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尘:“好多事要担心。”
“比如?”霍黄河说,“总不至于担心吞北海。”
“只来了不到一万的兵马,”宁和尘看着山下的狼烟,说道,“是该担心啊,刘彻的军,还没来。”
霍黄河说:“叶老头自己有手段,而且我们的军也还没来。真打起来,最坏也就是两败俱伤。你担心李冬青?”
宁和尘不置可否。
“说真的,”霍黄河说,“我以为那小子要跟过来呢。没想到没来。”
霍黄河道:“我不喜欢聪明人,但是倒是很喜欢李冬青。”
“哪里看出来聪明?”宁和尘嗤笑一声,说道,“傻透气。”
第31章 三死黄金台(十)
霍黄河说:“你不能当所有人都和你我一样。脆弱的人总想要有羁绊在身上, 总是去保护别人, 以后也可以被人保护。咱俩这样, 算是少数。”
“长江,”宁和尘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连自己也看不清。你不是这种人。”
霍黄河看着山下风光,并不以为然。
“我十三岁的时候就认识你, ”宁和尘回忆道,“比冬青还小。现在也已经十多年了。”
“十三年了。”霍黄河说,“叶老头想给你和阿梅定亲,你师父带你过来, 那时候我贼烦你,你刚从不可得山出发,我就已经想好了怎么收拾你了。”
宁和尘笑了, 说道:“没想到。”
霍黄河说:“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不还手。”
“十几年,”宁和尘说, “我挨打的年头,比认识你还久,你见我还过手吗?”
霍黄河当真一次也没见过, 他仔细想想, 宁和尘的脾气,只有熟人见过。
“你能忍,”霍黄河佩服, “我忍不了别人揍我,更不可能不还手。不然叶芝泽还是我爹。”
宁和尘深知他们父子闹掰的缘由,深以为然。现在谁也不知道黄金台守台候霍黄河到底是怎么和自己家闹掰的,实在是太难猜了,全门上下又守口如瓶,但凡问起来,就说是父子俩性格不合。性格不合,这实在不太像是父子俩反目成仇的原因。
可关键,这就是。叶芝泽儿女双全,大儿子成熟稳重,武学造诣也是出众,小女儿漂亮活泼,双刀用得漂亮。本来该是人生一大幸事。可叶芝泽脾气火爆,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对儿女的教育是鞭打责骂,但凡有一点不满意,也少不了连跪带饿,还要言语责骂一番。霍黄河小时候还好,没什么办法,可男孩迈了十几岁的大门,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叶芝泽仍旧脾气上来便抽了柳条,要上手揍人,霍黄河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就要反抗,反抗了就要受罪。霍黄河从十六岁开始离家出走,一直到二十几岁,才真正地摆脱了吞北海。这期间叶芝泽不是没有找过,找了也不会弯腰,一句好话蹦不出来,霍黄河回去两天,还是要打要罚,霍黄河彻底不再回去了。有时候事情的真相就是很平淡,谁也不相信他们父子俩就是因为这点事反目成仇,可这就是真的。宁和尘眼瞅着霍黄河一次次被惹恼,到最后彻底决绝,说不出觉得这结局可笑的话。
但其实还是有些感情,吞北海有难,并未袖手旁观。
宁和尘说:“跟你爹说话了吗?”
“没有。”
“看见你娘找你了,”宁和尘说,“差不多得了,她又左右不了什么,你多大了?还跟娘置气。”
霍黄河道:“没有。早就无所谓了,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恨,反正就是这么恨着,这两天见到,就觉得没意思。”
可没意思归没意思,再来一次,霍黄河肯定仍然不想在这个家里待。母亲一句话说不上,也不说,从来不会保护自己的孩子,这件事过去了,霍黄河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了,他可以转过头来说,这些闲事都很无聊,可若是走不出来,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看你心里有事,”霍黄河说,“明天回去吧,看看你儿有没有出事,或许为了见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宁和尘好笑不已,骂道:“滚吧。”
“当个好爹,”霍黄河嘲道,“留不住你。”
宁和尘并不狡辩,反而奚落他道:“我这是为了让世上少一个你这样的不孝子。”
霍黄河却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宁和尘回头看了他一眼,霍黄河仍旧看着山下,说道:“我以为你自己有主意,知道什么时候帮人一把,也知道什么时候就该走了。可这次见你,你还犹豫不决。你也知道李冬青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别人能趟这混水,你能吗?”
宁和尘听着,也不反驳。
霍黄河道:“搞到最后,你腹背受敌。李冬青无论是选了哪条路,能有你的好果子吃?朝堂恨不得杀你而后快,月氏也把你当做眼中钉,你想过自己处在什么境地了吗?”
“用你说,”宁和尘平淡道,“我这一年不都是这样过的?”
霍黄河:“搞不懂你怎么想的。想养儿子,也不是这么养。”
宁和尘苦道:“一时冲动。”
霍黄河不吃这套,说道:“冲动了一年?”
宁和尘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沉默。
俩人在朝阳下站了片刻,霍黄河已经说了太多,点到为止,不再多劝。他的本意也不是想让宁和尘非要按自己的意思去做,若是宁和尘自己心中有数,坚定了一条路要去走,他做兄弟、做朋友,没有立场干涉什么,就像当初宁和尘一意孤行,要下不可得山,要带着三万精兵送到匈奴人手上一样,他自己已经想好了,就一定要这样去做,不做不行。霍黄河没拦过。可是若是宁和尘自己都没想好要怎么做,霍黄河十分不安。
宁和尘道:“霍兄,我是越活越不明白了。”
霍黄河也听不明白,正要说话,下头的人却有传信使者急匆匆从山下飞奔而来,奔往了议事厅。俩人对视一眼,飞身追了上去。
传信使者过了三重门,终于见到了叶芝泽,行礼道:“掌门人,交州散仙城闻钟城闻人越、闻人家闻人三千、仓山河掌门人李逐歌,副掌门方青濯,已经悉数赶到,在山门外求见。”
叶芝泽在椅子上打了个盹,此时已经彻底醒了,说道:“请进来啊!”
这话声未落,就听得门外三声大笑,闻人三千拍着霍黄河的肩膀,说道:“二十年没见你,长大了不少啊!”
宁和尘本以为是有战事,却见是这几个老掌门来了,想躲也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霍黄河说:“二十年了,想不长大也难。”
闻人三千笑得地动山摇,闻人越却道:“宁和尘?”
宁和尘无语,点了点头。
交州的散仙城离巴郡很近,是以最先赶到,而这散仙城主要有三家,闻钟、闻人家、仓山河。往上数二十年,闻钟和闻人家还是一家,但是剑宗出了两脉,理念不合,便划了两派出来,闻人钟怀带了三百弟子自立门户,就在闻人派的山头旁。打不起来,但也互相看得不大顺眼。仓山河从古至今一直在交州,三家离得近,算是邻居,江湖门派太多,规矩就不大好统一,有的门派会当街决斗,有的又跟百姓许诺,绝对不扰民,这就有了高下之分,这样的事儿多了之后,便立了一个盟约,交州境内的江湖门派,都遵循一个原则办事,叫散仙城约。而宁和尘在边关犯了事,他们并没插手,其实也算不得有仇。
这三家同时来了,连闻钟和闻人两家都能同时出现,怕是大家都已经想通,这一仗意味着什么。
闻人三千四十岁左右一个方脸男人,说道:“你居然没死。”
宁和尘问:“你是希望我死?”
“那倒没有,”闻人三千道,“我是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
“谁能想到呢,”宁和尘说,“昨日之前,我也没想到。”
闻人三千又是大笑,然后放下笑脸,说道:“我只怕你帮不上什么忙,还要惹得自己一身腥臊。”
宁和尘得罪的人多,又与皇帝结仇,这张脸现身,日后必定没有好日子过。这个闻人三千向来说话不好听,宁和尘从前也没从他的嘴上讨到什么便宜,那时候忍了,这个时候却没打算忍让,随口说道:“不劳费心。”
几人一起往议事厅里走,方青濯年纪不大,大概刚三十岁出头,算得上是天资卓越,已然当上了仓山河的副掌门,他从未见过宁和尘,惊喜道:“原来就是你吗?”
“我听闻谦让公子人间绝色,”方青濯大咧咧地说,“今日一见,世人诚不我欺!”
宁和尘不耐道:“行了。”
方青濯说:“哦哦,失礼了,在下方青濯。”
宁和尘没搭理。霍黄河拦过来招待道:“方掌门,里边请。”
方青濯:“好的好的,雪满,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六,”霍黄河把引进第三重门,说道,“有个儿子,非常孝顺,回头有机会,给你引见一下。”
方青濯顿时遗憾叹气,叶芝泽迎下来,正好听见他这一声叹气,惊道:“怎么着?”
“在下家中有个小妹待字闺中,”方青濯道,“实在可惜,实在可惜啊,看不出来,雪满年纪轻轻,连儿子都有了?”
叶芝泽也有些不清楚,他和宁和尘又不熟,只好说:“那也没办法,总还有好的……”
方青濯却一转头,看见了霍黄河。
霍黄河:“……”
方青濯仔细打量,深感不错,回头道:“叶掌门,在下家中有一个小妹……”
“咳!”李逐歌打断道,“青濯,别说了。”
叶芝泽也赶紧道:“那个,大家都累了哈,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叶掌门,”李逐歌说道,“不用说你也知道我们几人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巴郡交州,唇亡齿寒,我们座下弟子都已经在路上,今日白天就能赶到。你我的情谊,多余的话不必说,我连副掌门都一并带出,家中只留下妻儿而已,这一战,必将竭尽全力。”
叶芝泽动容不已。他与李逐歌,有南方二杰之称,仓山河、吞北海,两山门老祖宗名字起得随意,搞得很是相似,他们俩又是在同一个黄金台上、同一天走下来,各自接过父辈手中衣钵,距今也有三十余年了。俩人数十年见过不少次,但并未有过深交,可大难临头,虽然说是唇亡齿寒,这份情谊还是令人动容。
闻人越说道:“我也有弟子三千人,今日早上便可赶到。”
闻人三千说:“我今晚有事,可能要先走,但给你带了四千人,你尽管去用,当成自己的弟子便可。”
叶芝泽扶额叹道:“唉,天降横祸如此,多亏得兄弟们照拂啊!”
李逐歌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上早有心要整治江湖,我早已经料到了会有今日,叶兄,江湖儿女,你放心,不管今日是谁,江湖儿女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宁和尘听着无趣,连声招呼也未打,站起来便走了,霍黄河看了一眼,也起身跟上去,叶芝泽却从背后拦住他说:“安军,给掌门们上茶。”
霍黄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理也未理,优哉游哉地负手走出去。叶芝泽登时被气得脸色涨红,大拍了三下座椅。
闻人三千说:“我听说安军回了吞北海,还以为你们父子二人冰释前嫌了。”
叶芝泽摆了摆手,示意别提了。
“年纪还小,”闻人三千道,“日后便懂你的用心良苦了。只是我看见宁和尘也在,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叶芝泽无奈道:“如今这个情况,宁和尘愿意来帮忙,当然是要用。只是这背后的牵扯甚多,愚弟心里也是清楚的。可现下实在是没得选。”
闻人三千也是叹了一口气。方青濯赞叹道:“早听得这宁和尘不光长得美,而且是第一高手,真是令人咂舌!”
李逐歌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少说话。
天已大亮,日照山林。
这边霍黄河追出去,见宁和尘坐在烽火台上,视线放在东方。他两步跳上去,站在他身旁。
“我看未必,”霍黄河接着屋内人说的话,说道,“江湖上有很多人,已经很亲皇了。这一战会站在哪一边都未可知。”
宁和尘皱眉说:“心慌。”
“你?”
“嗯,”宁和尘说,“马蹄声。”
霍黄河却没听见,他停下来停了一会儿,问:“哪来的马蹄声,此处山崖,马上不来,你听见山下的马蹄了?”
宁和尘站起来,皱眉看向东方,穿过那枯木山林和重重叠叠地山头,他面色沉静,久久没有说话。
霍黄河警惕道:“莫不是骁骑将军的兵马来了?”
宁和尘却跳下去,衣角消失在烽火台上,霍黄河愣了一下,也跟上去,宁和尘一路到高高地山门戒碑前停下,眉头渐渐地皱起来,显得有些烦躁急迫,只是这时,霍黄河也听见了马蹄声,而且他懂了。
不一会,一个白色的身影率先出现在山脚下,有一个红衣少年、一个黑衣男人,跟在他身后,马蹄哒哒。
霍黄河再转头去看,宁和尘的焦躁之色已经消失,眉头展开,却有不一样的神色又染上眉梢。
第32章 三死黄金台(十一)
霍黄河心想:“好一个马蹄声。”
李冬青看见宁和尘, 笑得露出牙花子, 驾马时要飞起来, 火寻昶溟说:“你屁股着火了不成?!都到地方了,还跑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