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玦不敢暴露身份,他垂眸回道:“去过几年学堂,平时也爱看些书。”
交谈间有下人送了膳食来,沈成玦一开始还推拒,后来实在饿的眼花,抓起勺把粥吃了。
顾琅不再与他搭话,只静默坐在桌边,似是有心事。沈成玦暗中打量他,只觉得此刻的顾琅与今夜寒馆的顾琅,行为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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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琅遵守先前的诺言,还是那顶轿子,晃晃地送沈成玦回寒馆。只是沈成玦刚下轿,就被番子围住,接着过来一个番子,拿麻袋往他头上一罩,周遭光亮瞬间消失,沈成玦便被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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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陈秀
在黑暗中被挟着走了好一段路,忽而一阵甜腻的香气袭来。越往前走,香气越是浓烈。接着“砰”一下,沈成玦被人一脚踹地跪在了地上。
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头上的黑麻袋猛一下被取掉。沈成玦在一堂明亮的灯火中眯住了双眼,试图适应这堂皇逼人的光线。
待看清了上座之人,沈成玦才低声说道:“草民小瑶枝……”
“你是沈成玦?”上座人截住了他的话,突兀发问。
虽然沈成玦这名字也不是真名,但他还是惊地敛住呼吸,怔忪地往上看过去。
上座人约有二十七八,脸上施妆,桃花灼灼的模样,很动人。没有穿官袍,身上是一件绣竹的圆领袍。料子极好,不是普通官吏穿的起的。
结合一屋子的东厂番子,沈城玦暗自猜想,莫非这是陈秀,陈督公?
陈秀懒悠悠地开口:
“万泽八年,乙榜解元金陵县冯美玉。”接着他坐起来,语调一转,睨视着沈城玦:
“或者说是,解元沈成玦。”
沈城玦后背陡然起了一层冷汗——
万泽八年,也就是两年前,他和李小园还在江南跟着杨雀仙学艺。那时他正落魄,欠了冯美玉一个人情,而沈城玦无以为报,只能答应冯美玉,去贡院替考。却不曾想,一举拿了乙榜第一,中了解元。
然而替考是死罪,除了他和冯美玉,没人知道这件事。
可为什么陈秀会知道?
他心中抱有一丝侥幸,虽然手已在袖中发抖,却佯装不知情道:
“草民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陈秀恻恻地笑起来,美艳又阴鸷:
“咱家现在有一桩生意。你跟着做,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陈秀跷起二郎腿,用手撑着下巴,是很风情万种的样子。
沈成玦一瞬出神——陈秀这个皮相应该去班子里唱戏,而不是在东厂。
可他很快又回过神来,紧张地看着陈秀。
陈秀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但你要是不做呢。你,李小园,杨雀仙,甚至于你们整个寒馆的人。”他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大家都不相关的趣事:“不久后,都会染上疫疾,离奇去世。”
沈成玦有些将信将疑。
难不成天子脚下,没有王法可言?
陈秀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咯咯笑了一声。抬手一挥,呼啦啦下去了好些宦官。陈秀以外,堂上只留了两个人,服饰与其他人皆不同,应当是陈秀的心腹。
如同给一个迷茫的学子解惑一般,陈秀很有耐心地说:“咱家在泽京是什么人物,你应当不陌生。泽京附近的好几处地方,都有不少人空拿着银钱,却没有入仕的门路。”
沈成玦悟出来了。
文人都清高,气节能当饭吃。陈秀若是去威胁旁的文人来替考,保不齐那些文人要闹出什么事来。文人爱抱团,死了人事小,可死前若是闹出事来,就不好压了。
这是想让沈成玦去蹚这浑水,下场替考。
陈秀继续说:“冯美玉此人胸无半点墨,也就有那么点儿义气,喜欢结交戏子。可他却能考中个解元,你说奇不奇怪啊。”他又换了一个舒展的姿势,靠在旁边的矮几上。
“他结交的人里,能去贡院,替他下场的,除了一个叫作小瑶枝的还有那么点能耐,旁的,还会是谁呢?”
沈成玦心中了然——陈秀已经找到把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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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刚泛白,曦光带着早春的寒意,一起笼在脚步虚浮,正往吉祥街走的沈城玦身上。他不自觉打了一个激灵,双手抱臂搓了搓。
吉祥街出早摊的小贩已经在忙碌了,沈城玦在煎饼摊儿旁边看看,居然一点饿的意思都没有。等拐进枣花胡同,景色就变了。
门庭寂寥,这里的人们才刚刚睡去。
寒馆门扉禁闭,昨晚掉在馆门前的琵琶,也被人收了进去。沈城玦拍门许久,才有人十分不耐烦地答应。
小唱揉着惺忪睡眼,叫了他一声:“沈二哥?”沈城玦随意应下,又问:“我琵琶呢?”
小唱一边关门,一边答:“昨天九霄捡着,搁你屋里了。”
沈城玦一夜未眠,不想多说话,自顾自去打了盆水,洗一把脸,回屋歇了。
再睁眼已至晌午。
李小园真的病了。
昨天一天没吃饭,搞得旧伤发作。今天午饭都是别人送进去的。就这样,也不忘托人给沈城玦带话,让沈城玦帮他出去买胭脂。
沈城玦对传话的小唱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跟他说,我马上去!”又揉揉额角,脸上满是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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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小福桥边,门口挂朱红幡旗的胭脂铺子,正热络一如往常。这是李小园常光顾的胭脂铺子。
沈城玦进去报了货名儿,伙计就过来与他赔不是:
“哥儿,你要的这东西,最后一个刚卖完。喏,你瞧那边,”伙计拿下巴戳戳外面的一个小娘子。“就她买的最后一个,人家要送礼去,一下儿买了五个。”
沈城玦正准备追出去讨一个来,就看见两台轿子在街上穿插而行。他不得不停住脚步。
可等轿子走了,小娘子也不见了。
沈城玦皱起眉头,回头对伙计说:“我急用啊。我哥说只有你们家卖这个。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伙计嘿嘿一笑:“哥儿,还有个差不多的,跟你要的那一款一样的艳!就是吧……”说到重点,又支支吾吾起来。
沈城玦夜里没睡,脾气当下急躁起来:“说!”
伙计搓搓手:“欸,贵了十两银子。”
沈城玦闻声,眼睛倏地睁圆了。他立刻扬起了声音:“你这是敲我竹杠呢,往死里宰客啊!”
伙计挠挠头:“我就是个替人看门儿的,这话你要说,找东家说去!”
看他不愿意买,伙计就招呼别的客去了。沈城玦暗地里犯愁,一来一回就要耽误不少时候,等会儿馆主人来了,少不得又要一顿训。
正一筹莫展之际,耳畔响起清朗的嗓音:
“小瑶枝。”
沈城玦下意识地回头。
“顾……顾侯爷安好。”又朝顾琅身边的人略略颔首:“这位大人好。”
顾琅手里又是那把金扇子,一边晃,一边扑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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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贺寿
七
沈城玦正掂量着说一些什么客套话,就看到里面风风火火出来一个年轻公子。他疾步走到顾琅面前行礼:
“侯爷来此,小的有失远迎!”接着客客气气地,把顾琅往里面迎。
顾琅边走,边低声与那个年轻公子说了些什么。沈城玦讷讷站着,看他走远了,才想起来行礼。
想起自己还要回去拿银子,沈城玦就着急忙慌的要走。可他刚到门口,伙计就追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匣:“拿着吧,算你走运。”然后把东西往沈城玦怀里一塞。
他接过来,怔怔地问:“啊?”
伙计看他傻站着不走,就笑话他:“得了便宜还卖乖!里面大人给你的!”
大人?顾琅?
沈城玦叹了一口气,他想着,日后找个机会,再去侯府送银子吧。时候不早了,他不敢多耽搁,拿着东西匆匆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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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园正往头上插簪,就听见外面的小唱一边抬东西,一边议论。
“听说了没有,水绘别苑死了三个人,都是正旦!不过不是咱们胡同的,是城东那边儿馆子里的。”
李小园和沈城玦此时都在房里。却是李小园脸色先难看起来,他嘴唇颤了颤,想说点什么,没有说出口。
沈城玦没有太多惊愕,他只是在想,那一日他为什么会被人送回寒馆。
单纯因为他在那几人之中,姿色平平么?
番子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像是对他说了一句话,但是他回想不起来了……
沈城玦之所以也在李小园房里,是因为馆主人让他与李小园今晚一起出去。还特意找人来给沈城玦上妆。
他是千万个不愿意,然而这由不得他。
没有太久,一顶软轿停在了寒馆门口。这不是一顶宽敞的轿子,像是谁家的私轿。两人都进去,挤着坐在里面。
李小园早已习惯,他刚进去就自顾自地闭目养神。沈城玦却有些惴惴,从轿板往外探看。
轿子一停,沈城玦惊呆了——这是水绘别苑啊。
怎么来了这里!
李小园抬眼,看了看顶上的横匾,脸上也布满了惊恐。他本来就病着,这下受到惊吓,不可自制的一阵咳嗽。
沈城玦却觉得李小园这一阵咳,居然还有一点病弱西子的味道,好像比平时更妖娆了。
一想到里面的是谁,沈城玦一点也轻快不起来。
和死了三个正旦这事儿没有半点关系,因为他很清楚——陈秀不会弄死他,反而要好好对待他。
虽然他并不想接受陈秀的“美意”。
走在一条熟悉的路上,沈城玦突然很不合时宜的,想起了第一次在这里遇到顾琅的时候。他内心突然有了一些荒唐的期待。
他想,顾琅突然会不会跳出来,再让人把他送回寒馆呢。
沈城玦自嘲地笑了,他笑自己这是做什么春秋大梦。
李小园古怪地看了看他,不出一言。
两人闷头跟着婢女往里面走。越走,灯火越明亮起来,等上了水榭的回廊,便每隔两步就有花灯,装饰地十分喜庆。
又走了不久,婢女让他们停在几株老松后面,便听到前面有喧闹声传来。沈城玦好奇的隔着松树往前窥视。
前面是一处八角凉亭,周围一圈儿摆满芍药。花团锦簇之中,是一张灼灼动人的脸。
是陈秀。
旁边站了好些个小宦官,爹啊、爷爷啊的叫他。陈秀很享受此种光景,他斜倚在竹编的美人靠里,微眯着眼。有一个小宦官在给他捶肩膀。
又过了一会儿,从对面小径走过去几个宾客,皆锦衣华服。看得出来,都像是有头有脸的人。于是小宦官们纷纷往亭外退出,陈秀也一扯嘴角,露出明艳的笑容来与他们寒暄。
最后进去一人颇高挑。
沈城玦认出来了,是顾琅。
沈城玦从他们谈话间听出来,今个是陈秀的生辰,这些人是来给他贺寿的。
过了一会儿,里面一人突然就高声说道:
“我今儿可是备了一份好礼的。”他啪一下,把酒盏掷在桌上,应当是有些醉意,口舌不清。
“枣花胡同知道吧?红牌!”
沈城玦暗中冷笑。陈秀何止知道,都已经找人去搜刮过了,只不过李小园是漏网之鱼。
说着那人击掌几下,便有小宦官过来与沈城玦他们说:“前边儿亭子看见了吗?中间坐的,陈督公。好好伺候吧。”
李小园闻言低下头去。
再抬头时,他脸上已经满是明媚的笑意,每一个眼神里,都是轻佻地勾引。接着他捏住衣摆,轻轻款款地往前走。
这是沈城玦第一次与李小园一起出来,他没有想过,原来师哥出去的时候,竟然是此种模样。
沈城玦也托着琵琶跟在后面。都到这一步了,还唱什么曲子呢?这些人显然不是图李小园去唱曲子的。
他心中发慌。
陈秀在主位,最先瞧见李小园的模样。他先是一愣,接着把手搁到桌子上托腮,饶有兴味地看着李小园。
这一下,七八双眼睛都直直往李小园身上射过去,整个八角亭都静下来了。
“叫什么?”
是陈秀疏懒的声音。
李小园行礼。
沈城玦心中惊叹——他行的是花礼!像女子那样福了福身子!他呆滞住了,而后极其不自然地跟在李小园身后,与上座宾客打躬。
“寒馆李小园。”
李小园嘴角带笑,媚而不淫,还不忘记自报家门。
陈秀却很不满意的啧了一声:“名字不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小园。
“以后没有李小园了。”
陈秀拿手敲敲桌子:“以后,只有李玉仙。”
席间宾客纷纷唏嘘,还有两人叫好。八角凉亭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李小园做羞涩状,拿帕子虚遮住整齐又洁白的牙齿,他莲步款款移至陈秀身边,一只手就虚搭到陈秀肩膀上:“谢督公赐名。”
陈秀很豪气的拍腿示意,全然不像个缺了东西的太监。李小园就如若无骨地坐了上去。
沈城玦像一杆枪一样杵在那里,他怕了——他看到其余宾客打量他的目光,淫邪又下流。
在这焦灼的光景里,顾琅突然扬声说:“小瑶枝,见了本侯,一点表示都没有?”接着又摇起了那把金扇子:“怎么着,是想坐督公另一边大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