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吴世年走过来的脚步声。
吴世年很冷静地问:“你可曾与刀骊暗自交涉,偷泄情报?”
冼荇不吭声。
吴世年呵声道:“看着我,冼荇!”
冼荇这才抬头,他在吴世年的眼中没有看到猜度与质疑,吴世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冼荇忽然向他走了一步,他急切地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是去河边打水,我对此毫不知情,少侠,我真的……”
“我信你。”吴世年打断了他的话。
夜风吹起少年额前刘海,一双眼便从前事看到了如今,千夫所指的情况,他不是第一次被如此羞辱对待,其实他早已习惯,真的,冼荇衣袖下的手握了又松,心中却被不可言说的情感充斥着,最终,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在吴世年的一再维护之下,冼荇被单独软禁在一处营帐,除了吴世年,也就阮当归常常拿酒来同他共饮。
冼荇不太会喝酒,偶尔被阮当归逼着,几口便喝红了脸,阮当归却常常自顾自地喝着,喝醉后就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眼神里满是落寞心事。
四月份,天气炎热,夜里篝火,将士们围在一起,闲话说起,不知是谁起了头,纷纷聊到了故乡,大家都来自天南地北,口音皆不同,有京城人士,有淮阳人士,秦淮的,南盛的。
有人说秦淮悠悠河水悠长,画舫里佳人笑着,歌声温柔。
有人说自己的阿爹阿娘白发苍苍,还等着自己归家呢。
有人说着家乡吃食,有人唱着吴侬软语,有人说自己了无牵挂,何处来何处去,有人说渡口的姑娘还捧着一坛海棠酒,心上人啊在远方。
各家有各家的忧愁,各家有各家的活法,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鲜明的生命,都有属于他们的或许平凡普通的人生。
四月中旬,我军后方遭受敌军偷袭,后方是造梦者最安逸的温床,那些权贵者何曾有过一丝防备,正应了吴世年的那句话,他们在睡梦中,被砍去了头颅。
吴世年被紧急调去后方,只留一千余人留守战线,后方现下远比前线危险,吴世年把阮当归和冼荇皆留于此。
而后下了一场巨大的暴雨,隔绝一切视线,天像破了一个洞,雨水倾盆,打得营帐不堪重负地发出羸弱的声响,地上满是泥泞,阮当归的右腿又开始钻心地痛,他痛得几乎下不了地。
吴世年还没有回来,他也不知后方战况如何,营中没了吴世年,加之这场雨,听得人心发慌。
夜里,阮当归睡到一半,腿伤将他痛醒,外面雨水已小,似乎月光已落,他听到泥泞被践踏的那种细微声音。
一道影子投在营上,阮当归冷冷看着:“谁人?”
听到熟悉的一声,是冼荇道:“阮公子。”
阮当归一愣,应了一声,听冼荇在帐外道:“我见雨水不断,恐阮公子腿疾又痛,给你带了些酒。”
阮当归道进来吧,冼荇便进来了,阮当归瞧见他的衣裳被雨打湿,手中拿着酒,阮当归脸色苍白,额头沁出冷汗,他露出笑意,惨白的面容如鬼:“你怎知我嘴馋。”
冼荇把东西放到桌上,阮当归又听到外面雨疏风大,冼荇把酒倒在粗糙的瓷碗中,递给阮当归。
阮当归接过酒水,忽然说一声:“吴胖子怎么还不回来?”
冼荇重重抿了下唇,灯火下,少年似乎一如当年模样,他声音轻轻,配着营帐外湍急雨声:“许是大雨阻了路。”
“是吗?”阮当归已仰头将酒水饮下,他抬袖擦了擦醉,“也不知那边战况如何。”
“少侠会好好的。”冼荇说道,他似一直就这样坚信着。
阮当归嗯了一声,两人堪堪聊了两句,见阮当归睡意起来,冼荇留下酒,吹灭灯火,便离开了,待听到少年的脚步渐远,阮当归猛然睁开双眼,神色没有丝毫倦意。
他的手紧紧攥着床被,深色床被上,有被湿润的痕迹。
这种伎俩,很多年前也用过一次。
在他故意提到吴世年时,冼荇有一瞬间的心神恍惚,他佯装喝酒,便将酒水偷偷倒在上面,之所以这样做,是他的直觉刹那对于冼荇的怀疑,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夜的冼荇与以往不同,可他又说不出何处不同。
阮当归轻轻下床,右脚疼痛,一瘸一拐地走着,轻轻揭开帘。
有雨落在他面上,冰冷又让人清醒,月亮又被乌云遮住,地上没有光,阮当归讨厌一片漆黑,黑夜给人以无限恐惧,他冷着眼警惕地看向四周,视线之内却模糊不清。
雨水打湿他衣摆,阮当归本以为自己疑心过重,他有些痛苦地用手按了下鬓角,余光却看到一道鬼祟身影,从一处营帐中出来。
阮当归看清楚了,身影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剑。
还在滴血的,锋利的剑。
不止是那一个营帐,周围许多营帐,皆被这些身影袭击,阮当归心跳如鼓,在一道视线向他这个方向投来时,已躲进了黑暗里。
冼荇的面容不似平日,他面上带着冷漠,甚至于冷酷的神情,有部下来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跪在他面前:“七皇子。”
冼荇看向周围,这一切都是他的计谋,老刀骊王死后,刀骊便发生了内乱,那是冼荇最不愿回想的,绝望的日子,而刀骊与闵朝政权冲突,以至于后来兵刃相见。
没有权,就真正什么都没有了,这是冼荇终于明白的道理,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明了,若早明了,或许阿姐就不会死。
冼荇委身于冼雷之下,看似臣服于他,实则一直暗中寻机。他听闻闵朝来了个少年将军,行军打仗如有天军,打得本有胜算的刀骊节节败退,一路从瑶城退到了木那河,逼得刀骊把先前攻占的城池土地都吐了出来,还往南退了三十里。
他听到了那个将军的名号:吴世年。
是少侠啊。
是故人。
于是心生一计,骗得冼雷助自己打入闵军内部,又对吴世年以年少情分哄骗。
他骗冼雷,道吴世年久病不愈,闵朝后方防御薄弱,以兵力攻之定能取胜,又对吴世年道,前些日子刀骊被其重创,刀骊军力不甚,前方有他们守着即可,他们绝不会此刻攻来,他让吴世年先救后方,后方有粮草,行军打仗之要点。
待调虎离山,祸水东引之后,他则引来刀骊渡江,这场雨来得太及时,太持久,闵朝将士本就水土不服,刀骊为游牧民族,民风彪悍,自比他们如鱼得水,趁着雨夜掩饰一切,他们像鬼魅一样,潜入营帐,杀人不见血。
冼荇知晓阮当归于吴世年的重要性,所以他不会杀阮当归。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所以不要犹豫,不要慈悲,他必须心狠手辣。
可冼荇的脑海里猛然回响起吴世年坚定的那句:“我信你。”
就在冼荇恍惚之间,不远处的火光冲天,纵使雨夜,也把一切燃尽。
“着火了着火了。”不知是谁喊起,黑夜不再压下死一般的寂静。
火光亦照亮了那些陌生的异族的面容,在看到无数尸体后,将士们的长剑被从刀鞘中抽出,彼此厮杀:“有敌人,有敌人。”
一个将士话音未落,便不可置信地低下头,腹中鲜血浸红了衣裳。
一具具尸体倒下来,混淆着冰冷的雨与温热的鲜血,满地的泥泞不堪,火光凄厉地照亮长夜,嘶喊声,悲鸣声,兵刃相见的残酷,已经淋漓尽致地被揭露。
雨水打湿阮当归的发,不知是谁的鲜血溅在他面上,又很快被雨水冲刷,身后传来剧痛,一道刀伤让血肉翻卷,他将剑柄翻挽,刺进敌方。
身体痛楚千百遍,意识无法支撑下去,阮当归一个趔趄,径直跪倒在地上。
手腕颤抖,无法拿起长剑,余光有寒刃,是谁的刀欲落下。
阮当归的脑海里,此时此刻,浮现的是一双清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把匕首遥遥掷来,熟悉的声音撕心裂肺般喊道:“阮玖。”
阮当归忽一腿将那敌人勾倒在地,伸出手接过空中那把锋利匕首,毫不犹豫插进身下人的胸膛,双手都染上了滚烫的鲜血,由远及近的马儿跑来,吴世年伸出手,便拽住阮当归,将其拉上了马。
吴世年只觉,这一切都不似真的。
火烧连营,雨水如幕,冰与火之夜,到处影影憧憧,似假还真,风吹起吴世年的发,血腥中夹杂着寒冷的风雨,他拉起缰绳,马儿扬蹄长鸣,泥泞满路,他抬头,隔着遥远的距离,明明是模糊的面容,可冼荇觉得,吴世年的目光如炬,让他无处可避。
冼荇没有料到吴世年会突然出现,这是始料未及,他有一瞬间呆愣在原地,少倾却不再躲闪目光。
阮当归靠在吴世年背后,小声无力道:“冼荇与刀骊勾结……我放了这把火。”
吴世年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此刻的时间根本来不及让他思量,周围不断有敌人逼近,他说不清此刻心中的悲愤为何。
“胖子,我们先走。”此刻情势不利,阮当归深怕两人都身陷囹圄,先逃出去再说。
吴世年活捉了冼雷,虽然损失惨重,但这场仗终于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了,他终于能够归家了,只是冼雷这时已反应过来,他狰狞着面容,在地上嘶吼且狂笑:“我们都中了冼荇的计谋了,是他欺我,是他诓我!”
吴世年纵使不信他的话,但亦胆战心惊,于是先众军一步,骑着快马,在雨夜里往前线返回。
远远便瞧见这里火光冲天。
被背叛的痛楚来不及思考,雨水落进眼中,酸痛异常,看到远方有箭如雨射来,吴世年将背上披风一扬,挡着那些利箭,他的声音带着愤怒,冲破长夜:“冼荇!”
一把长剑便被他抛出,遥遥劈向冼荇。
冼荇身旁的部下,将掷来的长剑击下,兵刃相碰时,清脆的声响刺耳。
冼荇抬头,看到吴世年与阮当归仓皇逃去的背影,部下见冼荇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不禁出声催促道:“七皇子,我们不能让他们逃走。”
冼荇没有说话,雨水已将他浑身打湿,但他此时感受不到一丝冷意。
“皇子!”他们声声喊道。
很奇怪的感觉,冼荇异常地冷静,他甚至觉得自己冷静地已经不像自己了,就在这时,冼荇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给我弓箭。”
只见少年接过弓箭,他抬袖,搭起箭身,箭头锐利,弓如满月,眼前的一切仿佛静止,雨水停在半空,火光摇曳不动,鲜血溅如珠玉,只余他看着眼前他们的背影。
冼荇从前不善骑马,不善弓箭,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可是他却最不擅长这些东西,为此他曾受过多少嘲笑,那年他入京,第一次看得京城繁华,春日林宴狩猎,吴世年嘲笑他连弓箭都不会,他很不好意思,吴世年撇了撇嘴,喊道:“行了,本大爷教你。”
“眼看前方,盯着你的目标,不要顾左右。”
“箭头瞄准,拉住箭羽,弓拉满,你再用力拉些。”
“哎哎哎,胳膊抖什么抖,挺直腰身。”
“我说一二三,你就放箭,可听清楚了。”
“一,二,三,放!”
回忆戛然而止,冼荇睁开眼,眼中无尽的冷漠,他松开了弓,那只箭便带着呼啸的风,穿透雨夜的寒,多年前的那支箭,穿过漫长岁月,终朝着吴世年射了过去。
阮当归甚至看清楚那支箭,是如何擦过他的侧脸,射进吴世年的后背。
面庞刺痛,沁出温热鲜血,却不及吴世年的鲜血溅满他的面。
吴世年差点滚落下马,阮当归抱住他的腰身,握住了缰绳,朝着看不清前路的黑暗中奔去。
鲜血不断流出,身子也渐渐冷了起来,吴世年用力抬眼,看到那从胸膛里冒出来的,半个染满鲜血的箭头。
冼荇部下欲追,冼荇道:“他们跑不远。”
事实上,亦是如此,阮当归驱着缰绳,带着吴世年跑了一半,马儿便折了蹄子,直接将两人摔下了马,吴世年受此重创,一口鲜血喷出,陷入了昏迷。
阮当归摸黑爬到他身边,颤抖着声音道:“胖子,胖子。”
等吴世年再次清醒过来时,是阮当归跪在他面前,声音沙哑地唤着他的名字,吴世年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千斤之重,他想说阮当归哭得样子好丑,但他张开嘴,鲜血染红了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彼时已快至黎明,雨停了,天很凉。
阮当归让吴世年别睡,吴世年觉得阮当归好吵啊。
他无神的眼睛看着灰暗的天际,嗡动苍白的嘴唇,阮当归贴耳去听,费力地听到一句话:“我想归家。”
阮当归的眼泪滴滴落下,他使劲咬牙:“对,你还有张荣荣,还有你娘亲,她们都在京城等着你呢,你不能死。”
吴世年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神里有了些光芒,但少倾,他低垂着眼眸,靠在树旁,像一块腐朽的墓碑。
阮当归把吴世年放在捡来的木板,用衣裳当绳子,拉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他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吴世年承诺道:“我们归家,我带你归家。”
吴世年气若游丝,胸膛已经冰冷:“好。”
“你不会死在这里的,胖子,你还要和张荣荣拜堂成亲,你们会生下许多小孩,你会儿孙满堂。”
吴世年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躺在木板上,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苍凉的天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