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毅瑾惊喜道:“亚父,这是我的印章?”
“嗯。”陆成泽应了一声道:“陛下今年已经十四了,也该有一枚自己的印章。”
“这上面是亚父的字。”萧毅瑾肯定的问道:“是亚父亲手所刻吗?”
“是。”陆成泽没有否认,却又转口道:“这是臣第一次刻,刻的不好还请陛下见谅。”
萧毅瑾喜滋滋地将印章塞进腰封暗袋中,笑着道:“哪里哪里,亚父过谦了,刻得很好看,亚父的字也很好看。尤其是亚父亲手所刻的心意,这是多少枚大家作品无可比拟的。”
“陛下喜欢便好。”对于陆成泽来说,他愿意将自己的所有都给萧毅瑾,无论萧毅瑾对他是好是坏。但是听到萧毅瑾的夸赞他,心情甚好。
没有人不希望精心准备的礼物被主人喜欢,也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心意被收礼物的人感受到。
......
紧要的事务不多,细末小事萧毅瑾直接帮陆成泽解决掉了,陆成泽看着夕阳像一颗流着油的咸鸭蛋黄,红彤彤地挂在天际,就连半边天都染成了一片红晕。
陆成泽甚少会在这么早的时辰离开皇宫,锦衣卫统领带着一队人马,护卫着一辆漆黑的马车从皇城离开直奔泽南王府。
马车上刻着的麒麟纹印,往来的行人一看便知里面的人是谁。这世上敢用麒麟者唯有镇安王陆成泽一人。车马行至处众人避让。
刚回到府邸,果然管家上前来报:陆成涛携其子陆永安前来拜见,因先前陆成泽不在,在会客厅中已经等候许久。
陆成泽点了点头,管家立即上前将李承泽颈间系着的披风绳子解开,披风顺势从肩上滑下,在掉落时被身后的仆从接住。
陆成泽不受半点影响径直向前走去......
“三哥......”
陆成泽一进会客厅门,陆成涛便站起身作揖道:“今日冒昧打搅了。”
“三叔。”陆永安跪地行礼道:“侄儿见过三叔。”
陆成泽立即上前将陆永安扶了起来:“都是一家人何必这般客套,六弟,永安坐吧。”
陆成涛坐回来椅子上,陆永安站在陆成涛身后。
陆成泽坐到首位笑着道:“我已经听说了,永安考中了第六名,真是出息了。”
“三叔过奖了”陆永安恭敬有礼:“侄儿能有此成绩还多亏三叔。”
“是啊是啊......”陆成涛连忙应和道:“若非三弟安儿怎么能得陈大儒指教。”
仆人捧着杯子给陆成泽上茶,顺带将陆成涛面前的茶杯也换了一杯,陆成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将杯子放下后,悠悠地说道:“六弟和永安也不必过谦,陈无忌的学生多了,可如永安这般年幼便考中秀才的可不多,还是你自己聪慧上进。”
被陆成泽夸赞,陆永安脸色微红,有些羞意小声道:“也是多亏三叔,若非三叔小侄也不能成为陛下的伴读,这些年兴业也助我良多。”
“好了......”陆成泽笑着道:“你们父子就不必谢来谢去的了,以后永安出息了,那么你们父子便是苦尽甘来。”
“承三叔吉言,小侄必定好好读书,早日金榜题名。”
陆永安看着陆成泽的侧脸,他一直对陆成泽崇敬不已,陆成泽将他们父子从深渊中拉出,对他而言陆成泽不仅是族亲,更是恩人。
他永远都忘不了初见陆成泽之时。
那年他还年幼,连走路都走不稳当,饿得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父亲在寒苦的流放之地病重,躺在阴冷的床榻上,连呼吸的声音都渐渐变弱。
就在这时穿着银色铠甲的陆成泽带着几名兵卒将他们带到了县城的一个小院子里,在那儿他们可以吃到想吃的任何食物,睡柔软的床盖着温暖的被子,父亲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康健。
陆永安不知神是何模样,但在他心目中,穿着铠甲逆光站在破旧的门框外的陆成泽,便是身披霞光的救世之神。
可是陆成泽太忙,到了京城后陆成涛怕打扰陆成泽甚少上门拜访,而陆永安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远远地对着陆成泽磕个头,听几句勉励的话语。
此次考中秀才,虽然算不得什么大喜事,但是陆永安想要告诉陆成泽,想要多看他一次......
......
陆成涛父子在镇安王府并未多留,回去后还有延庆宾客。
陆氏族人虽然所存不多,但总还有几个人,老的一辈废了,但希望永远在年轻人身上,陆永安便是他们的榜样,沉寂了近十年的陆氏终有一日会重现荣光。
陆成泽站在大门处,看着陆永安扶着陆成涛的慢慢走远,却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
管家犹豫了一瞬上前道:“王爷?可要摆膳?”
陆成泽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刚刚我喝的茶是什么茶?”
管家愣了一下,回答道:“君山银针,”随即诚惶诚恐道:“泡茶前奴才亲自检查了,都是嫩芽尖儿,刚送上来的新茶。”
“谁送来的?”陆成泽淡淡的问道:“君山地处春城,银针茶皆是八月采摘。如今还不到八月这茶便送来了?”
管家不知陆成泽心中是喜还是不喜,单看其面色看不出一丝情绪,只能心惊胆战的回答道:“江南府皇商苏家专给内务府供应茶叶的,咱们府上的茶叶也都是跟苏家采买。”
“苏家有心了。”陆成泽冷笑着,甩袖离开。
确实有心,君山银针茶色清冽,味道却很浓,陆成泽最喜欢的茶便是君山银针。
只是皇宫之中的茶叶与镇安王府的茶叶从同一家购入,可是镇安王府喝上了新茶,而皇宫之中却依然用的是去年的陈茶。
陆成泽从茶房里取了一罐茶叶,打开盖子看了看,里面的茶叶品相极好,每一个芽儿的大小都极为相似,上面不多不少都有三片嫩叶。
倒出小半把握在手心里,细细碾碎,茶香瞬间散开,陆成泽握紧了拳,闭上眼睛倚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过了很久,天色已经暗沉,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空旷的屋中忽然传来了冷冽的声音:“江南府苏家.......查。”
屋中除陆成泽外空无一人,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嘶哑的声音:“是。”
陆成泽从脑海中将苏家的姻亲故交网络过了一遍。
苏家是江南府茶商,与盐商钱家,绸缎商赵家,并称为江南三大皇商,多年来统领江南商道,在朝中也多有姻亲,陆成泽此前关注更多的乃是朝堂,却忘记了这些掌握天下财富的豪商巨贾。如今骤然惊觉,却也觉得心惊肉跳。
世人皆说商人低贱,可是商人真的低贱吗?人活在世衣食住行又有哪样离得了钱。
陆成泽在空旷的卧床里自言自语道:“看来,藩王之前还要先处置江南了......”
虽然陆成泽有心梳理江南,但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无正当理由贸然插手江南 必定会打草惊蛇,唯有等待时机。
只是陆成泽没想到,他等的时机很快就到,快到他措手不及。
八月中秋佳节,于陆成泽而言却是极为普通的一日,不过萧毅瑾却很开心,上完早课兴冲冲地拉着陆成泽到寿安宫用膳。
寿安太后亲自带人下厨做了十来个五仁月饼,里面包裹着满满的干果,一出锅就能闻到浓烈的干果香味。
寿安太后细细的描着眉毛,唇上用的是顶级的胭脂花汁,娇艳欲滴。
萧毅瑾看着面容瞧上去依然像刚到二十岁的小姑娘一样的寿安太后,渐渐忘却了前世的寿安太后临死前头发花白面如枯槁的模样。
萧毅瑾喜欢看寿安太后充满活力的模样,却也更是记住了上辈子的教训。
寿安太后与萧毅瑾、陆成泽三人围桌而坐,萧毅瑾埋头扒饭不愿意看太后与陆成泽亲亲热热你来我往的模样。
年龄渐长,身形也开始拔高,随之而来的副作用便是食量变大,萧毅瑾早就饿了。
寿安太后连忙盛了一碗汤放在萧毅瑾面前道:“慢点慢点,先喝点汤吧,怎么搞得跟饿死鬼一样的?”
萧毅瑾挥了挥手,嘴巴里包着饭,含含糊糊的道:“无妨无妨,朕只是饿狠了。”
而陆成泽则看着面前的晚饭沉思着,良久后忽然板着脸问一旁的宫女道:“太后一向食用的是玉粳米,今日怎么是青粳米?”
宫女立即跪地答道:“奴才不知,所有份例都是内务府送的......”
第26章
“内务府?”陆成泽小声呢喃着,垂下眼,挑起一筷子米饭送入口中,不再说什么。
饭后,萧毅瑾与陆成泽陪着太后喝了一盏茶,就回了御书房。
陆成泽让人将内务府近十年来的账册调了出来,放到正中间的御案上,道:“今日陛下就将那些账册翻一翻,翻完之后有何感想再同微臣讲一讲。”
萧毅瑾一入御书房下意识地奔向放在一侧的麒麟椅,听了陆成泽的话,虽然心有疑惑,但还是转头坐到了龙椅上。
这些账册封存了一些时日,上面难免散发着一些潮湿的霉味,但御桌上的小香炉里散发的龙涎香将这股霉味冲淡了很多,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内务账册一向是皇后掌管,不过他还小没有皇后,皇宫所有事务都由太后掌管,一切遵循先例倒也没有什么难的。
萧毅瑾翻了翻,每条账目记录分明,宫中伺候的宫人不少,每日膳食、每季衣物、节庆赏银,零零散散加起来都不是小数目,看着上面一长串的账目,萧毅瑾有种将后宫里的宫女太监统统遣散出宫的冲动,但是礼法所制,宫中的伺候的人,人数都是定好的,幸好他继位后,后宫里的主子只有太后一人,开销顿时减少了九成。
萧毅瑾一本一本的翻开,过了很久,有些疑惑陆成泽让他看这些账本做什么?
难道让他反省自身?
只是他最近也没有犯什么错啊,更没有份例之外的花费......
就在萧毅瑾一头雾水之际,陆成泽抬起头看向他问道:“陛下看完了吗?”
萧毅瑾点了点头答道:“粗略的看了一遍,亚父为何让我看这些账本?”
“陛下没有发现上面问题?”陆成泽反问道。
萧毅瑾心中一紧,抿了抿唇将手边的账册再次翻开看了看,上面每一条账目都很清晰,有专人审核,并没有差错,最终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
陆成泽叹了口气,但是并没有失望,而是将手上的朱笔放了下来,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一副长谈的架势,沉声问道:“微臣听闻宫门守卫说,陛下时常会跟着孙正德偷偷出宫?”
萧毅瑾立即挺直了腰板,轻咳了一声,有些心虚地说道:“也没有时常,只是偶尔...偶尔罢了。”
陆成泽从桌旁的果盘里拿出一只小香梨举在手上问道:“陛下可知街上小贩挑着担子叫卖,这样的梨子是怎么卖的?”
萧毅瑾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瞬,犹豫着答道:“好似是五文钱一斤。”就在前几天他与孙正德一起出宫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德胜楼与史兴业和陆永安庆祝他们考中秀才,德胜楼在最繁华的街道,他们的包厢刚好临街,楼下叫卖的小贩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没错。”陆成泽答道:“五文钱一斤可随意挑选,若是品相不够好的,则可十文三斤便宜卖。”
说着陆成泽再次举起手上的梨问道:“可陛下看到内务府的账册中这只梨多少钱了吗?”
萧毅瑾慢慢沉下面色,账册他刚刚翻完,当然记得里面的价格,上面记录的价格是二两一个内务府一次进了一百个......
一千文铜板可兑一钱银子,十钱银子可兑一两的银锭子。
市井价格梨不过五文一斤,一斤怎么也能称上两三只,可是内务府上报的价格不是两文一只而是二两,足足高了近万倍的价格。
萧毅瑾咬着唇,支支吾吾地下意识辩解道:“宫中贡品皆是精挑细选的极品,这价钱......”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再如何违心萧毅瑾也说不出,这价钱不过分。
即便是精挑细选这价格也同样不合理,品相再好也只是普通的梨罢了,怎么也不能卖到二两一只。
萧毅瑾看向陆成泽,下意识地唤了一声:“亚父......”
陆成泽将梨放回盘子里轻声地说道:“只要课业完成,微臣从来不阻止陛下出宫,就是不想将陛下养成‘何不食肉糜’的无知帝王。”
“是朕让亚父失望了。”萧毅瑾失落无比,垂下头不敢看向陆成泽。
或许是从小到大的固有印象,前世他难道不知道内务府花费甚高吗?
他知道,但是在所有人觉得理所当然的时候,身处这些人之中的他便也不觉得这样事情奇怪。
仿佛只有天价的珍品才能配得上他这个至高无上的皇帝。
可是历代的帝王没有人想过,即使是珍品,那它们又真的值得这样的价格吗?
于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成了其他人愚弄的对象,却还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真是可笑至极......
萧毅瑾再次重新翻开账册,看着上面的一条条账目,每一个字都好似对他的嘲弄。
二十两一桶的山泉水他一天需要用十桶。
一双棉布袜子需要一百两,他一天一换。
一件丝绸亵衣需要一千两,每月都有新的。
......
就连昨日吃的青菜汤亦需要一两银子一斤......
何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