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顾琅他更是心中百般复杂,十几年的过命交情,如今金銮殿上,龙椅前那几阶耀目的台阶,彻底将他们一君一臣隔开了。
“方铨。”
小宦官闻声过来:“万岁爷,方铨在呢。”
他也不知道叫方铨做什么,也许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话到嘴边,又觉得矫情。
一时望着远处呆滞。
方铨之所以被他看重,正是因为方铨极有眼色,比如此刻。
方铨轻声道:“万岁爷,舶来贡品前日到了,不如万岁爷去内官监看看?有许多稀罕物。”
朱从佑并无太多反应,直是未饮而醉。
良久,低声道:“走吧,与朕去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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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爷亲自来了内官监,十二监二十四衙一下沸腾起来,内官监掌印更是受宠若惊,带一队人出来就跪好。
朱从佑不好板着脸,毕竟他也想维持自己的仁君形象。随意问了两句,就去库房了。
他并不关心其他东西,只关心一样:
“古里此番呈上来的珍珠在何处?”
小宦官一个拿簿录圈点对照,一个开始翻找。最后捧出一斛珍珠,又有一个小宦官捧了一个小木匣。
那小木匣中的珍珠最为罕见,顾琅从前对这些很是有兴趣,所以当时他才会留下了赏给顾琅。
思及此处,朱从佑又烦躁起来。多次拿起又多次放下那个小匣。旁边的小宦官并不敢多问,只是不解地默默看着。
朱从佑最后还是将它拿起。
只是,他不会再赏给顾琅了。
方铨在一旁看着万岁爷的神色,觉察出了万岁爷很是神伤。
虽然他并不懂这个珠子到底有什么玄机。
方铨躬身道“万岁爷,这次有枚西洋眼镜,能叫视力不健之人,得以看清。”
“替朕取来吧。”
继而有一名小宦官捧着个绢布过来,里面包着一枚透亮的滑镜。朱从佑无心于此,只看了一眼,便淡声道:“带上。”
朱从佑回了寝宫,屏退众人,将小匣子拿在手中把玩许久,终于还是打开了。
这一眼他便僵住了。这珠子……碎了。
朱从佑嘴唇抖了几下,再说不出话来,他顿时陷入一种巨大的痛苦中,心头情绪一刹间齐齐上涌。他下一刻近乎落下泪来。他面目狰狞的强忍下这些情绪,不甘心地想,他为什么要为这些事烦恼?
这珠子碎了。零星的破散着。
他真的感到,心中如有钝刀割过,这珠子当真像极了他与顾琅的结局。
也只犹豫了一瞬,下一刻他心中便腾起怒火,将匣子重重砸在地上。闷响之后那盒子也裂开。
这怒火仿佛要把他自己也燃烧了。
他吼道;“方铨——!”
方铨不知万岁爷为何龙颜大怒,只脚步惶惶的进来:“万岁爷……”
他红着眼眶,低吼道:“押送此物者是何人?”
方铨一时无法回答,只能等待万岁爷的下一句吩咐。
“将他,”朱从佑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沉浸在一种极端的情绪里,“杖责四十!”
似乎不够解恨,他顿了顿,满目猩红,咬牙一字一字道:
“四十杖内,杖毙。”
方铨当即跪下了,一句三思还没说出口,朱从佑却已自行平静下来。
“先带过来,朕要瞧清这大胆刁民!瞧完再打。”
方铨跪伏着退下了。
朱从佑毕竟不想做个昏君,仅一转念间便觉得自己是魔怔了。接着,他整个人仿佛被什么东西抽空了魂魄,失落地跌坐在大椅上。
他抬手掩面,眼眶红了,却是无泪。
不知此般失魂落魄的坐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方铨的声音:
“万岁爷,押送古里珍珠的金陵商人,冯美玉,已到殿外了。”
“叫这刁民滚进来。”
押送舶来贡品的商人久待海上,他想,约略将会有一个颤颤巍巍的黝黑商人,匍匐在他脚下求他饶恕,于是心中更烦躁起来。
自己又能如何呢,真不至于因为一颗珠子要一个老百姓的脑袋。
最多斥责两句罢了。他现在急需一个情绪的出口,哪怕骂上几句,解恨也罢。
他并不愿意这老百姓瞧见自己的容颜。
如此想着,他背对门而立,两手在身后背着,等待求饶之声。
脚步声近了。
这商人还颇有几分胆量,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亦是脚步从容?
朱从佑在从鼻中发出不屑的嗤声,继而倨傲且不屑地回头看去。
正午日光灿灿,一个高挑的人逆着光进来。他迈过门槛那一刻,袍摆翻飞,在光影交错中可闻琮琮佩环相击之声。
宽肩窄腰,脊背挺得笔直,见天子在上,却并不行礼,亦无半点惶怯举动。
他在门口静立,面容隐在一片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只见他那截笔挺的鼻梁骨。在日光下有着硬朗轮廓。
朱从佑受到如此挑衅,即刻正好身子,沉声道:“刁民见朕为何不跪。”语调不怒而威。
尽管身着常服,但这威压施展开来,已与金銮殿上的天子无异了。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傲骨,他可以为情所困,颓靡片刻。
却也只是片刻。
这刁民脚未挪动,沉着回道:“我不跪昏君。若要我跪,便先膑我双膝。”
“刁民好生狂妄,走上前来。”
佯装刚烈的人朱从佑见过太多,他必须要给这刁民一点教训。
头一遭被人称作昏君,朱从佑气也气得新鲜了。
这刁民依言上前三步,却没有想象中的气愤,而是十分冷静。
朱从佑眯眼打量过去。
这刁民一张脸倒是悦目,他额束懒收巾,鬓发整齐。
眼尾横飞着,眼下一枚小痣,俊逸中又多了两分妖冶。目光亦是凛然投向前方,没有半点瑟缩之意。
“朕倒要问问你,何出‘昏君’二字。”
朱从佑岂是肤浅之人。皮相再好,内里败絮,又有何用。这刁民竟不分昏君明君,他朱从佑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日三餐皆在御书房里草草用了。连为情所伤都要抽空为之。
若是这就叫昏君了,世上怕是没几个明君。
“无故杖杀百姓,你不是昏君,莫非还是明君了?”这刁民伶牙俐齿。
着实胆量过人,朱从佑哂笑走近,他倒要看看这刁民额上冒了多少冷汗,才有这个胆子跟他叫板。
朱从佑踱步过去,发觉这刁民倒是真有胆量,莫不是个疯癫之人?
冷笑一声,朱从佑不屑道:“刁民狡辩。你损坏贡品,倒是朕‘无故’杖杀?朕只说‘杖’,未有‘杀’。”
刁民亦是冷笑道:“有没有,你心里清楚。”
朱从佑彻底怒火中烧,他目光如刀,在这刁民身上来回扫过,取了西洋眼镜来:
“你既说朕是昏君了,那朕没必要与你讲理。你且替朕把这枚眼镜戴上,但你若触碰朕面颊,朕一声令下便叫你当场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这是一个故意的刁难,朱从佑虽然并不打算要他的狗命,但也想看他出丑的模样。
为了要这刁民彻底臣服,朱从佑掩上殿门,这昏暗光线里,他倒要看看这刁民该如何戴,才可不触碰他脸颊。
朱从佑露出一个森冷的笑容。
“戴。”
第54章 刁民冯美玉二
冯美玉被两个宦官叫走的时候,内心委实莫名其妙。
那两枚珠子他当时送到内官监,掌印公公分明开匣验看过的,又怎么可能会有损?珠子异常珍贵,绝不可能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破碎,并且还送到大内。
外面百姓都对这天子赞赏有加,怎么天子竟如此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杖他?
不可理喻。
莫非外面的歌颂都是地方官员刻意谄媚,天子实则昏庸无比?
四十杖,正常的打,也多半要落个残。更不要提下手稍重了。
一颗珠子便要了人命,商桀之流的暴君也不过如此。
冯美玉突然像那些人读书人一样,有些傻气地想,如果是这般的天子,自己手里就算黄金万两,也没有意义。
天子才整了兵权,刚登基几年。距离王朝颠覆少说还要十余年,这十余年过去,已是沧海桑田了。
冯美玉竟然真如曾经对着沈成玦自嘲的那样,担心起老百姓了。
他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能见到天子,他又着实昏庸暴戾,那不如亲手……
一下他就笑了出来,天子怎么可能没有护卫,一声令下他便可直接见阎王了。硬碰硬必然会死,对于这种昏君,只得攻心了。
胡思乱想着,已进了大内。换了一个年少宦官为他引路。直到又入了一进气派的宫殿,路过的宫婢内侍,但凡见到这年少宦官便会行大礼,冯美玉猜,这便是天子住所了。
目前带路的年少宦官极有可能是天子的贴身太监。
怎么内中有些……寒酸?
外看是宏伟气派没错,里面陈设却还不如民间的大商贾。院中的那些阑干、石桌不像经常有人使用的痕迹,但也不至于荒芜。宫内婢女内侍也不算多,寥寥几人而已。
民间富裕些的员外宅邸都要比这地方热闹。
莫非天子不住这里?
那能住哪里?一个暴君,总不可能日日窝在御书房吧。若是个勤政明君,日日宿在御书房,宫人多在那处伺候,这里的荒芜倒还可以解释。
冯美玉暗自冷笑,怕不是日日流连后宫。
直到上了一段石阶,便出现了一处寝殿,隐约散着龙涎香,他才确定,这是天子寝宫,眼前这是天子寝殿了。
嘲讽之余,冯美玉不禁对“万岁爷”也生出一些好奇。
猝不及防的,里面一个清逸却明显带着怒火的声音响起,冯美玉才紧绷了起来:
“让这刁民滚进来。”
刁民?是说自己吗?冯美玉突然生出一些滑稽的感觉。
这声音听着好生年轻。这一下才让他想起了“万岁爷”应当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他隐约记得谁说过,新帝登基时才刚及冠。
二十来岁,贪图享乐也正常。
一进殿门,入眼便是一个瘦削的背影,黑发用冠束的一丝不苟,那背影直挺得很,昏君毕竟少时也得过良好的礼仪教导,单从背影来看,竟带着一种傲然风骨。
稀罕了,怎么世间毒物皆美?
诸如罂粟、毒蝶,甚至于妓子,以及他这些年见过的种种事物,当真是越毒越美、越美越毒。
冯美玉冷笑一声。
只见这年轻的昏君回过头来。
这一回眸却是让冯美玉错愕不已。
那张脸要如何形容才算恰当呢?
冯美玉饶是看过许多书,一时也无法形容妥帖,因为这张脸,实在是……有些婉约了。
这怎么能是“万岁爷”的脸?
而且这人刚才约是情绪激动,眼眶尚有余红。两颗珠子值得他如此大动肝火?
这昏君,昏的有些莫名其妙。
冯美玉清楚地记得,进贡的珍宝数不胜数,单是经过他手里的,比那两颗珠子值钱的就有许多。
冯美玉一时有些困惑了。
阅人无数的他,疑惑地打量着面前人。那张脸看似不喜不悲,实则刚有大恸大怒。眼中的悲戚都还残存着,却因为久处高位,神色才被与生俱来的倨傲占据上风。
他盯着那张脸,心中有些诡谲的悸动涌出,一时间竟然忘了昏君也是君,他该行礼的。
不过昏君嘴上真是极不饶人。
可以看出他情绪尚且激动,冯美玉只能以言语,为自己拖延时间。
冯美玉常年在外,可以说是舌灿莲花,然而与这昏君的气势相比,竟也稍显逊色。
只是刚才路上宦官说他下旨要杖杀,他此刻却否认了。
不仅如此,他竟还气冲冲的要放一道题来考我这“刁民”?
杖杀都只认“杖”,不认“杀”,如今又说要取我首级,要我血溅三尺?
冯美玉已经发现了这其中前后矛盾的破绽。他必定是不会在宫中下杀手的,传出去也不好听,刁民一条命不算什么,只是他没必要自毁名声。但他一出宫,就不好说了。这些权贵的手段他见的太多,没有几个乡绅、大宦会在自己宅邸之中见血,都是假意放人离去,再暗中杀戮。如此两手滴血不占,落个清白名声。
难不成自己明日就要“无故”死于非命?
正思索对策,这昏君竟然把殿门掩上了……
护卫呢?方才显然也没见到。是他草率,还是什么?
光线一暗下来,便只显身形,不显服饰了。
昏君往椅上一座,也是坐的笔挺,十足的皇室气度。接着他便以手指点桌几:
“你是不敢吗?怕朕取你首级?”便听到他冷笑道:“现在跪下也来得及,朕向来不喜欢为难于人。”
“你要我戴镜,却不准我触碰脸颊,这不算为难吗?”
这昏君既不是草菅人命的暴君,冯美玉语气也稍显和缓。同时暗中思索,如何可以避免自己出宫后“无故”死去。
“朕看你是怕了。你今日不把‘昏君’二字解释清楚,你休想活着出宫。”这话带着刺,却也有几分得意。
冯美玉站在暗中,打量着同样在暗中的对方,看来‘昏君’二字为自己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先探他底。
于是平静道:
“我入你宫殿时,尚未想起昏君二字,但你如今刻意为难,又以我性命相迫,倒是昏君做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