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梓扬迟疑了片刻,走上前,屈膝跪在母亲的床前。她的手掌轻轻的抚过他的脸颊,袖口下的新旧的血痕横亘交错在干瘦青白的手臂上,“娘只想在走前为我的梓扬再做些什么。求喜乐佛呀,佑你一生平安喜乐——”
秋雨渐凉,兴献王妃终还是没有熬过这一年的秋。“我们暹罗俊俏的少年郎这么多,你真要嫁给他?如今他虽爱你,可他贵为王爷,世家大族的公子又怎肯为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铅尘不染的面庞露出了一抹骄傲又狡黠的笑容,泠泠的笑声仿佛就回响在耳畔,她回道:“他答应过我,他说这辈子只喜欢我一人。”
朱梓扬第一回 听到了那东西的声音是在他母亲逝世后的第二日,“梓扬——”明黄的帐幔后传来母亲熟悉的嗓音,朱梓扬微微一怔。他走进屋,循声拉开了屋内藏有的暗格,那尊半人半鬼的鬼佛出现在了眼前。半鬼的脸望着目无表情的朱梓扬,忽地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父亲负了你母亲,你可有想过为她报仇。”
暗格内还氤氲着一股血的腥甜味。朱梓扬垂在一侧的手微微攥紧了拳,这里浸透着母亲鲜血,他自然会为她向朱家讨回公道。“我可以帮你。”鬼佛开口道,他四只手的骷颅发出了“咯咯”的诡谲笑声,语气中带着一丝引诱的味道。
“帮我?”朱梓扬望着眼前的鬼佛,嘴角缓缓勾出了一抹冷笑,“砰”的一声关上了暗格的门……
“少爷?”庚毅走了进来,见到朱梓扬,他茫然地望了望屋内,“您在找什么吗?我来帮您吧。”朱梓扬回眸,冰冷的眸光在与庚毅对望的瞬间柔和了些许,他摇了摇头:“无事,走吧。”
庚毅愣愣地点头,他回头望向屋内,奇怪,方才明明听见少爷在同谁说话?
朱梓扬本想着等头七过后,便将屋内的鬼佛处理了,可他竟然没想到有人比他先了一步。母亲屋后的莲池内翻出了一尊鬼佛,因母亲身份特殊,很快便被人扣上妖女的罪名。父亲大怒,要烧毁母亲所有的遗物。
那尊鬼佛的摸样与屋内暗格内的那东西并不相似,像是民间话本上百姓借由着想象画出的魑魅。而母亲出身于暹罗,又怎会懂这些中原民间的东西。可那人确信了,朱梓扬定望着那尊半人半鬼的鬼佛忽地他改变了主意……
那尊鬼佛再同他开口说话时是在他父亲死去的那一夜。他站在床前凝望着他重病中的父亲,暹罗的古咒一点一点蚕食尽了他的命。世人都道,兴献王得了怪疾,京城无人能医。他冷笑望着他的父亲,那个在他讲完所有真相后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男人。
心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他兀地想到,当年母亲为了父亲甘愿以命抵愿,而如今父亲却被自己亲手杀了,他自嘲般地微笑着,遂开始放声大笑,肆无忌惮地将伪装袒露在月色与他父亲的尸身前。“咯咯咯,死了!死了!”鬼佛放肆地笑着,模仿着母亲的嗓音纷扰着他的思绪。
皎洁的月色盛满了他衣袖间的褶皱,朱梓扬忽地想到那一年也是这么一个夜晚,那双被炭火烫伤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皱巴巴的书籍,脸上扬着一抹笑容,对自己道:“我想给少爷留一个念想在。”那少年若是知道自己如此不堪,定也是会是失望吧。
朱梓扬未想到庚毅会为自己认下所有的罪责,勾结外邦,企图谋反,一桩一桩,他竟全部认下。皇帝念手足之情,将他终身囚禁在皇宫一角。他剃了发,入了空门。可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他总会想起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一幕一幕,从他们相遇时再到他成亲那日。
那尊鬼佛被他深埋在屋前莲池底,自庚毅死的那一日起,他日日以心头血浇灌,可那尊鬼佛却再也无同他说过任何话。他守着那座鬼佛二十载,他念着庚毅也快近十年,连时间都变得悠长而缓慢了起来……
“你有什么愿望?”池水漫过他的腰侧,那个声音在他耳畔边问道。
……
“庚毅。”风扬起了他的衣袖,朱梓扬沐浴在一片晨光之中,平静地望着庚毅。殷红的血泪顺着他的脸颊下滑,自他的下颚落下一点一滴晕开了脚下的土地,“对不起,我只是想……”
想再见一眼罢了……
如漫天飞舞的红色轻羽,朱梓扬的身影散于了风中。天空下起了雨,青石板淌过的雨水带走了地上丝丝缕缕的殷红。庚毅抬起了头,破碎的盔甲上散落着滴滴答答的雨珠,他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弧度,轻声道:“少爷,庚三何时曾怪过你。”
哒哒的马蹄声再次响了起,鬼将军上了马。晨雾四起,四周的阴兵调整了队列,他们追随在鬼将军的身后,同他一起消失在了茫茫雾霭中。隐约地,宁桓望见远处那匹高头骏马旁并驾齐驱着另一人,他白色的衣带在隐隐绰绰的光晕中轻轻飘动……
一场雨,大梦一场,于京城百姓而言,梦醒之后,生活又将归宁于往日的平静。
“走了。”肃冼望着滞楞在一旁的宁桓忽然道。
“去哪儿?”宁桓恍然,诧异地问道。
“自然去皇城中的那间别院里头,把那喜乐佛真身像挖出来烧了,免得之后又去祸害人。”肃冼望着宁桓一脸茫然的脸色,轻轻“啧”了一声,“你来不来,不来我自己去了?”说着,朝前走了。
“来来来。”宁桓忙不迭地追了上去,“原来那莲池底下真有东西在啊。”
二人复又回到了这间皇宫中的别院中,没想到庚扬竟早已经那里等候,莲池水被抽了干,淤泥底下露出了一尊半人半佛的鬼佛像。
“肃大人。”
肃冼点了点头:“已经找见了?”
喜乐佛身旁还多一具白骨。庚扬点了点头:“找见了。”他语气顿了顿,继而道,“我也找见了朱梓扬的尸骨了。”
肃冼点头,缄默着为他让开了一侧。庚扬深吸了口气,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猛地朝地上的喜乐佛像掷去,泥塑的佛像被砸地粉身碎骨,露出了里头泛黄的人骨。
肃冼蹲下了身,他用刀拨开淤土下绻缩的尸身,他忽而冷笑了一声:“手脚皆有被绳*的痕迹,这哪来的喜乐佛,分明就是个怨灵的鬼像罢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符,微风吹得黄符轻轻卷了边,他嘴里念着咒,幽蓝色的火焰瞬间从黄符中窜出,瞬时燃遍了尸骨的全身。
至此,喜乐佛之事也算最终了结。
肃冼望着一旁神色茫然的庚扬,他眼神中淌过一丝复杂地神色,问道:“接下来准备做什么?你……”
庚扬微微一怔,肃冼话虽只说了一半,但庚扬已了然了他的意思,他坦然地笑道:“我本就是已死之人,当年庚将军将他五魄给了我,我才得以苟且到如今。”他抬头定定望向肃冼,眸底淌过一丝坚毅的神色,“肃大人也知晓我此生活不过十八岁。”他望向西侧的天际,嘴角露出一抹期翼的笑容,“我常听庚将军道,西边有大漠,睡着无数铮铮铁骨的将士,大明的好儿郎们都守护在那个地方,我想去那里看看。”
肃冼眼眸底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哀意,他点了点头,望着地上的尸骨问道:“那朱梓扬的尸骨?”
庚扬默然了片刻后道:“我姓庚,扬是庚将军取得,他大概仍是念着他的。”庚扬跪下了身,他脱去了外衣,手拢了拢地上的尸骨将它们捧进了衣中,“为了母亲,我不会认他是我的父亲,不过我也不怨他。如果是庚将军的话,那我便将他们葬在一处吧。”
庚扬告辞了,走时,天忽地下起了雨,隐约只见一层白色的烟笼在他的身上,顺着雨丝缓缓沁入他的身体。庚扬的脚步停住了,他怔怔地仰面望向天际。半晌,手臂掩住了双眸,温热滚烫的泪珠顺着雨水一同落了下。
“那是……”宁桓方想问就这么让庚扬走了,兀地被眼前的场景怔住。
肃冼轻笑了一声:“朱梓扬这辈子也算终于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宁桓疑惑地转身问道。
“朱梓扬用自己补上了庚扬残损的魂魄,从今往后庚扬也算得上是一平常人了。”
“真的!”宁桓欣喜地笑了起来,两侧的虎牙都笑地直接咧了出来。忽地,宁桓像是想起什么,他敛起笑容,定定地望向肃冼:“所以你早知道了,庚扬他不是人。”
肃冼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宁桓恍然,插着腰一脸气急败坏地质问道:“肃冼,说好的彼此信任呢?我陪着你出生入死,咱们之间的信任就这?”
肃冼默不作声地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蘸着地上的黑土,在纸上抹了抹。忽然,一个与宁桓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凭空出现了。宁桓哑然,张着嘴顿时忘了方才的责问,他绕着与他相似的纸人左右转了一圈。半晌,他回过神,“你别想着岔开话。”
宁桓难得这么理直气壮,怎肯轻易放过肃冼,他哼哼了一声准备继续诘问,这时只听肃冼道:“你知道皇上为什么从来不去熹贵妃那里吗?”
宁桓一怔,问道:“为什么?”
“据说皇上嫌她有脚臭。”
“真的假的!”
……
“回去吗?京城百姓应该都恢复了原状,大梦一场,醒来也记不得什么。”宁桓点了点头,他也得回宁府看一看大家。
二人出了别院大门,离开前,宁桓回眸望了这间废弃的别院最后一眼。
“你想许什么愿,皇位还是……”那昏沉沉的声音在耳畔边响起。
“我想……”他忽地止住了话音,沉默了半晌后到,“我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可想好了?”
“想好了。”
第88章
自喜乐佛之事后,肃冼因忙于京城善后有好些日子没找上宁桓了。这日,屋内的窗扉半敞,宁桓正坐在桌案前,藏青色的袖口被挽至了肘上,他嘴里叼着一支湖笔,单手支着下颚。午后斑驳的阳光在他脸上留下明明灭灭的光点,宁桓望着窗外的景色正出着神。
“啧,我总算是明白了。”熟悉的嗓音打破了屋内的静寂,来人望着宁桓那张茫然的面孔微微摇了摇头,纤长的眼睫下蕴着一抹揶揄的笑意。宁桓仰着头,凝视着来人那张白俊的脸颊微愣神了半晌,下意识地开口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为何宁公子读了这么些年的书为何竟连个举人都中不上的千古难题。”长长的马尾柔顺地垂在脑后,发丝在暖阳中泛着栗色的光泽,来人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恶劣的笑容回道。
宁桓扭过头哼了声,垂下了脑袋装模做样地拾起桌上的书,不满地大声囔道:“懂什么?以为举人很好中吗?我多努力你知道吗?寒窗苦读,就差头悬梁锥刺股……”
“呵。”肃冼眯着眸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他口中发出一记讥诮的哼笑,盘腿坐上了宁桓桌案的一角上,伸手抽出了那本被宁桓严严实实藏于一叠四书五经书下的话本子。他睨着宁桓那双心虚的眼眸,语气分外温柔地一字一顿道:“莫不是这就是宁公子所谓的头悬梁锥刺股?”
宁桓红着脸,伸过手想要夺过肃冼手中的话本子,却没想被他抢了先,侧身往后一躲。宁桓再想抢时,肃冼已经翻身跃下了桌案。“幼稚!”宁桓气鼓鼓地哼声道。
肃冼无所谓地挑了挑眉,将手中的话本子往宁桓床榻上一扔,自己也踹了靴子躺了上去:“这不是为了帮宁公子早日中举吗?”肃冼的脸上扬着一抹恶劣的微笑,他单手支着脑袋望向桌案边正一脸气急败坏的宁桓,慢悠悠地回道,说着还径直挑衅般地就着宁桓的面翻阅了几页纸张,边看边嘀咕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宁桓哼哼唧唧地解释道:“不懂了吧?这讲了一个富家少爷错把姐姐认成了妹妹娶了姐姐为妻,而后醒悟到原来妹妹才是他苦苦追寻之人,最后追悔莫及将妹妹找回来的故事。这是最近京城流行的话本子,我让宁喜买了好久才买到的,你可不要把它弄坏了。”宁桓撅了撅嘴道,“不过我不喜欢这结局,那妹妹也太容易心软。要我说吧,起码得等那富家少爷掉个悬崖摔断腿,再家破人亡,然后她可以再失个忆,之后才能在一起吧。”他眯着眸,感同身受般地龇了龇牙恶狠狠补充道。
肃冼“啧”地一声扔下了话本子,满脸都是嫌弃:“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喜欢的人也能弄错?你整天看这个,难怪书读不好。”肃冼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随即将整张脑袋都埋进了宁桓的被衾里头。被衾被透过窗棂洒进屋内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他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宁桓还在一旁义愤填膺般地念叨:“虽说我不喜欢这话本子,但是还是得讲理。我书读得不好,是我的事,怎能怪到这话本子身上。我就算不读这话本子,我书依旧念不好,话本子是无辜的!”
“呵呵。”话音落下,被衾内传来了肃冼闷闷的两声冷笑,拉长的语调内含着一丝的嘲弄的意味,“宁公子明大理,实在佩服——”
宁桓索性也脱了靴爬上了床,他戳了戳肃冼的后背,好奇地问道:“你怎得有空过来了?”
肃冼哼哼了一声,他掀开了被衾,一双水色的黑眸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宁桓,问道:“我不能来吗?”
宁桓连忙摇了摇头:“你上回同我说你要善后喜乐佛之事,我还以为还要好久呢。”
“是挺久的。”肃冼撇了撇嘴,懒洋洋地侧过身望着宁桓,“今儿才了结了。”
宁桓忽地瞪大了眼眸,他眼神一亮有些讶然地问道:“那你未回家就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