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讪,说道:“可已经拦了。”
宁和尘道:“你能拦得住谁?以为谁都是我吗?”
李冬青不好意思起来,可是他又没法抵赖,死乞白赖地不想分别,这确实是他干得好事,于是便道:“我以后保护你,不让别人伤害你。”
“好啊,”宁和尘扔了锉刀,转头问道,“还没擦完?”
已经七八成干了,李冬青说:“等会,还得再梳梳。”
宁和尘又是没有意见,坐在椅子上等,李冬青纳罕极了,不明白他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左右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他给宁和尘梳头发,小心翼翼,宁和尘如此浓密的头发,要梳小半天,宁和尘等得困了,才听李冬青道:“好了。”
宁和尘便把衣服穿好,站起来往床上走,李冬青还未洗漱,脱了衣服打算去洗澡,他也不在意,就着宁和尘剩下来的洗澡水,飞快地洗了洗,带着一身水汽上床,宁和尘已经有些要睡着了,他爬上床之后,宁和尘给他让了让,过了一会儿,他清醒了些,问道:“没擦干净?”
“不用擦,”李冬青说道,“没洗头发。”
宁和尘不说话了,又要睡着,李冬青道:“唉,你没觉得,牧羊地的梅花特别像满山的雪吗?让我想起了雁门。”
宁和尘没搭理他。
李冬青自言自语:“如果以后我们去大月氏,就是敦煌那里,也许能每天吃到葡萄。那个东西我吃过,好吃,在中原可能只有皇帝和贵妃才能吃得到。”
“可以请霍叔他们来玩,”李冬青幻想未来,说道,“对了,你把羌笛送给阿梅了,我用竹子再给你削一个吧,用竹子可以吗?我没做过,回头问问。或许能用精铁来打。”
宁和尘翻了个身,问道:“睡不睡?”
李冬青说道:“不大睡得着。”
宁和尘指了指窗外,说道:“出去练功去。”
李冬青不敢再说话了。宁和尘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侧躺在他身边,他便转过头去,看见宁和尘一脸娴静,睫毛根根分明,他往前凑了凑,说道:“你睫毛多长啊?”
宁和尘豁然睁开眼睛,李冬青吓了一跳赶紧往后撤,才发觉都凑到人家脸上了,宁和尘说道:“不睡滚。”
第43章 三死黄金台(二十二)
李冬青往后凑了凑, 小声说道:“干吗生气啊。”
宁和尘看他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气笑了, 说道:“我要睡了,别吵我。”
李冬青“哦”了一声,也躺下,他这两天总觉得心里轻飘飘地,仿佛有什么特别好的事情在发生, 可这感觉具体是来自何方?他心里找不到源头。他躺在床上,看着房顶,还在思索自己情绪。
过了会儿,李冬青转头去看宁和尘, 难以置信,宁和尘今年二十六岁了。可宁和尘还是没有长大啊?李冬青微微皱眉头。宁和尘把自己当成独当一面的人,可其实他也不算, 好像人如果不世故,就永远长不大。
宁和尘一直被注视,也感觉到了, 他睁开眼,正好撞上李冬青的视线。他也转过头去,俩人并排躺在床上一起看房顶。李冬青问道:“你不睡了吗?”
“怎么睡?”宁和尘平淡地问。
李冬青也没有几分愧疚之情, 说道:“聊天啊, 反正明天也没事。”
“怎么没事?”宁和尘问,“你不用念书吗?”
李冬青诧异,说道:“应该不用吧, 大歌女把我关进牢里了,我偷跑出来的,难道明天还要去念书?”
宁和尘说:“明天可以先别去,试试,如果她来找你你再去。”
李冬青也是这么想的,能逃一天是一天。他现在已经看出宁和尘嘴硬心软,只要是他求宁和尘,基本上宁和尘都会答应,就像现在宁和尘就算困,也会陪他聊天。
他道:“我还要念多久?”
“念到你当国王,”宁和尘随口说道,“自然就可以不用再念书了。”
李冬青愣了一下,他没想过要当国王啊。
宁和尘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傻子。”
李冬青说:“我不当国王啊,他们有自己的女王,我帮他们打仗就可以了。”
“女王会老的,”宁和尘头发散发幽香,他静静地道,“老了就要有人接替她。听说女王很思念国王,这样的心软的女人未必想在王位上待着。”
李冬青暂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于是便不聊这个,转而说道:“心软当不了国王,那我也当不了。”
“算了吧,”宁和尘嗤笑一声,说道,“你的心可不软。”
李冬青莫名其妙,转头看他。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耳根子软,心也软的人的。
宁和尘却不是在开玩笑,又说了一遍,道:“你的心肠很硬。”
李冬青感觉自己好像明白,隐隐约约知道他的意有所指,因为这句话莫名地让他感到自责。这感觉很强烈,以至于后来记忆中除了浅浅淡淡的那一丝不明白之外,印象比较深刻的其实是这一夜宁和尘头发的香味,因为月光当时射进屋子,有一缕照在了他的头发上,让李冬青一直觉得,月光就是这个味道的,这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宁和尘把胳膊搭在额头上,随手撩了两下头发,没什么事做,没什么话说,就等着李冬青的瞌睡虫来了,能安静睡觉。
李冬青翻过身来,看见那一丝月光打下来他脸上的光和睫毛的阴影,他这一夜死活也不困,反而越来越精神,那种感情仿佛将他的心连根揪下来,在空中转着玩。
宁和尘说道:“你杀了多少人?”
“也许有七千。”李冬青也没有印象了,只能随便估摸了一个数。
“杀七千人和杀七万人是一样的感觉,”宁和尘道,“杀的人超过三个,再杀多少就都没有区别了。人命仿佛不是人命,都不值钱了。”
李冬青说道:“我不知道,我心很乱,当时拿起刀的时候我根本没有过犹豫,更吓人的不是杀人的感觉,是我觉得自己冷血得可怕,我当时想,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可是后来看见方青濯,就觉得我分明是给自己杀人找借口,我只不过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在战场上留人一命实在太麻烦了。”
“嗯,”宁和尘安抚地拍了拍他,说道,“不要怕。”
李冬青的血便平静下来,但心又疼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他终于找到了那种轻松和雀跃的感情的来源,是源于他终于掌控了宁和尘。现在他不需要再担心宁和尘随时会离开了,两个人的身份正在慢慢地转变,宁和尘会听他的话,会跟随他。
这个事情让他的心情过于好,所以才难以入睡,这要比发现千机只认他一个主人时的喜悦要巨大数倍,可同时也有对宁和尘疼惜之情,因为李冬青觉得一个人被别人牵制住,是多少有些可怜的,所以又带了丝疼。
李冬青攥住宁和尘拍自己的手,看向他的眼神亮得吓人。
宁和尘笑说:“又怎么了?”再听便发现,他不可谓不包容。
李冬青知道宁和尘以后都会这样对他,那感觉便又玄妙起来,他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也是个玄妙的年纪。
宁和尘却还在自己的思绪中,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七岁了。”
“什么感觉?”李冬青问。
宁和尘仔细思索,说道:“恨。”
越小的孩子感情便越单一,七岁的孩子可能只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恐惧,宁和尘那时候还知道什么叫恨,咬牙切齿,杀人放血。
宁和尘把手抽出来,翻过身来,换了个姿势道:“我都不怕的,没有怕过。你怕是因为你还想要自己的人生,怕自己没了良心,但我那时已经不想要了。”
李冬青手里空落落地先是烦,可听了他的话便越听越疼,不想再听,也生怕宁和尘再讲下去,可是不讲,不听,难道就不存在了吗?
宁和尘难得开口提过去,说道:“你十七岁才开始学武功,他们觉得你晚了,我倒是觉得刚刚好,越晚越好,能多快活几年。”
“可是大歌女说,如果我早学几年,会更厉害。”
“不要听他们的话,”宁和尘在深夜里说了实话,或者是说了假话,总之他和白天说的不一样,他道,“你是最厉害的。”
李冬青:“你就比我强。”
“不可能。”宁和尘只是笑。
李冬青不明白,转头去看他的表情,他知道宁和尘的本事,自己再练几年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宁和尘说:“你已经把我赢了。”
李冬青反应过来,说道:“若是咱俩上了战场,我是说如果,你会杀我吗?”
“不会,”宁和尘并未思考,“你会赢。”
李冬青:“我也不会杀你啊。”
宁和尘没说话,笑了,李冬青皱眉,翻身坐起来,说道:“什么意思?”
“别发疯了。”宁和尘说。
李冬青复又躺下,心里忿忿,不说话了。宁和尘半晌只能哄道:“说你会赢,不是不信你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宁和尘说:“打架都要有输赢,我不会赢你的,傻子。”
李冬青:“那没什么意思。”
“赢还没有意思,”宁和尘道,“你还想要什么?”
李冬青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他吓了一跳,吞咽回去的时候,又把自己的肚子砸了一个窟窿。
他想要什么?李冬青贪心不足,越要越多,可这次却不敢像以前一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一个十七岁的男人,谁能忍得住不要宁和尘些什么吗?
李冬青心慌马乱,说道:“睡吧。”
“活祖宗,”宁和尘说道,“睡吧。”
李冬青却手足无措,连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宁和尘躺在他旁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其实宁和尘应该是累了,这几天着实是辛苦的。
李冬青以为自己睡不着,可其实是没想多久,就睡着了,不过这一晚上连连做梦,梦里乱七八糟,他跑过长长的走廊,看见那个叫郭嫣的女孩儿,用一块丝盖住了自己的脸,他伸手去揭,看见的却是宁和尘的脸,他笑道:“怎么是你?”
宁和尘又发出郭嫣的声音,细声说道:“你在说谁?”
李冬青厌恶极了,拔腿便跑,接着跑在长长的走廊上,跑了很久,推开一扇院门,看见前头的屏风上搭着一件蓝色中衣,他走进去,宁和尘背对着他在洗澡,又是一颗滚圆的肩头。李冬青上前说了和今晚一样的话,宁和尘却没理他。
因为实在着急,便一直说,一直没人理,这梦实在是不让人开心,李冬青皱着眉头,好像在梦里说了混蛋话,大不敬的话,宁和尘这才理他,他在梦里也没有害怕这种感情,反而像个无赖,宁和尘也没有生气,只是扶着浴盆,自顾自地笑,水汽把脸蒸红了,李冬青蒙了。
第44章 三死黄金台(二十三)
这一夜的李冬青是前所未有的窘迫, 仿佛是一把火在心口上烧, 烧得他好渴好急。
口干舌燥间, 有人在推他,李冬青皱着眉头把眼睛睁开,看见是火寻昶溟,坐在床头啃一块瓜,一边啃一边叫他:“快起。”
李冬青头痛欲裂, 说道:“给我来一块。”
火寻昶溟瞅了他一眼,给他掰了一块瓜,李冬青随手扔在嗓子眼里才感觉稍微缓解了那种滚烫的感觉。火寻昶溟说道:“你怎么又跑到这来睡啊,我一开始没找到你。”
“宁和尘呢?”李冬青问。
“不知道, ”火寻昶溟,“我来的时候他在喝茶,刚出去了, 你穿衣服啊,不上学去了?”
“还要去上学?”李冬青不敢相信,“是你想去, 还是大歌女叫咱们去?”
火寻昶溟理所当然道:“当然要去,咱们都回来了,为什么不去?”
李冬青有些崩溃, 火寻昶溟有点太积极了, 他当然百般不想去,昨晚睡得又晚,而且睡得还不好, 是存了今天能多睡一会儿的心的,谁想到火寻昶溟直接找来了,没有办法,他只好认命地穿衣服。火寻昶溟坐在床上,寻着这屋子的味儿,说道:“什么味儿?好香。”
李冬青穿鞋,看了眼他闻的地方,说道:“宁和尘的头发味儿。”
“这么香的吗?”火寻昶溟低声自言自语,“用什么洗的啊?”
李冬青不说话,穿好了衣服,把他赶下来,说道:“一边儿去。”
火寻昶溟就坐了一个边儿,看他要叠被子,给他往旁边让了让,李冬青却把他推下去了,两下把被子叠了,火寻昶溟站在地上,问道:“啊?你俩就一个被子?”
“对啊。”李冬青说。
火寻昶溟感觉有点奇怪,但看他理直气壮,觉得好像也没啥奇怪的,就没说啥。
李冬青穿戴好了,把头发绑起来,站在屋里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初显侠士的风度,火寻昶溟总觉得他昨天还不是这个样子,叼着瓜打量了他一眼,李冬青说:“走不走?”
“走。”火寻昶溟纳罕说,“你长个子了?”
“没有吧。”李冬青说着和他站到一起比了比,他俩身高相仿,但是火寻昶溟比他高了一块,再一比,居然一样高了。
火寻昶溟说道:“他娘的。”
“哈哈,我过了年才十七,”李冬青笑着说道,“以后肯定比你高。”
火寻昶溟踢了他一脚,俩人便打闹着出了门,李冬青找了找,也没找见宁和尘,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火寻昶溟跟他说:“我打算好好练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