉望着肃冼,脚步焦虑地在屋内来回踱着步,思来想去似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只得抬起了头加重了语气复又道了遍:“不行。”
“可是大人去了也是送死,倒不如让我出去,引开了那些人后我还有机会逃开。”肃冼打断了郭彦青的话,反问道,“大人是觉得您出去能拖延的时间久,还是我出去能拖延的时间久一些?”拖长的末调带着一股他独有的似漫不经心的散漫,肃冼的嘴角噙着笑,微仰起了头,月夜之下,皎洁的月色如落霜般拂在他纤细的睫羽上。
“你……”郭彦青一顿,竟被肃冼诘问地一时出不了声,他沉默了片晌,长叹了口气,“要我如何与你师父交代?”
寒光一闪,“却邪”刀刃出了刀鞘。肃冼手舞了一个漂亮的花刀,踏出了正厅的门:“不会出事,何须要和师父交代什么?”宁桓忧心忡忡地望向肃冼远去的背影,他思忖了片刻后还是选择跟了上。肃冼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他回过头定定地望向宁桓,低着嗓音沉声说道:“别添乱,你与他们一同离开。”宁桓蹙着眉停留在了原地。
四更天,月光被黑云掩盖,云层中渗着妖冶的红光。肃冼站在墙垣之上,黑曜石般的眸底正倒映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他面无表情地出声道:“朱梓扬。”
人群中响起了一声轻笑。脚下,活尸如提线木偶般开始攒动,僵硬得朝着两侧散开,逼仄的巷中出现了一条过道,一个头顶天盖的僧人缓缓走了向前。他揭下天盖,脸上半是白玉般的肌肤,半是爬满了诡异纹路的鬼脸,妖冶诡艳的眼角微微向上抬起,缓声道:“看来皇上养的那群狗如今还是忠心耿耿。”肃冼冷笑地勾了勾唇,墙垣下,宁桓望着肃冼跳入活尸中。宁桓紧蹙着眉,不安地思忖,若是按肃冼所言,京城中的这些活尸只是受鬼域影响失了心智的百姓,如此,肃冼他真能下得去手吗?
肃冼望着妖僧,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嘲道:“朱梓扬,十四年过去了,没想到你依旧还能贼心不死!”
妖僧缓慢地抬起了头,他漆黑的眸底淌着戾气与仇恨,眼角发赤,诡谲的纹路在妖冶的月色下熠熠生辉,他嘶哑着嗓音低道:“倘若不是他母子二人算计,皇位上坐着的人就该是我。”
面目青白的活尸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嘶嚎,冲着肃冼扑来。他们的指甲奇长,口中露出半尺长的獠牙。肃冼握刀的手明显迟疑了,他侧身躲过一活尸的袭击,可逼仄的小巷源源不断的活尸正令他无处可躲。
肃冼蹙着眉,正要逼近正中的妖僧。只见他冷冷一笑,眼前的数个活尸用肉身之躯抵在他的刀前,肃冼的动作一顿,侧脸被活尸尖利的指甲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顺着他尖细的下颚落在了衣襟上。鬓角下落的额发被血珠粘腻在一块,紧贴在他的面颊处。肃冼睨着妖僧,墨色的眸底深沉地如极夜的天幕,他咬着牙,周围仍不断涌现出愈来愈多的活尸,肃冼的口中渐渐开始喘起粗气,此时此刻他已经被活尸重重叠叠地困在了其中。他们尽管双目无神,幽绿色的眸光却在月夜下闪烁地如荒坟野岭中明明灭灭的磷火,蛰伏在四周等待着肃冼懈怠的时机。
“鬼刀上连血都未沾。莫不是皇帝养的牲畜们终于有了感情,担心起京城百姓的死活?”妖僧嘲讽地忽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朱梓扬,让我猜猜你为何如此恨锦衣卫。”肃冼慢慢撑起了身子,无谓得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冷笑了一声,“怎得将庚毅将军的死算在了锦衣卫头上了?可真是孬种。”方提及“庚毅”二字,就见妖僧的身后浓郁的黑气瞬间暴增起,他脸上的妖纹愈发明显,几乎咬着牙道:“找死!”
“宁桓,还愣着做什么?”垣墙内,虚空看见滞愣在一旁的宁桓连忙喊住了他的名,他望着宁桓催促道:“还不快走。”
小哑巴背着皇上,另一只手搭着仍处于昏迷的锦衣卫指挥使汪振宁。虚空飞速地用朱砂在黄纸上画符。宁桓望了望左右,问道:“庚扬人呢?”
虚空头也未抬地回道:“在你回宁府的时候,他也跟上了,不知去了何处。不过他走前交给我一样东西。”虚空的笔尖顿了顿,朱色的线条瞬时淡了颜色。他微蹙了蹙眉,撕下手中的黄纸,重新用笔尖蘸了蘸碟中的朱砂,“是那册暹罗书最后撕下的那两页纸。”虚空回道。
宁桓一怔,微微瞪大了眼眸。此刻他早已顾不得去详究那两页纸为何会落入庚扬手中的缘由,他急切地问道:“那上面可记载了如何除去那妖佛?”
虚空点了点头:“鬼佛是由僧人的尸骨铸入泥塑之中,烧去他肉身便可毁去。可是京城喜乐佛庙中的佛像之中只有死气,里头并无人的尸骨。”
宁桓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有尸骨……”宁桓忽然想起圆镜中最后被白雾氤氲起的画面,那僧人袖口下深深浅浅的伤口。他猛一抬头,双眸定定地望向郭彦卿,问道:“大人,那个朱梓扬最后的尸骨埋在了哪里?”
郭彦青微蹙着眉,回道:“他死以后,他的尸身被他的老仆带走了,无人知晓他究竟被葬于了哪儿。”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的肉身在哪里。”宁桓垂着眼眸,虚空诧异地望了过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回道,“就在皇宫那座别院的池塘底下,他的尸骨被埋在了那里。他早已经有将自己的做成鬼佛的打算,所以日日血肉浇筑那片池塘的淤土。”
虚空眼底的眸色一沉,笔尖摩擦着底下粗造的黄纸,收住了最后一道笔锋。他凝望着肃府大门的方向,眸底闪过一抹复杂的光,默然了片刻后,对着众人道:“走了。”
肃府的大门外,肃冼的脸上血色尽褪,喉间吐出了一口殷红的血,温柔的液体瞬间晕染在他的衣襟上。他朝不在意地抹去,支起身子,冷眼朝着那妖僧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怎么办,怎么办?”墙垣上方,银川的声音因为焦虑微微有些颤抖,大人不允许自己去帮他。她得看着院子,在皇上未离开前,不能放一具活尸进来。
宁桓一言不发地跟在众人身后来到了后门,那人可向来就爱逞强,这回真的没事吗?羽睫的阴影掩住了他眸底流淌着的深深的不安。“宁桓?”虚空在解决完后门游荡的那几具活尸后,见宁桓仍是一副神游状,忍不住喊了一声他的名,“走了。”虚空再一次招呼道。宁桓点了点头,眸子最后一次落向前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