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睡过了,之前李冬青睡得不安稳,宁和尘是守着他的,后来宁和尘也没有赶过他,是李冬青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才搬走。
宁和尘给他让了点地方,翻了身,闭上眼睛,又像是要睡过去。
俩人沉默好久,宁和尘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问道:“白天那个姑娘叫什么?”
“……郭嫣。”
“喜欢吗?”宁和尘问。
李冬青:“……”
宁和尘没睁眼,手在李冬青的肚子上拍了拍,安抚道:“没关系,跟师父说一说。”
李冬青说:“不、不知道。”
“哦,”宁和尘说,“那就是喜欢的。挺好。”
李冬青觉得他说的不对,闷声道:“不是这样吧?”
宁和尘却说:“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毛都没长齐,现在都已经这么大了,长得这么高了,却总感觉你还是个娃娃,要让人管着你,照顾你。”
李冬青沉默片刻,问道:“你问我这个,是因为你要走了吗?”
宁和尘笑了,却不回答,和他足抵着足,把他环在自己的胸前,说道:“我会回来的。”
第28章 三死黄金台(七)
李冬青躺在他的胸口, 道:“真的吗?”
宁和尘像哄小孩一样拍打着他的肩膀, 没有回答, 但动作却是在安抚李冬青,承诺:“我一定会回来。”
李冬青十六岁,已经赶上宁和尘高了,躺在他的怀里,还是像十五岁的那些个夜晚一样。宁和尘问道:“喜欢这里吗?”
“喜欢。”李冬青说。
宁和尘笑了。
“你笑什么?”
宁和尘困了, 半晌后说道:“喜欢就好。”
李冬青喜欢安定的生活,即使在流浪,也在心里隐隐地幻想着或许有一天能有自己的一个家。靠着这样的幻想,感觉自己还有力量。现在他有朋友, 也有师父、长辈在身边,他不用担心明天是不是就要离开这里,奔向另一个地方。每天醒来的时候都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人。李冬青是一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就算是一开始并不喜欢月氏,相处了一年,也觉得其实不错, 这是个不错的地方。
李冬青说:“你觉得我该喜欢这里吗?”
“我觉得,”宁和尘迟缓说道,“这没什么。”
李冬青抬头看他, 宁和尘闭着眼睛, 有一搭无一搭地轻轻拍着他,说道:“徒儿,只要你开心。”
李冬青重重地把头埋回去, 宁和尘让他砸得睁眼看了一眼,拍了拍他,用胳膊环住他,睡了过去。俩人的困意互相传染,居然都睡着了,李冬青睡得还很香。
长安城,未央宫。
卫子夫清瘦,一头长长的头发垂在腰间,松松地系住,在用一把小刀轻轻地刮下檀香,拿一块云纹烙子,垫在铺平的香灰上,把檀香撒在烙子上,轻轻磕了一下。
武帝从门外走进来,并没人通报,轻手轻脚走进来,一把搂住了她,卫子夫一惊,还未回过头去,武帝把下巴搁在她肩头,说道:“干什么呢?”
卫子夫说道:“你的香炉燃尽了。”
“用不着你来,”武帝说,“让你来,不是让你干活的。”
卫子夫低下头去,说道:“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武帝熨帖,按着她的肩头,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追着她下垂的目光说道:“辛苦你了。”
卫子夫说:“可这都是小事……”
“我不是说这个,”武帝温柔道,“朕是说你弟弟。”
卫子夫头偏过去,不敢再说什么了。武帝道:“朕已经查明,是皇后陷害卫青,但是朕现在还不能动皇后。你知道的。”
“不,”卫子夫赶忙道,“别,皇上,卫青只是个下人,皇后想要一条下人的命,这本来也没做错。”
她的眼下画了一片红,在昏黄的光下影影绰绰,当真是楚楚动人,美丽极了。刘彻看着看着便把她抱在怀里,说道:“小可怜儿。”
卫子夫这眼泪是落也不敢落,忍又忍不住,一撇嘴险些哭出来,又生生咬着嘴唇忍回去。
刘彻并未看见,拍打着安慰道:“朕已经命严助为车骑将军去巴郡攻打吞北海,卫青便跟着严助一同出行,若是此行立功,朕还将重用他。”
卫子夫叩谢:“谢皇上!”
刘彻却一把把她拉回来,说道:“你还需要与我说这些吗?”
说话间,卫子夫黑亮的头发在刘彻眼前来回晃动,他一双手划过卫子夫的长发,一把将她扎发的步绳扯断,长发当即披散开来,散落一腰,卫子夫吃痛,呼喊了一声,刘彻搂着她的腰倒在地上,低声道:“小可怜儿。”
夜色深沉浓重,安静地一丝风声也没有,整个东瓯城都是沉睡的,唯独一座小楼的二层亮起了一盏灯。
到了后半夜时,他被窸窸窣窣地吵醒。宁和尘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扎头发。
李冬青坐起来,声音里还带着睡意,说道:“你要走了吗?”
宁和尘走过来,说:“接着睡吧。”
李冬青抬头看他,宁和尘伸手要去摸他的脸,半途中改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尽快回来,不要担心。”
李冬青按住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说道:“皇帝不止借兵东瓯,你和叔叔一定要小心。你一定要活着,一定!”
宁和尘笑道:“能杀我的人还没生出来。”
李冬青才终于笑出来,却仍然觉得难受,仿佛胸口堵了一块大石头。宁和尘想着叮嘱两句,道:“受了欺负,你怎么着?”
“打回去。”李冬青老实道。
“嗯。”宁和尘点了点头,“我走几天,别被欺负了。行了,不说了,走了。”
李冬青眼巴巴地瞅着,瞅着,宁和尘吹灭了灯,推开窗时,月色偷偷爬进来,他看见宁和尘回头望了他一眼,然后才转身跳了出去。
李冬青自己坐在床上,呆呆地,感觉心里有点空。他躺回去,宁和尘睡得地方还是温的,自己往前拱了拱,心想:“宁和尘此时已经出了东瓯国的城门了。”
他顺着夜色狂奔,也许会在半路上买一匹马,明日下午就能到巴郡,见到霍黄河和叶阿梅,这一仗可能需要打三天三夜,也可能要打七天七夜,也或许两天就能打完,第三天就返程了。他的意识随着宁和尘的这趟旅程漂泊,已经替宁和尘经历过了一路上的种种,飘飘扬扬,便睡着了。
昨日宁和尘走的时候,李冬青觉得还可以。但早上醒来的时候,只有自己,分别感才强烈起来。他自己一个人便不想下去买馄饨,可昨天晚上也没开伙,就没什么剩饭可以吃,他实在不想做,空着肚子便去了书院。他来得太早,老师和火寻昶溟都还没来。
李冬青百无聊赖,不想念书,也不喜欢念书,在想这一行有几分胜算。
江湖和朝堂的摩擦由来已久,江湖的规矩确实松散,可钻的空子很大。但刘彻要整顿江湖人,估计并非是因为规矩松散,而是因为江湖势力做大,为了逃避交税,越来越多的人上黄金台,而这些人,多数都是一些优秀的壮年劳动力,不读书、不当兵,想去当大侠。身体强壮、武艺高强的人都去当侠客了,谁来打仗?且江湖侠客越多,力量越壮大,也就越难控制,高祖刘邦是怎么当上的皇帝,身为刘家人,刘彻怎么会不知道。如此大患,怎么能不除。
李冬青扪心自问,他若是刘彻,他也要视江湖人为大患。是以这第一仗一定要打,并且要打赢,才能威慑天下。
宁和尘这一去,恐怕并不是几日便能回来的。李冬青越想,越觉得难,越觉得严肃。并不如宁和尘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一个人再强能有什么用,能敌得过千军万马吗?刘彻都已经调东瓯的兵了,其阵仗之大,还需要说吗?
李冬青霍然站起来,觉得待不下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王苏敏脸黑如锅底,黑着眼圈冷漠地打开门,看见李冬青站在门外。
王苏敏:“知道我什么时候睡下的吗?”
李冬青却越过他,直接进门,翻天覆地地找吃的,王苏敏好脾气地说:“祖宗,干什么?”
李冬青找了个甜瓜,拿袖子擦了两下,坐到椅子上啃了口,说道:“宁和尘走了。”
“哦,”王苏敏认命地坐下来给他倒了杯水,并不惊奇他说的话,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昨晚。”
王苏敏说:“为了你。”
李冬青:“?”
过了一瞬,他忽然明白了。他本没有想到这一层,一直在想宁和尘要走这件事情本身,却没想过宁和尘为何非要晚上走。王苏敏一说才想起来。宁和尘给东海王面子,才趁着夜色偷偷走,而非光明正大地和朝廷做对。而给东海王面子,其实也只是因为李冬青还在这里。
“猜到他要去,”王苏敏仍旧还喜欢说匈奴语,“他们不是好兄弟吗?你不去吗?”
李冬青说:“我不能去。我如果暴露了身份的话反而害了他们。”
“什么意思?”王苏敏不大明白。
“意思是说,”李冬青道,“如果我还活着这件事暴露,可能又要引起麻烦,……而且我还帮江湖人,而不是朝廷。那可能更害了霍黄河他们。”
王苏敏说:“哦。”
李冬青暗示说:“我很想去。”
“我也很想去。”王苏敏没听懂,也诚恳道。他用汉语学了一句当地俗语,“我闲得像过咸盐车了。”
李冬青和他俩人沉默了片刻,李冬青说:“你倒是劝一劝我啊。”
王苏敏:“?”
“我是不是非得去不可?”李冬青问。
王苏敏揣摩着他的意思,试探着说:“……是?”
李冬青说:“可是我害怕身份暴露。”
王苏敏:“可以带面罩。”
“错了,”李冬青说,“是不会暴露,朝廷那边唯一认识我的雷被、郭解和剧孟,却是江湖人,这一仗不会让他们过来。”
王苏敏:“但江湖上认识你的人可不少。”
“仔细想想,”李冬青说,“就算是有认识我的人去了巴郡,那也是去因为唇亡齿寒,想助吞北海一臂之力的,与我是友非敌。”
王苏敏沉默片刻,说了俩字:“冒险。”
李冬青的心里也很纠结,听他这么说,又开始思考起来。王苏敏说:“你就带面罩不就得了,不是谁都像霍黄河那样的。”
李冬青:“……哦,也对,我因为长江,老以为戴面罩没用。”
王苏敏站起来,说道:“唉,废话少说,要走趁早。”
“趁什么早!”李冬青拿着自己的瓜站起来说道,“我先回去上课了,你睡吧。”
第29章 三死黄金台(八)
王苏敏:“?”
李冬青说:“好好休息。”
然后啃着瓜站起来, 吊儿郎当地便自己开门走了。
王苏敏原地站了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该生气, 气得够呛,返回去睡觉,不一会儿便呼噜震天。
李冬青回去的时候,书院里正翻天,火寻昶溟提着剑跑出来, 正气势汹汹往外冲,撞到李冬青身上,李冬青道:“干啥啊。”
火寻昶溟一愣,说道:“……你还在这儿?”
李冬青说:“我去哪儿?”
火寻昶溟顿时有些尴尬, 收了剑,说道:“那你,迟到了哈。”
李冬青还剩了两口瓜, 递给他示意他吃不吃,然后说道:“饿了,出来找点吃的。”
火寻昶溟说:“不吃了。……快进去吧, 老师等急了,我出来清醒清醒,有点困。”
李冬青跟着他一同进去, 师父已经年逾八十, 袖子挽起来露出干巴巴的胳膊,也提了一把剑跑出来,迎面正撞上李冬青。
师父:“……”
“师父, ”李冬青说,“你也困了?”
再一回头,火寻郦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外,身后跟了一群人,李冬青站在下头,手里还拿着个只剩两口的甜瓜。
火寻郦估计是以为李冬青跑了,正要来找人,迎面看见了李冬青,也是一愣。
火寻郦说:“你迟到了。”
“就迟了一会儿,”李冬青说,“不至于这么大阵仗吧?”
火寻郦说:“规矩改了。迟到去牢里锁两天吧,省得日后懒散。”
李冬青示意并无所谓,两口把瓜塞进嘴里,举起手来等着被锁。
火寻郦见他如此配合,心生犹疑,明知故问道:“宁和尘去哪儿了?”
李冬青含糊地说道:“有必要问吗?”
火寻郦道:“他是昨晚走的。他自己走了,可想过置你于何地?”
“难道他还能带上我走吗?”李冬青终于咽了,随口道,“不是更要翻天?”
火寻郦恼怒道:“你可知你是月氏人!你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可曾想过自己是一个月氏人?”
“我什么也没做。”李冬青平淡地说。
火寻郦有怒发不出,说道:“把他带下去!”
李冬青也不反抗,直接就跟着走出去,火寻昶溟欲言又止,往前跟了一步,对火寻郦说:“大歌女,他……”
“你再多说一句,就跟他一起去吧!”火寻郦冷道。
火寻昶溟哑然闭嘴。
东瓯今日又是晴空万里,唯独是湿冷,地牢里就更是阴冷,李冬青虽然耐寒,但还是觉得不大舒服,来了之后便收拾了一片干净的地面,躺下倒头便睡。火寻郦把他拎到了死囚的牢房里。这牢房要比普通牢房要安静很多,睡一天也不会被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