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友恭铁青着脸,一语不作。
皇上愁眉怒问:“怎么没人和朕上报这件事?”
沈评绿道:“回禀皇上,原因是因为,要上奏此事的邰江知府……”他目光森冷地剜到施友恭身上,手指随之指去,“被施友恭施大人杀害。”
“荒谬!”施友恭拍桌而起,眯眼冷笑,“下官岂会滥杀朝廷命官?下官又有什么理由杀他!”
沈评绿激愤道:“因为那两万两的赈灾银款,被你中饱私囊。而今年洪灾泛滥,三江堤坝被洪水冲毁,邰江知府疑心去年赈灾银款数目,决心上奏朝廷,你惧怕东窗事发,遂派人将他杀害!”
“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施友恭惊怒之后,面色逐渐泰然,甚至泰然出了“清者自清”的正气之感。他亦走出席座,向太后与皇上揖礼:“皇上,太后,请听臣向你们细细回禀此事。”
皇上面色沉暗,静默良久,威重地“嗯”了一声。
施友恭道:“今年三江决堤之事,微臣已听下属官员上报。但臣恐下属官员有隐瞒或夸大,便命亲信去三江侦查。谁知让微臣查出,原来去年是邰江知府见财起意,吞贪大部分银两,只余下七千两去造了个虚无实用的注水堤坝,害苦了三江的百姓。微臣为此斩了几个办事不利的手下,便要将邰江知府捉拿进京问罪。怎知微臣的人抵达邰江时,邰江知府已然畏罪自杀。”
沈评绿被他的诡辩气白一张脸:“若事情真如你说的那样,你怎能隐瞒不报?且若邰江知府真犯贪污之罪,也该先告知刑部,等候刑部批文再去抓人。你越权行事,这还不是有鬼?你隐瞒不报,这是欺君!”
施友恭脸色始终如一,不为沈评绿的威吓所动,是个心理素质强劲的好手:“几日前下官本打算将此案交予刑部处理,但下官听亲信说,邰江知府将家中妻儿父母皆迁到远地。微臣恐他畏罪潜逃,于是便赶忙着人先去缉拿他,打算之后再交由刑部处理。微臣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
“至于为何不立即上报朝廷,是因为此事的真相,臣也是今日才理清脉络,本想即刻上禀皇上,但因太后寿宴,不忍令皇上操劳,拂了太后的雅兴,才暂且缓下。微臣原是打算,明日上朝时再上报圣上。”
沈评绿一张脸青白去许久,凉嗖嗖笑出:“施大人果然能言善辩,驴子也能让你说成马,死的也能叫你说成活的。既然如此,那么本相问你,你说邰江知府是个贪官,但三江百姓却都道他是个清廉的好官。邰江知府身殁,百姓无不痛哭。你说他私吞了赃款,那么他的赃款到哪儿去了?下落呢?邰江知府家私清贫,一家七口居住在一间不过二进的田屋中,且无私田及其他产业。而他的远亲近戚也无一不家境清寒。他的赃款既不置办屋田,也没接济亲戚,也没放在钱庄里,难不成还能不翼而飞?
“倒是施大人你。本相听说,你去年在苏杭买了一座西湖良宅,还给你的情妇购下江南一家绸缎庄。施大人你的钱财,又是从哪儿来的?”
施友恭镇定的神色,起了一丝变化。只是弹指之瞬,他便跟皇上解释道:“回禀皇上,微臣的女婿是江南商贾。去年他要替微臣置办新宅,微臣已极力推拒。怎知他为讨我这个岳父欢心,仍是偷偷购买西湖精宅一座,要送与微臣做礼。但微臣从未进宅居住过,而是命他将那座良宅布置成善堂,用以行善济贫之用。至于绸缎庄一事,也全是微臣那不肖女婿的主意,微臣回去以后必会施以惩戒,往后定当好好约束他。”
沈评绿嘴唇褪白得形同无色:“好,好,施大人舌灿莲花,当真是诸葛先尊在世也要佩服三分。可你说邰江知府乃是自杀,本相的人却在邰江知府脑中找出一根芒针。经仵作覆验,那根芒针才是邰江知府的致命所在。分明是有人将芒针刺进他脑中死穴,谋害于他。”
施友恭仰起下巴,不以为然一哼:“谁知那根芒针究竟是他生前便刺进去,还是死后才叫人刺进去的?死无对证,相爷又怎能妄下定夺。”
沈评绿顿口无言,指着施友恭道:“施友恭,你!”
局势反转来,反转去,沈评绿到底太年轻,这局大有败阵之势。他抿起唇,向座上的兰渐苏投去求助的目光。
兰渐苏支颐着挑盘中的肉吃,边嚼巴嘴里的辣子鸡丁,边说:“谁说死无对证?”
群臣的注意力卒然转移到兰渐苏身上,太后和皇上亦向他望去。
兰渐苏咽下鸡肉,起身两手整了整衣服,走出席座向太后和皇上半敷衍半认真地拱了拱手。
浈献王沉嗓道:“渐苏,御前休要胡言乱语。快给我回来!”
兰渐苏视若不闻,直视御座之人的双眼:“皇上,太后,在下有办法让邰江知府来指证施友恭。”
群臣哗然,议论声不住地大起来。
太后道:“这话有些耳熟。你难不成想要开棺验尸?”
施友恭乜眼瞧兰渐苏,还是坦然自若的:“邰江知府的尸首压根不在京城,要将他尸体运来开棺验尸须也得等上数日。且验尸一事,自有提点刑狱司来做,二公子想必不比提刑官知其道。”他话里话外没在怕,可知当真验尸下去,也验不出什么有力指证他的证据来。
兰渐苏摇了摇头:“在下全无开棺验尸之意。说实话,在下对什么尸检解剖一窍不通。如施大人所说,倘若当真要开棺验尸,也得由宪司来操手。”
太后缀饰珠花的眉头凝出两道痕:“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兰渐苏道:“在下的意思,是让邰江知府本人,亲自来指证施友恭。能说会跳的那种。”
哗然声四下又起,施友恭脸色突变,既绝不相信,又含杂几分恐慌地看兰渐苏。
“简直是胡闹。”太子先声讥笑,“人都死了,怎么能说会跳地出来指证人?你又在此悖言乱辞,你难不成忘了你当初……”
皇上朝太子瞟去一眼,太子立即闭住嘴,把没说出来的话,囫囵咽回。
“苏儿啊。”皇上道,“这里是御前。满朝文武,王公贵族都在这里,你可不能再任意妄为。”
兰渐苏并不退怯:“在下仍是恳请皇上……”
太后的丹蔻玉手突然捂住头,烦乱地说:“丞相和工部尚书的事已足够心烦,二公子,哀家劝你不要这个时候添乱。”
兰渐苏:“……”给不给人说话?
施友恭面上的慌张转瞬一扫而净,唇角不住扬起,衔着的笑意越是得逞。
这个时候,一道冽如冷泉之音自殿外传入:“便让渐苏试试又何妨?”
8 第八回 皇叔好美腻
一切包括细微如尘埃落地的响动,全部戛然而止。橐橐靴声从殿外缓慢地、有序地传递进来。
众人此时是另一种不同的安静。不由自主盯在那个蛟龙团纹深青衣,镶白玉革带,面白似雪的男人身上。
兰渐苏霎时去神。这一下愣去许久。
男人冷白的脸上,一张削薄嘴唇抿住了不易显露的一喜一愠。他的嘴唇上弯,那么喜色就会飞快地扫过冰雪,嘴角下垂,愠色便飞追而来。而此刻的他,喜愠无形,一派淡漠。
他的年纪大概二十六、七岁这里,不会再多,侧颜又年轻得似刚冒出土,被雨水洗净的新笋。然而削减他这分年轻的,是额前一绺垂下的雪发。却也正因为这绺雪发,叫他自有清冽之气,尘埃飞舞到他身边,仿佛都会自动避开。
行到御前,男人礼道:“微臣来迟,还请皇兄、母后恕罪。”
太后宽容地笑道:“你能来,母后便很开心了。”
皇上盖在脸上的阴霾像是一瞬之间被抹除干净:“皇弟不必多礼。”
翊亲王兰谡,出名的寡淡清漠。虽不会将人拒之千里之外,却也从不与人密切往来。无论对皇亲还是对大臣,都落落寡合得一视同仁。即使当年太子寿辰,也未进宫参宴,只着人献来一份贺礼和一封了无情意的道歉书信。然皇上从不怪罪他,对他极致包容。
翊亲王的眼眸深幽中藏着一缕薄光,似能揽下一片明月星辰。
兰渐苏记忆中,关于这位皇叔的印象不太清晰,出生至今,可能也只有两三面之缘。因而,此刻一见,正如烈阳初雪,冬日旭辉。光芒均集在他身上,百官成为背景板里一颗颗胖冬瓜。
兰渐苏扭开脑袋,迫使自己定下神。再去看他,还是会有初见瞬间的惊讶。这世上竟有人能叫他震惊至此,令他瞬间禽兽人渣般地懂了《神雕侠侣》里尹志平的丧心病狂。
“老十二啊。”皇帝这么称呼翊亲王,“你来得正好,朕正头疼着。”他扫了适才唇枪舌战的两位大人一眼,“方才丞相弹劾了工部尚书施大人。虽然朕不想令太后的寿辰难堪,但既然有大臣御前指证朝廷命官贪污,朕也不能坐视不理。你说说该怎么办?”
翊亲王道:“臣弟方才在殿外已听得一清二楚。”这么说罢,他的视线却既不流向沈评绿,也不去看施友恭,而是转到兰渐苏身上。
皇上重吸一气,一条臂膀横撑在金案上,身体前倾道:“你当真认为苏儿说的话可行?”
兰渐苏腹道:那不然?我跟你玩儿的?
翊亲王道:“臣弟愿意相信渐苏。”
兰渐苏好生感动。
太后面无表情地静去许久:“既然如此。”她合上双眼,凤指揉了揉太阳穴,“那就让他,试试吧。”以她言语的停顿之数,语气的凝重之感,得见她做出这个决定,心里走了多少跋山涉水的路。
群臣反应沉沉,多有对看二皇子跳大仙的腻烦。王公贵族们敛去看好戏的欣喜,陷入了戏曲最无聊枯燥的情节中。
浈献王像是在对夙隐忧留下遗言。
夙隐忧却满眼烁烁飞光。似极欲说:亲爱的,你到底是怎么跳大神的,我好生期待。
太子只道兰渐苏又犯二,千头马匹拦不住。
兰渐苏走到施友恭面前。施友恭站直了身,挺着高高的胸膛,还是那副“清者自清”的尊容。这么装模作样一下,竟真有几分“正直清官”的神韵出来。
兰渐苏道:“施大人,你说邰江知府是自杀,那么你有去反复查他自杀后的诱因吗?”
施友恭梗直脖子:“我已说过,陈大人乃是畏罪自杀。自然是怕受下狱之苦,自我了结了。”
兰渐苏点点头:“施大人如此恪尽职守,一定反复细查过此事。”
施友恭:“那是自然,臣恐造成冤假错案,或有细节遗漏,命人到三江反复侦查,日以继夜思考此案,及至近日才会成卷宗。”他不住用轻视的眼神瞟沈评绿,似乎暗讽沈评绿没有确凿证据就“空口鉴贪污”。
“好。”兰渐苏说,“那么施大人,我且问你,邰江知府姓甚名谁?”
施友恭不假思索道:“陈克桀。”
兰渐苏好像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陈克桀。”
“我没听清,你再说两遍。”
施友恭拔亮声音:“陈克桀,陈克桀!”
兰渐苏默了。他的眼睛盯着施友恭的背后。
在施友恭的背后,出现了一个冒着青烟的影子,影子逐渐聚成一个身着单衣,白发散乱,面容阴丑的佝偻老鬼。
兰渐苏一副大事已成:“施大人。邰江知府,现在便站在你身后。”
差点打盹的皇上,头重重一坠,惊醒过来,出口则问:“他在作甚?”
兰渐苏:“在吃鸡腿。”
众人:“……”只觉前二皇子,近来连跳大神,也跳得敷衍,不甚敬业了。
本急忙转身看后背的施友恭,霎时“醒悟”到,定是兰渐苏使诈要让他乱了阵脚,自己口误认罪。好在他机敏过人,不中兰渐苏的圈套。施友恭料想事实定是如此,兰渐苏未免太看轻了他。不住讥笑道:“兰二公子,你可千万别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御前任性儿戏!”
太后反复头痛,浈献王一口白沫在嘴里翻滚。王公贵族们有的已经闭眼睡着。
翊亲王问兰渐苏:“渐苏,你当真看到邰江知府了吗?”
兰渐苏说:“自然。”
翊亲王说:“渐苏,我信你。可大家都看不见。”
兰渐苏不紧不慢地往前踱了两步:“想要让大家看见,也很简单。”
众人来精神了。
太子嚼了满口肉,托住下巴等兰渐苏下一步动作。
皇上还存一线希望:“你此话,当真?”
兰渐苏颔首:“凡人见阴鬼,需有引路人,在下可引大家见陈大人。但在下有一要求,圣上需关起殿门,灭去烛火,且只留不超过十个人在殿中,以免过多的阳气作扰。”
皇上允了他的要求。即刻,无关此事的官员被命令到殿外等候,只留紧要官员和几个皇亲在殿内。
烛火灭去,大殿骤暗,一股阴潮的寒风在殿内游窜,此风气味怪异,不似人间窜来的风。月色穿过殿门照映进来,添下森森寒意。
太后皱眉左望右瞧:“邰江知府在哪?哀家怎么没看见?”
兰渐苏走到一张桌案旁,抓起金盘中一把盐,施以内劲将盐在掌中捏成粉沫。
施友恭冷哼不断,想是有些慌神,居然叫错兰渐苏:“二殿下,你到底要耍什么花招?哼,臣看你不必再拖延时间,如此戏弄圣上和太后!”
“这才要开始,你急什么?”兰渐苏话落,一把盐沫撒向施友恭身后。
“嚯”地一声,一道蓝火在施友恭身后燃起。一个面相狰狞凶恶的老鬼,赫然诞生蓝焰之下。
太后“啊”地一叫,立刻捂住眼睛。皇上脱口而出:“吓死了朕!” 太子满口肉食喷出。
是鬼!
真的是鬼!
兰二爷跳大神十几年,第一次跳出了活鬼!
皇亲们咿咿啊啊,糜烂的人生受了遭新鲜刺激,无不震惊、恐惧、手舞足蹈。甚至有的跑去扒住了柱子,有的直后悔刚刚怎么没跑到殿外去,有的,只会手舞足蹈。
施友恭的冷静一瞬间仓皇逃跑,一屁股摔坐在地,官帽掉下来在绒毯上打滚,发髻歪倒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