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起身冷笑:“尚未想起,又怎会脱口而出?分明蓄意为之。”
冯美玉心中好笑:“你我首次见面,谈何蓄意?”
对方被噎的无话可说,晦暗中一片沉默。
“朕看你着实不想活着离开。”这句话平静极了,冯美玉反而生出许多忐忑。
“你刚才不是说了,只杖不杀?”冯美玉石试探道。
“朕如今改主意了。”
看不清表情,冯美玉一时无法确定此话真伪,情不自禁问道:
“此话是真?”
“君无戏言。”
朱从佑也只是想逼他服软讨饶而已。他就想看这刁民还有何手段为自己脱罪。
“我为你戴镜。”这刁民突然平静说。
“镜就在几上。朕且容你一试。”
冯美玉往桌几走去,他步子虽伪装的从容,心中却绞尽脑汁在想,如何稳住对方。此刻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五步远的路,拿捏住生死了。
他望着从格窗斜入的日光,突生一计。
……
朱从佑在晦暗中兀自得意。
朕倒要看看,你这五步赴死之路,要怎么走过来。是不是要五步掰成五十步走?
拿起镜后,这刁民没有动,突兀开口:“此镜,要我从后方给你戴上,便可不触你脸颊。”
“哦?”朱从佑将信将疑。毕竟他对这东西只有个大略的了解。
“可容我一试?”
“嗯。”朱从佑已然在椅上坐着,只见这刁民信步往自己走来,绕过椅子,站到了自己身后。
“我要戴了,你先勿动。”
就在这时,朱从佑猛然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皇家子弟自小习骑射术,更练内家功夫。他虽算不上高手,但防身还是绰绰有余。他猛往抬肘往后撞击,却忘记了自己正在椅子上!于是一肘空击在椅背上,随着一声闷响,痛感也传递开来。
冯美玉从小被人揍到大,功夫相当了得,他之所以绕后,便是算准了这椅背能掩护他。
瞬息功夫,朱从佑喊道:“方……”
然而冯美玉已经扼住了他咽喉,同时剪住他右手。冯美玉一咬牙沉声道:“你最好不要说话。”
这人也是功夫傍身的,正剧烈挣扎着,一旦他挣脱开,自己必死无疑。
“你最好不要动,”同时又收紧了锁喉的力道,“我既已被你下旨杖毙,便是一个亡命徒了。我命虽贱,但你命贵。一命换一命实在不值得。”
也许是缓兵之计,这人确实不动了。毕竟他是天子,犯不着与自己硬碰硬,估计想智取。
但外面的宦官极机灵,已觉出了异常,过来询问:“万岁爷?”
冯美玉低声道:“我一瞬就可以扭下你脖颈,你知道该怎么说?”
这万岁爷头脑尚可,显然也在稳住自己,毕竟以目前的情况,就算他出声喊人,护卫来的再快,也快不过自己。
他点点头。于是冯美玉稍松开一点锁喉的力道允许他说话。
他轻咳两声:“方铨,退下吧。朕在与押送使研究眼镜的用法。”
这天子居然沉着冷静,语调没有什么惊慌。但那宦官似乎在确认天子情状,暂时没有离开。
“朕有些饿了,传膳。莲子粥。”
真是出乎冯美玉意料的事情。天子头脑十分灵活!这是变相求援,又不至于惹恼自己。
脚步退去之后,天子沉着道:“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朕传膳,必有人要进房,锦衣卫就在附近不远。以他们的身手,翻墙而入不过眨眼的工夫。而你必死无疑。所以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你若不杀朕,尚且可以活着出去。想要什么作为条件?金银?美婢?大屋?”
“你能不杀我?”冯美玉问道。
天子却说:“如今是你要杀我。”
这天子冷静异常?
冯美玉也冷静下来:“我不杀你,那两颗珠子不是我做的,我交至内官监时尚且完好。”
天子点头不答。
冯美玉明白了,他是压根不信,依旧在拖延时间。于是冯美玉急中生智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不让外面太多人进来。
“万岁爷,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不信。得罪了。”
说完开始解天子的衣扣。
……
朱从佑耳边一道炸雷响起。
“方……”话未出口,他已连呼吸都不能。
坐在这椅上,便是他今日最大的失策。
“你最好不要将人引来,我杀你,如同杀一只鸡那般轻而易举。我死前捞上天子垫背,也算值了。”
脖颈上力道一松,朱从佑轻咳几声,才说得出话来:
“你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朱从佑看出这是个疯子,他不能和这疯子硬碰硬,万一惹他恼了,自己身死就太划不来。好在自己功夫傍身,宫中又没有绳索之类的物件,先佯装顺从,再伺机而动吧。
“你脱我衣物做什么?!”
“衣衫齐整,你又有功夫傍身,趁我不备你便跑了。”
朱从佑大惊,却只能强装镇定:
“你,你意思是,朕当……不着寸缕?宫中内侍婢女日日为朕更衣,谁又没见过?朕便是光裸而出,又有何难?”
“不难,但你不会。”
朱从佑一时语塞。
看来今日没查黄历,诸事不宜。
忽而朱从佑笑了:“你这样剪着朕的手臂,要如何脱衣?不如先松开,朕自己来。”
大家都有功夫傍身,只要他离开这个该死的椅子,他便得以施展了。
冯美玉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
“你有疯病,自然不会信。”
朱从佑断定,只要自己不招人来,他便不会下杀手。挟持一个天子,能得到的好处简直堪比登仙了。思及此处朱从佑反而生出了一些滑稽之感。
思索间这疯子不知从哪里来的绳索,捆住了他被反剪的手腕。
腰革?
“烦请移步龙榻。”
/
方铨端着莲子粥进来的时候,万岁爷正在床上躺着,床榻边坐着那个金陵商人。
他已跟了万岁爷几年,万岁爷叫个戏子来消遣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这商人外貌确实出挑,不过方铨十分疑惑——这商贾尚且衣衫齐整。
这不是万岁爷的习惯啊。
他疑惑地想走近询问:“万岁爷?”
寝殿颇大,此时隔得很远,什么都瞧不真切,
“粥放着,朕乏了。你先下去吧。”
万岁爷语气十分平静。于是方铨也只是微疑,将粥放下,还是出去了。
门一关,冯美玉才将搁在天子颈边的碎镜片移开,稍作喘气。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朱从佑盯着明黄的床帏,冷不丁道:“朕委实饿了。你挟朕为质,好歹让朕吃点东西。先解开。”
“做不到。”
朱从佑哭笑不得:“那不若你喂朕吃?早朝至今,朕尚未进食呢。”
冯美玉往他脸上瞧过去,那张脸毫无疑问很薄隽。又想起方才解他衣衫,确实削瘦。鸡鸣时分到此刻约午后了,尚未进食?天子怎么是这样的生活。
“对不住,你再忍忍吧。”
朱从佑斜他一眼,叹了一口气:“朕当真乏了,要睡了。你走吧朕不喊人。”朱从佑是真的身心疲惫,一早起来先是朝上争论不休,加之大怒大悲,此时精力已所剩无几,又跟这商贾耗费了许多精神,也许真是饿的头昏,他眼皮越来越沉。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冯美玉可以肯定,他出宫必死。但天子在手,尚且有一线生机。只不过这天子真是好生奇怪。
再低头时,这人竟然真的睡着了!
轮到冯美玉怔愣。他狐疑盯着这人,来来回回确定他并不是装睡以后,又是满心疑惑。天子睡颜,是如此模样?他在内心反复纠结掂量,还是掀开锦被,将捆他腕子的腰革取下了。那削薄的腕子上一片青红勒痕,有些狰狞。毕竟当时的自己下了狠心,可他好像也没什么所谓,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仿佛见惯了风波,眼中全是平静,没有一点畏惧。
这就是四年前逼宫篡位的定王,如今的福元帝?
冯美玉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着。养尊处优,皮相果然如此上乘。骨相却不是很好,作为一个男子略有些阴戾。按照坊间相面先生的话,这人多半薄命。
“万岁爷”,薄命?冯美玉轻笑了一声。大半日过去了,只吃一碗粥,不薄命才出鬼了。
冯美玉脑中不自觉又浮现了他刚进殿时,天子的那一回眸。那目光很冷厉,高傲不可一世。
却是刚哭过的。
这年轻天子突然颤动一下,冯美玉急忙俯身确认他是否醒来。
从他进殿开始,这天子眉头都没皱过一下。而此时此刻却眉心蹙着,眼睫溢出许多湿润。
鬼使神差地,冯美玉往他身边躺下了,但仍是不敢松懈。
而下一瞬,冯美玉整个人都僵住——怀里一温,这天子回身,将他抱住了。
第55章 刁民冯美玉三
朱从佑再次睁眼的时候,已至日暮。殿中一片昏黑。
浑浑噩噩的他准备起身,却响起一个冷厉的男声。
“你别动!”
这声音陌生又熟悉。
朱从佑眸光流转,往右侧头,正对上那张无暇的脸。顶好的皮囊,只是眼中满布着血丝,显然也很疲劳了。
朱从佑有些不耐烦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是朕的龙床好睡?滚吧,朕不杀你。”
冯美玉立即反驳:“我怎么相信你?”
“君无……”朱从佑真是懒得解释了,只觉得这人无比难缠。
“君无戏言?可你也下旨要将我杖毙的。”
“朕收回旨意。”
“你看,你下旨都能收回,那你说不杀我,我怎么能信?”
朱从佑:“……”
“不若朕赐你免死令牌?丹书铁券?”朱从佑又有些怒意上头了,却是因为腹中空空,没力气发作。
“我要那废纸做什么?你找人暗中作了我,不是照样堂皇?”
朱从佑登时怒意又起,正准备抬手给掴他一掌,惊奇地发现他已给自己松绑了。只不过现在真的饿极,使不上半点力气。
于是朱从佑叹了一口气,好言劝道:“你我既然都倦了,不如共同用膳?朕着实饿的乏力了,你大可放心。我们先吃过,再做打算?”
连自称都改了,冯美玉又开始狐疑,这是他的新花样。
不过看他有气无力的样子,应当也不像说谎,便狐疑道:“你传膳,岂不是要唤人进殿?那是又要杀我?”
朱从佑此刻已饿的没脾气了:“你不是不怕死吗?”转而又有气无力的抬手,仿佛安慰一个孩童:“够了够了。你把外袍脱了,装作侍寝。你也上床总行了?那枚碎镜片不也还在你身上吗?我叫人传膳,先吃东西。实在不放心,后殿还有一柄开了刃的长剑,你去取。”
冯美玉却怒意上头了:“你是要我做男宠之态?!”
朱从佑被噎的一时无语,竟气出笑音:“来做我的男宠,不该荣幸万分吗?罢了,随你怎么想,我真是饿极。你把人质饿出毛病来,也对你不利吧。”
“你真不放心,便上床,抱住我,不照样可以挟我命门?”
冯美玉反而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我凭什么要抱住你?你以为你是谁?”
朱从佑不想说话了。
冯美玉也在斟酌,两人又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就按你说的来吧。”于是冯美玉褪衣上床。
朱从佑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方铨闻声入殿。许是今日的自己也有些奇怪,方铨很是关切,试探地往床榻走来。
朱从佑随手揽住了冯美玉的腰,姿态自然。
冯美玉却是一个激灵,转头想要骂些什么。朱从佑把眼一闭,做了个口型:闭嘴。
方铨也不敢多看,扫了几眼,便掌上灯,下去吩咐传膳了。
门刚关上,冯美玉立即挪开,怒道:“你这断袖离我远些!”
朱从佑望他好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我看你尚且年少,你该不会……未经人事?”
冯美玉冷哼一声,炫耀道:“在下不才,年纪轻轻却是阅美无数,风月老手。世俗商贾而已,怎会不喜流连花丛。我常出海,船上少有女子,我实荤素不忌。”
朱从佑不屑地笑了一声。
冯美玉捕捉到了他这笑声中的不屑,反讽道:“万岁爷久居大内,怕是还不了解诸如‘淫铃’等坊间花样吧。”
朱从佑淡漠的瞧他一眼,不做回答。
冯美玉即刻得意起来:“万岁该多出门走走,别总窝在大内,做只井底蛙。”
朱从佑落拓地笑了:“我确实也想多出去走走。如果可以,我也想出海瞧一瞧。”
冯美玉原就是想要激怒朱从佑,试探他的精力还残存多少,恐他暗中保存精力,伺机待发,才故意出言讥讽。
岂料朱从佑的反应着实让他震惊。冯美玉不由得神色一转,蹙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样的气度,可以对他人的讥讽之言淡然处之?
“我说你是井底之蛙,你不生气么?”
朱从佑垂眸轻笑:“你这言辞粗鄙且直接,让我闻之了然。比那些引经据典,拐弯抹角的谏言要悦耳许多。”
“是吗?”冯美玉将信将疑,但也不对自己的表情加以掩饰。
“你是庶出?”朱从佑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