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抄了厚厚一本笔记,上面记的全是关于产前产后的护理事宜,一日三餐、行走坐卧处处小心,甚至还积极向魏禹学习,亲手给自家媳妇做爱心餐。
——区别是,他做得很难吃。
这些天,李云萝心情和身体一直都不错,前两日还下厨,给李玺做了份小点心。
今天之所以会出意外,直接原因是,萧子睿有急事,去了洛阳。
李云萝不放心,把十二护卫派过去保护他。
萧刘氏瞅准机会,命李云萝去她院里说事——确实是说事,不是找茬。
初秋吏部考评,萧子睿得了个优等,原本应该升官,被李玺那么一闹,全黄了。这些天,萧氏家主积极走动,圣人却不松口。
萧刘氏接连大半个月吃不好,睡不着,嘴上起了一圈大燎泡,想来想去,终于想通,症结还是出在李云萝身上。
她叫李云萝过去,是想让她去求求太后,把萧子睿的官升了。
结果,李云萝根本不搭理她。
掌事女使是李玺新挑的,强势得很,一句话就把她堵回去了:“今日县主身子不适,下不来床,改天!”
萧刘氏气得一口咬在舌尖上。
好不容易寻到这个萧子睿不在家的时候,再改天,孩子都生出来了!
叫了三遍,李云萝都不肯去——实际是那位女使根本没告诉她。
没错,小福王派来的人,胆子就是这么大。
萧刘氏气得横蹦,却没办法,只得扯下面子,过来见她。
李云萝应对得体,萧刘氏态度也不错,毕竟有求于她,说话的语气都是哄着的。
李云萝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萧刘氏急了眼,“我就不明白了,睿哥儿升官,于你有什么坏处,不过一句话的事,你为何不能求求情?你们李家人的心是怎么长的?”
李云萝淡淡道:“阿姑轻狂了,长安城的李家人,可不止我一个,这话若是传出去,莫说你我,整个萧家都要受牵连。”
萧刘氏冷哼:“少拿这个压我!你就说,这事肯不肯办?”
李云萝依旧慢条斯理,“不是不肯,而是不能。吏部有吏部的章程,圣人有圣人的考量,我一介后宅妇人,贸然掺和进去,只会让夫君丢脸。”
萧刘氏一听,登时炸了,“你讽刺谁呢?你不掺和,我掺和了;你没让睿哥儿丢脸,我把他的脸都给丢光了,是?”
李云萝起身,屈了屈膝,“阿姑言重了。”
萧刘氏也站起来,大步走进内室,往李云萝榻上一坐,道:“我今日就在这里等着,你若不进宫说情,我就不离开这个榻!”
当真是脸都不要了。
那一刻,李云萝特别难受。
特别特别难受。
萧刘氏此举,和市井泼妇有何区别?
纵然市井中也多的是温和守礼的妇人,高门大户中竟出了这么一位主母!
而这个人,偏偏就是萧子睿的母亲,是她孩子未来的祖母,她还要跟这个人一起生活二十年,而她的孩子,也要在这种人的影响下长大……
李云萝一时心绪难平,腹中一阵绞痛,要生了。
屋内一时大乱。
当时,掌事女使就派了人去福王府报信。
萧刘氏吓得要死,生怕李玺知道了再大闹一场,连累了她儿子。于是,心一横,叫人把报信的扣在二门外。
她也不是为了害李云萝,就是想着,只要把孩子生下来,母子平平安安的,纵使这件事因她而起,圣人和福王府也不会再追究。
只是,没想到,足足三个时辰过去,李云萝疼得面无血色,都不见胎儿冒头。
三房这边一团乱,其余两房难免看出端倪。偏偏萧刘氏又派了心腹管事严防死守,不让透出一丝消息。
萧三郎的母亲看出不对劲,这才让萧三郎去知会李玺。
萧家住在光德坊,三房人住着三个相邻的宅子,萧子睿这一房人丁最少,院子也少,门前却足足站了十余个守门人。
一见李玺,如临大敌。
李玺下马,对方连忙冲了过来,只是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就被府兵扣住了。
魏禹一脚踹开萧家大门,牵着气僵掉的小福王,直奔后宅。
李云萝院子里守的人更多,萧刘氏把整个宅子的丫鬟婆子都喊过来了,将各个出口堵住,李云萝派出来报信的人,一个个全被她们扣下,关到了挟屋中。
院子里,李云萝侍弄的花草,精心摆放的小石头,都被踢翻了,踩乱了。
李玺前几日叫人送来的那盆千丝金菊,可怜兮兮地歪在石阶下,娇嫩的花瓣陷进了泥土里,上面还叠着个大脚印。
小丫鬟扒着直棂窗,瞧见李玺,眼泪哗哗地往下掉,“阿郎终于来了!阿郎快去瞧瞧县主,县主难受了大半日还没生下来,怕是……怕是难产……”
“闭嘴!”
萧刘氏冲过去,隔着窗户就想打人,“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哪个妇人生产不是折腾上一两天?这才半日,就哭爹喊娘的,给谁看?再敢说不吉利的话,撕烂你的嘴!”
小丫鬟也是个烈性的,根本不怕她,当即道:“是不是正常生产主母最清楚!阿郎,县主原本还有一个月才到产期,就是被她气的!”
李玺大步跨上石阶。
萧刘氏大喊:“拦住他!”
只是,婆子们不待挪动步子,就被府兵们扣下了。关在挟屋的李家丫鬟们也被放了出来。
李玺抬手,贴到门上。
萧刘氏顾不上体面,亲自挡在门边,“堂堂亲王,就是这般没规矩吗?纵然是亲弟弟,也没见过往姐姐产房里闯的,你今日若进去了,这个媳妇,我萧家就要不起了!”
李玺缓缓一笑,“这话轮得到你说?”
魏禹握住他的手,低声劝:“不为别的,权当为了县主的名声。”
“我不进去,我就跟阿姐说句话。”李玺声音发颤。
不等他开口,李云萝的声音就先传出来:“小宝,别怕,阿姐没事。”
明显就很虚弱,却硬是带着笑意。
李玺鼻子一酸,心疼哭了,“御医正可到了?”
“到了!”胡娇骑着马,跨过院门,直接把白胡子老御医送到了产房门口。
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御医正扶着廊柱,颤颤巍巍道:“小福王啊,再来这么几次,老夫的命就要折在你手上喽!”
李玺执手,深深一揖,“拜托阿公,救我阿姐。”
“诶哟哟,王爷折煞老夫了。”御医正忙把他扶起来,问,“县主如何了?”
魏禹扬声道:“出来个人回话。”
医女急匆匆出来,一脸煞白,“回王爷,县主确实怀的双胎,但是胎位不大好,一个脚朝下,另一个始终不见动静,怕是……”
“什么也不用怕。”李玺沉声道,“御医正在这里,他是全大业最好的大夫,定能保我阿姐平安无事——阿公,您说,二姐姐眼下的情况,可有好法子?”
老先生没说死,只低声问了问脉象,又吩咐她如何行针,如果按压。
医女匆匆回了屋,按照他的指点去做。
果然,李云萝疼得没那么厉害了,没动静的那个娃娃也动了动小手小脚。
屋内一片惊呼。
屋外的丫鬟婆子们也喜极而泣。
李玺闭了闭眼,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
魏禹借着衣袖的遮挡,握了握他的手,对府兵道:“拿着我的金鱼袋去大理寺,让他们给洛阳传信,把敏之叫回来。”
又转头看向萧刘氏,“既然王爷来了,只有伯母一人在此未免失了礼数,去请萧尚书过来!”
说完,又指挥着李云萝的小丫鬟们,搬椅子,沏茶水,把御医正和李玺照顾得妥妥帖帖。
小丫鬟们也十分争气,很快镇定下来,依着他的吩咐有条不紊地做起事来。
李玺亲手倒了碗茶,递给御医正。
御医正扶了扶冠,接过茶盏,看了看他,又看向魏禹,笑眯眯道:“听闻魏少卿习过疡医?”
“只是学徒,知道个皮毛。”魏禹谦虚道。
御医正笑笑,眼中满是赞赏。
说话的工夫,外面就响起了马蹄声——萧子睿比萧家老爷子到的都快。
依着原定计划,他今日应该宿在洛阳,明日午后方能返京。
“我不放心,提前回来了。”萧子睿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门边。
萧刘氏瞧见他,眼泪啪唧啪唧往下掉,“好孩子,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你娘就要被人拿捏死了!”
没承想,萧子睿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拍了拍门,轻声道:“云萝,你可安好?”
屋内许久没动静。
萧子睿心内自责,更多的是担心,咬了咬牙,道:“云萝别怕,我换身干净衣裳,便进去陪你。”
“不可!”萧尚书甫一进院,就听到了这样的惊人之语,“产房不洁,自古没有郎君进入的道理,子睿,别坏了规矩。”
四平八稳的语调,听不出喜怒,更无所谓担忧。说完,便十分规矩地执起手,向李玺见礼。
突然,房内传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是压抑久许,终于压不住了。
李玺头皮一麻,声音都变了调:“阿姐,你怎么样了?”
萧子睿比他还紧张,“是不是疼得狠了?云萝别怕,我不换衣裳了,我这就进去!”
“你不许进去!”萧尚书使了个眼色,立即过来两个堂兄弟,将萧子睿架了起来。
萧子睿正要挣开,房门便哐当一声开了,满手湿渍的医女匆匆而出。
“羊水破了,宫口却没打开,胎儿出不来,再这么下去,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
几个医学用语,叫萧家人顿时黑了脸。
萧子睿失声道:“保大人!孩子可以不要,我只要云萝平平安安!”
李玺也慌了神,紧紧抓住御医正,“请您进去,救救我阿姐!”
之所以把御医正请来,就是因为他提前打听出,御医正有一套针法,对难产的妇人十分有用。
早年间他在民间行医,救过不少类似的病例。入了京,用得反而少了,因为大户人家和平头百姓不一样,他们把清誉看得比人命更重。
医女也急得跪下来,道:“妾学艺不精,实在应付不过来,为了县主和小郎君们的安危,还请医正出手相助!”
御医正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医者仁心,纵使事后被人戳脊梁骨,也不能见死不救。
没承想,他一个外人都豁出去了,萧尚书却不答应。
“我萧家数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一介妇人手上。李氏女虽是县主,却也是我萧家儿媳,在我萧家,绝不允许外男进入产房。此事,即便闹到圣人跟前,我萧家也占理。”
御医正气道:“我都七十多的人了,当她爷爷都行了,萧尚书还计较什么?”
萧刘氏尖声道:“八十也不行!你这么一进去,睿哥儿的脸还要不要了?”
“那就和离。”李玺平静道,“签下和离书,我阿姐就不是你家儿媳妇了。生完孩子,我就带她走。”
“我不和离!”
“我绝对、不会、与云萝、和离!”
萧子睿看了看萧尚书,又看了看萧刘氏,一字一顿道:“你们将我逐出萧家,从此我不再是萧家子弟,丢的也就不是萧家的脸了。”
“你疯了!你努力了这些年,不就是为了得到你祖父的重视,成为萧家的顶梁柱吗?离了萧家,你就什么都不是了!”萧刘氏情绪激动。
萧子睿怔了一瞬,摇头苦笑,“原来,母亲是这样想我的。”
他放弃恩荫的机会,寒窗苦读十余载,夜以继日看卷宗,不是为了给萧家争光,更不是为了祖父的青眼,而是为了让母亲能在人前抬起头,让妻儿可以过上好日子。
他走到今天,没有一分是靠着萧家的。可是,他孝顺了二十余年的母亲,却认为,他离开萧家,就什么都不是了……
“啊——”
屋内,再次响起尖利的痛呼。
若非实在忍不住了,李云萝断不会如此。
“你们自己家的事自己去处理,别耽误我阿姐生孩子!”李玺一把将萧子睿推开,扶着御医正往阶上走。
眼瞅着就要推门进去,萧刘氏却像疯了一般冲了过去。
萧家的郎君们也冲了上去。上次他们就在李玺手下吃了亏,这时候个个憋着气呢!
李玺手一挥,府兵上前,将人一一制住。
然而,他们却不能去扯萧刘氏。毕竟是妇人,又是长辈,还是李云萝正正经经的婆母,除非想结仇,不然真不能把事情做绝。
萧刘氏看出他们的顾忌,当即撒起了泼:“谁要敢进,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哪个找死?本将军成全他。”
一个冷咧的女声,自院外传入。
李玺浑身一振,猛地转过头——
一位威严的女将军,身披银甲,臂托红缨盔,手握丈八长矛,踩着青石路,乘着火红云霞,大踏步而来。
她身后,百名镇远军排成两列,铁甲上染着风沙,红缨上沾着血渍,神情镇定而凶狠,如同从恶狼窝里冲杀出来一般,和繁华长安的世家子大不相同。
他们手中的红缨枪,是真正上过战场,喝过敌血的。
李玺鼻子一酸,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大姐姐……”
李仙芝把长矛往臂弯一勾,拍拍他的头,朗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