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禹这才抬了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没想到来的是你。”
梁婉款款落座,低眉浅笑,“不瞒魏少卿,本来不是我,只是那人不愿来,只得换成我。”
魏禹放下一枚黑子,“为了我,连押两子,值吗?”
“以魏少卿作注,自然是值的。”梁婉从食盒中拿出一壶酒,两碟下酒的小菜,“更何况,我早就暴露了,不是吗?”
魏禹捏着棋子,指尖泛白,“梁婉,我拿你当朋友的。”
他所说的“患难之交”,就是梁婉。
当年,他初到平康坊,是梁婉第一个对他伸出援手,也是梁婉助他在花街立足,多少个三餐不济的日子,也是梁婉把自己的饭食省下来,塞给他。
后来他入了仕途,有了能力,又反过来保住了梁婉的清白,赶走了黑心的鸨母,助她掌管余音阁。
这份情谊,不是简单的“给与还”就能说得清的。
梁婉垂眸,声音微噎:“是我不配。”
魏禹拢住胖嘟嘟的陶瓷小人儿,摩挲着那副和李玺相似的眉眼,很快冷静下来。
“你来,是要给我带什么话?”
“这一次,认栽吧,你不会丢官,也不会有任何实质的损失,只是放弃学堂,别再插手科考。”
梁婉顿了一下,说:“就算你不信我,也请相信郑寺卿,他之所以同意和我身后之人联手,唯一的条件就是,保住你的官职。”
魏禹扯了扯嘴角,“难道不是为了小师弟?”
梁婉一顿,“那是前提。”
这个套,幕后之人早就下好了,单等着这一天收网。郑权为了救儿子,同意站到对方的阵营,投名状就是魏禹。
除了他,没人能拿到魏禹的私印。
郑权的条件是,保住魏禹。
对方同意了。
能说郑权是坏人吗?
权力之争,哪有好坏,只有阵营与手腕罢了。
道理都懂,却还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用道理框着的。
“我知道了,请回吧。”魏禹继续下棋,不想在已经不算是自己人的人面前泄露出真实的情绪。
梁婉咬了咬唇,难掩焦急:“魏少卿,你真以为仅凭你一个人就能斗倒门阀吗?你可知道,这条线他们埋了多长?”
魏禹敏锐地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什么线?”
梁婉自知失言,抓起幕篱,起身要走,“不早了,你好好想想,我明日再来——”
“你背后之人是晋阳大长公主吧!”魏禹淡声道,“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或者让圣人去查、让福王去查。”
“小禹子!”梁婉一急,不由喊出了幼时的小名。
两个人都是一怔。
魏禹抬眸,对上她慌乱的目光,“你若还记得当年的小禹子,今日就把话说清楚。”
梁婉挣扎半晌,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原来,这是一个局。
从一开始就是。
梁婉还没进余音阁的时候,就已经是晋阳大长公主的人了,她最初对魏禹的好单纯出于善心,直到魏禹逐渐显露出才华,后面就有人插手了。
包括魏禹和柴阳兄妹的“偶遇”,也是晋阳大长公主一手操纵的。
再后来,他进入郑氏族学,与郑权相识,也少不了晋阳大长公主的手笔。
从一开始,她就打算把魏禹培养成一颗棋子。
直到李玺突然迷路,太后横插一脚,晋阳大长公主才没敢轻举妄动。
“慎之兄,可知道?”魏禹掩在袖中的手,隐隐发颤。
“我不清楚……我想,他们和我一样,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就算知道了,局却已经定了,不敢,也不能再跟你开口。”
梁婉轻叹:“咱们都是局中人,一个都逃不了。”
好一个局中人……
他的友情、恩情、师生情,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棋局……
魏禹捏着棋子,出奇的平静。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仿佛……理应如此。
没有什么是理应属于他的。
失去,失望,对他来说才是正常的。
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梁婉不知何时离开了,囚室的门开了又阖,不知道进来了什么人。
有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趾高气昂的语调:“我说什么来着,全天下只有我最疼你,柴阳不行,笨蛋二姐夫也不行,你那些个师兄师弟恩师什么的,都不行!”
魏禹把脸埋在他颈侧,贪婪地嗅闻着他身上的甜软气息。
尽管理应如此。
尽管一直失望。
尽管他走过的路,太黑,太长,太坎坷。
但有光。
只要这一点光,就够了。
第123章 神龙小殿下
李玺心疼坏了, 拉着魏禹的手就要把他带出去。
也气坏了,红着眼圈说,要把梁婉抓起来,把郑权抓起来, 把晋阳大长公主抓起来, 把一切参与陷害魏禹的坏人都抓起来。
魏禹反而没那么气,尤其在看到李玺之后。
尽管一天之内失去了恩师, 失去了患难之交, 失去了兄长与友情, 但他还有李玺。
如果要让他用一片森林换一棵歪脖小树, 他肯定不愿意, 但如果那棵树是李玺这样的, 他求之不得。
魏禹抱着气鼓鼓的小虫虫,不由笑了。
他此生所有的运气,恐怕都用在了和李玺相识上。晋阳大长公主没明目张胆地把他当成棋子,也是因为李玺。
“你还笑,气傻了吗?”
李玺被他抱住,手脚都不能用,也不肯老实,用脑门撞他。
“当心些。”魏禹给他揉了揉, 又亲了亲。
李玺语气变软了一丢丢,依旧生气:“你为什么不跟我走?你是怕我护不住你吗?”
魏禹笑道:“因为不重要。与这个相比,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
李玺皱眉,“还有什么?科举吗?”
魏禹摇摇头, “有只小虫虫还在生我的气,不跟我说话,不吃我做的饭, 还不愿与我同榻而眠。眼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把他哄好。”
李玺眯了眯眼,“你在说情话吗?”
魏禹轻笑着,点点头。
“你很奇怪。”李玺也笑了,“不过,我喜欢,请继续。”
魏禹的手顺着他的肩滑下去,抓起他的,亲了亲,神情郑重而温柔,“虫虫,上次的事是我错了,抱歉,气到你了。”
“上次什么事啊?”李玺扬着下巴,拉着长音,端起架子。
“不该瞒着你独自上朝,也不该瞒着你不开女学。”
李玺挑着眉眼,掀了掀唇,“绝、不、原、谅。”
魏禹望着他,眸光深邃而悲伤。
李玺拿脚尖踩了他一下,“少装可怜,说了不原谅就不原谅,我要让你记住这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犯。”
魏禹温声示好:“这事能不能过去?”
李玺傲气道:“谁叫你倒霉呢,进了这破地方,让我有了更生气的事,就当是过去了吧!”
“这不叫倒霉,叫幸运。”魏禹缓缓地笑了,“早知道你会因此原谅我,我前两日就该进来。”
“你真的很奇怪。”李玺斜眼看着他。
一言不合就说起情话来了。
还……尬尬的。
“不过,我喜欢。”李玺晃悠着兔皮小帽上的毛耳朵,笑得像个钢牙小黑兔。
魏禹把他捞进怀里,在心里说了声“多谢”。
多谢他,让他的生命中,还有他。
李玺下巴垫在他肩上,找了个熟悉的位置,乖乖地搁着。
也不是特别乖,老实不了一会儿就要卜楞卜楞脑袋。兔皮小帽毛绒绒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魏禹的侧脸。
“还是不能放过郑权。”
“晋阳姑祖母也要打一顿。”
一边卜楞一边打鬼主意。
魏禹笑笑,耐心地分析起来,也是在教他。
这场陷害事件既仓促又拙劣,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可见,梁婉没有说谎,晋阳大长公主的目的并非把他一棒子打死,而是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听到梁婉的话了。”李玺嘟囔道,“晋阳姑祖母是为了让咱们忙于自救,消耗精力,无暇再管学堂和科考,对不对?”
“聪明。”魏禹捏住他头上的小毛团。
“那是。”李玺脑袋一卜楞,毛绒绒的小兔子耳朵从魏禹手里逃跑了。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她不是该瞒着吗,为什么要告诉你?”
梁婉说得太直白,反倒让人怀疑,
“许是她不大聪明罢。”魏禹道。
李玺啧了声,或者太聪明,既不想忤逆晋阳大长公主,又不想彻底害了魏禹,所以用这种方式透露给他。
两头抹和,最后只能是两头都得罪。
“那咱们就来一招……”
李玺眨巴眨巴眼。
魏禹笑着看他。
“来一招……”
李玺继续眨巴眼。
魏禹依旧在笑。
李玺:“你倒是接话呀!”
魏禹笑意加深:“以退为进。”
“对,就是‘以退为进’,我刚刚想的也是这个。”李玺连忙说。
“虫虫向来机智聪敏。”
“那是。”机智虫机智上线,“不如你来说说,怎么个‘以退为进’法,看看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
魏少卿宠溺地纵着,“嗯,我说你补充,可好?”
“再好不过。”
嘻!
一个时辰后……
李玺把魏禹写好的折子揣进怀里,又腻着魏少卿拉了拉小手,亲了亲额头,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直到他出了大理寺,又出了义宁坊,彻底消失在十字街口,确定不会再回头,萧子睿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把自己从小黑屋里放出来。
门房小哥直抽嘴角,“萧寺正,至于嘛,小王爷多和气一个人,哪回来不是对兄弟们笑眯眯的?您这么一整,倒像他多不好相处似的!”
萧子睿呵呵一笑:“小子,还没成亲吧?”
“啊。”
萧子睿拍拍他胸口,“等你有了小舅子就知道了。”
门房小哥:“……”
合理怀疑萧寺正只是在为自己的怂找借口。
囚室中。
魏禹掀开眼皮,“不躲了?”
萧子睿讪讪一笑,“我这也不是躲你,那不是惹不起小舅子嘛!”
魏禹似笑非笑。
萧子睿清了清嗓子,心虚地坐到他面对,“书昀啊,这回是兄弟对不住你,都怪我眼瞎脑子笨,被人利用,那什么,要打要骂随你来,我都受着。”
当时郑权让他签字,又说魏禹急用,他根本没仔细看就签了,谁知道那是往外支公款的文书啊!
魏禹问:“你不是这么不着调的性子,当时着的什么急?”
“我听说西市出了幅展公的《游春图》,不是上次那个,是新的,这不急着去见识见识嘛!”
魏禹皱眉,“这消息是谁跟你说的?”
“寺里都在传……”萧子睿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
知道他喜欢展子虔画作的,除了至交至信之人,只有郑权。
魏禹目光一暗。
原本他还抱有一丝期待,郑权是不是因为小师弟而受人胁迫,如今看来,分明是步步为营,一心谋划。
萧子睿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
“敏之,帮我个忙。”魏禹嗓音微哑。
“你说,作证、自首、上刀山下油锅,只要你一句话,兄弟立马去。”萧子睿积极道。
“帮我把老师请来。”
萧子睿一顿,“你确定?”
魏禹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要亲口问一问。
郑权很快就来了。
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官袍,还是那双穿得磨出毛边的皂靴,还是那副两袖清风的模样。
魏禹却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变质。
“我以为您不会来。”他说。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郑权道。
师徒相顾,一时无言。
最后,还是郑权先开的口,用的是往常教导魏禹的语气:“放弃吧,你一个人斗不过全大业的门阀,就算加上圣人也不行。”
关陇世家、山东大儒,哪一个不是传承了几百年的大家族?历朝历代皇权更迭,哪一次少了他们的参与?
先帝能打下天下,凭的是关陇之地数个世家大族的兵力、财力支撑;今上能坐稳龙椅,少不了那卷山东大儒提笔写下的即位诏书。
放眼当下,各路、州、县,乃至禁军、府兵,哪里没有他们的人?
这些世家大族就如同一棵棵枝繁叶茂、遍地生根的大榕树,地底下看不到的盘根错结才是最可怕的。
他们要兵权有兵权,要民心有民心,若真闹起来,推翻皇权都是有可能的。
“这是对的吗?”
魏禹对上郑权的视线,沉声问:“老师觉得,纵容门阀拉帮结派、打击异己、陷害忠良,甚至对抗皇权、阻挠立后、干涉储位,是对的吗?”
“不对。”郑权长叹一声,“但是你我无力反抗,至少现在不行。”
“为何不行?圣人打压门阀之心已坚,户部、礼部、太府寺的新任长官皆出身庶族,帝后大婚后恩科加试,若能选出更多寒门与庶族的有才之士,何愁无力反抗?”
郑权叹道:“那是树呀!你挖过树吗?见过树根吗?你可知道,树底的根基远比你所看到的树冠茂盛十倍、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