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娘说:“你以前没喝过罢?”
“是。”
“少时不喝,长大了也不会喜欢,”林雪娘说,“你看冬青人高马大,其实也滴酒不沾,他一口也喝不了,随他亲爹。”
宁和尘忽然听见个话头,接着道:“他亲爹?”
“哦,”林雪娘随意地说,“他生父生母在他十一岁那年死了,马惊了,跌下山崖。”
宁和尘不动声色说:“他父母,也都是这个村子的人?”
“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林雪娘把酒给他满上,平静地说,“从来没走出去过。”
宁和尘点了点头,又吞了口酒。
李冬青今日演得又是踏雪寻梅。在台上和叶阿梅说酸词儿。
李冬青复又深情款款,“阿梅,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我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娶你。”
台下小童激动地谢了一声打赏,那钱打在盔里发出一声脆响,绝对是大数。李冬青转身时往台下一扫,居然是宁和尘。
宁和尘今日把头发全束起来,盘在头上,拿跟布条绑上,把一张俊脸彻底露出来了,身上穿着的也是李冬青的衣服,倒是很合身。昨日是个贵公子,今天像个离家出走的贵公子,此时在下头鼓掌,津津有味地看自己的戏。
叶阿梅又哭了一场,然后退下去,李冬青只能硬着头皮掏出腰间的竹羌笛,深吸口气,闭上眼睛,羌笛曲是羌人思念故乡而作,故而自带悲凉和踌躇,加之李冬青技艺娴熟,台下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宁和尘看着李冬青,扫过他全身数个大穴,仿佛能将他看出一个洞来。
“你怎么来了?”李冬青一撩衣摆,坐在了宁和尘面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宁和尘填满茶杯。
宁和尘闲闲地说:“看戏。”
片刻后,他心里有不平,又讽道:“我怕我不出现,恩公心里不安,担心你老母亲在家的安危。”
李冬青诺诺不语。
台子要拆了,李冬青随着他往后台望了一眼,问道:“你的叶阿梅呢?”
“我的叶阿梅,”宁和尘随口说,“不知道,也许吞北海面壁吧?”
李冬青意外道:“为何?”
“都说了不知道啊,”宁和尘却又不耐起来,说,“我猜的。”
李冬青以为是戳到了宁和尘的痛处,所以才把这人惹恼了,也就不再讨没趣。再一想,就算是宁和尘翻出天来,也有一个女人在身后等他,软玉温香,宏图霸业,宁和尘混得再差,也比李冬青现在要强,俩人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
李冬青顿觉无话可说,站起来说道:“我还有一场,你要来吗?”
宁和尘问:“在哪里?”
“还是这个镇子,不过是给官家老爷唱,”李冬青说,“要等到下午呢。”
“不去,”宁和尘说,“我若下午还来,那回去或许看见的是你娘的尸首。”
李冬青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居然没有生气。
宁和尘有气也没处跟这个木头发,有些无语,转身说道:“我去逛逛,走了。”
李冬青不知道他怒从何来,只能感觉他好像是忽然态度很差,还以为是哪句话惹了他。宁和尘的脾气原来这样臭吗?为什么没听见有人这样说过?
李冬青一站起身来,却有撞上了宁和尘,宁和尘去而复返,问道:“有没有饭馆?”
“你要吃什么?”李冬青木木地问。
“肉,”宁和尘想了想,“烧鸡?”
李冬青:“鹿肉可以吗?”
“可以。”
“我晚上回去给你打,”李冬青说,“你回去吧,你长成这样,在这镇里一走,谁都知道你了,别出来太久。”
宁和尘笑了,状似调侃:“我长得什么样?”
李冬青又没话说了,脸红到耳朵根,差点憋岔气过去。
宁和尘心情又好了起来,风流倜傥道:“好罢好罢,我为难你干什么?”
李冬青看他骄傲肆意的脸,却当真不自在起来,这一刻确实觉得俩人相隔十万八千里。难过稍纵即逝。
下午的时候,宁和尘待在家里睡觉,李冬青骑着马跑回来,带了一肩头的雪回来,把千机拴在驴棚里,又在门口把雪抖掉,回来时带了一包药。
宁和尘睡得昏昏沉沉,就感觉一个冰凉之物砸了过来,人还没醒,手上动作却快,就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是一包药粉。
李冬青坐下脱鞋,宁和尘坐起来,看见他脱下外衣,里头的中衣撕裂了,随口问道:“打架了?”
“没有,”李冬青说,“下午耍百戏,官老爷想看找鼎和走刀,刀片把衣服刮了一下。”
找鼎便是百戏之一,力大如牛者当场举起大鼎,走刀便是在竖立起来的刀片上行走。宁和尘没想到他还会百戏,问道:“你不是说不会武功?”
“这算武功?”李冬青确实不懂。
宁和尘:“……”
“吞火不会,”李冬青又反应过来,觉得宁和尘不礼貌,说道,“我不说谎,说不会就是不会,骗你干甚。”
李冬青现在对宁和尘的态度非常纠结,一方面觉得他视人命如草芥,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另一方面宁和尘若是与他示好,他又扳不住架子,乖乖地跟他说话。
宁和尘懒懒地坐起来,说:“那你那日见到我们打架,怎么还往回跑?都不害怕吗?”
李冬青说:“算命的说我能活到顺顺当当地八十岁,但我天煞孤星,克身边人,所以我娘没事就行。”
“哪个算命的?”宁和尘坐起来,把松松垮垮地衣服拉好,懒洋洋地说,“把手拿来,我给你算上一算。”
宁和尘这个人刚睡醒的气质和清醒的时候很不一样,这时候就像个邻家哥哥,李冬青又不自觉地和他亲近起来。
“生辰八字?”宁和尘问。
“不记得了,”李冬青说,“爹娘都没了,谁给我记着这种事?”
“不跟你比惨,”宁和尘本想说,谁不是早就没了爹,我还比你早了几年呢,但还是没说:“罢了,手伸给我看看。”
李冬青伸出左手,看见宁和尘认认真真地低头看,头发从肩头耷拉下来,这当真是太好看的景象,人都喜欢美的东西,李冬青看愣了神。
“你这手相,”看了半天,宁和尘一抬头,正好撞上了李冬青的目光,但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别人的注视,没什么所谓地说,“看不出什么。”
李冬青:“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学艺不精,”宁和尘说,“看你手心厚实,倒是不会穷苦的。”
“给你算命的那个人是谁啊?”宁和尘又问了一次。
李冬青:“不知道,我是听村子里的人说的。我小的时候算过。”
宁和尘想:“有点本事啊。”
他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又问:“还去不去打鹿啊?”
第5章 踏雪寻梅(五)
李冬青没当回事,跳下炕,干脆地说:“走啊,你穿衣服。”
宁和尘便从被窝里起来,他长发披散着,又长又厚的头发披在肩头,皮肤白,眼光潋滟,一张脸在夕阳下衬得又俊又温柔,李冬青多看了两眼,然后蹬上了羊皮靴子,拉开棉门帘,说道:“娘,我俩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林雪娘却下地来拦,问道,“又要去哪儿?”
李冬青说:“就后山头,打了狍子或者鹿就回来。”
“别去了。”林雪娘却说,“别去了,太晚了。”
李冬青看了一眼天色,有些莫名道:“天大亮着,我一个时辰打不到就回来了,你怎么了?”
林雪娘犹豫良久,只好说:“那好罢,速去速归,我烧了水在家等你。”
李冬青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又回去找宁和尘,却见宁和尘把衣服褪了,正扭着身子给背后上伤药。李冬青走过去坐在炕沿上,接过药粉,说道:“我来罢。”
宁和尘把头发放到胸前,露出一片雪白的背,又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李冬青眼里看着那两道入肉的伤,说道:“这是刀伤?”
“匈奴人的弯刀,”宁和尘说,“这一道,是楼烦王的。”
宁和尘随手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他头发极厚,在胸前堆了起来,又黑又亮,李冬青无端地想起来了听人说,皇宫中的卫子夫卫美人,深得皇帝的喜爱,也是因为一头乌黑的秀发。
能有宁和尘的好看吗?李冬青心里默默地想,又忽然清醒过来:“想什么呢这是?”
听见宁和尘还在摆弄自己的伤痕,指着自己胳膊上这几道,对他说:“这个,是我不可得山的大师兄的,他的铁爪划的。”
李冬青赶紧给他上药,宁和尘居然一声不吭,状若平常,挨个地给他介绍这些伤都来自谁。
李冬青问:“你都记得?”
“那自然,”宁和尘平和地说,“你不知道世人怎么说我?”
“谦和公子,”李冬青老实地说,“第一游侠。”
“那是之前了,”宁和尘把头发随手放回去,头发泼墨一样摇摆散开,披了一背。宁和尘把衣服穿上,说道,“现在不都是说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吗?”
李冬青说:“说得对吗?”
宁和尘觉得有趣,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说呢?”
李冬青:“不知道。”
“说得很对,”宁和尘起床,款款说道,“这世上的人眼睛都是瞎的,唯独把这件事看对了。”
李冬青没有搭茬,宁和尘意有所指说:“快走罢,不然要让人惦记着了。”
李冬青:“?”
宁和尘却走了出去。
李冬青拿了弓箭,追出去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说你的心上人呢,”宁和尘温和地笑道,“打了鹿肉来送给心上人,收一还十,不是这个道理吗?”
李冬青这才知道,宁和尘是在说那碗兔肉。但是他确实有这个心思,不想还给人家一个空碗,李冬青霎时有些恼怒,有些小脾气地道:“那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也不是为了还别人人情才打猎。”
宁和尘却不怎么感兴趣:“哦。”
李冬青便不再说话了,宁和尘看他有了脾气,才又问:“那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心上人,你管我干甚。”李冬青说。
宁和尘知道他为何生气,但是只觉得这小孩子好笑,没想到李冬青却压着火不抱怨,把气忍下了。李冬青今日特意又骑了千机回来,俩人共骑一匹马。李冬青上了马之后,向宁和尘伸手,让他上来,宁和尘一挑眉。
李冬青说:“你骑不了,你上来,他就跑了。”
宁和尘笑了,觉得这也无妨,便坐在了他身前,李冬青双手一环,扬鞭道:“驾!”
千机果然是一匹良驹,朝廷爱养马,若是要买,这马也能卖个几十金。宁和尘有些意外,这里居然还有好马,李冬青说:“这马只认我,他下生的时候我就养他。”
宁和尘觉得他稚气,笑说:“李大侠好得意啊。”
李冬青又被堵住,彻底不说话了。他感觉宁和尘不好招惹,说的话都没别的意思,但似乎总是带着些嘲讽,便不再找不痛快。
俩人片刻便上了山,李冬青跟他说:“就在这里罢,能看见山下,也能打到狍子和鹿。”
宁和尘坐在石块上,说道:“你打罢。”
他不打算帮忙,李冬青也不求他,自己往山头上走去,挖了一块雪地,撒了些昨晚的玉米渣和骨头沫,李冬青两下爬上树,把背后的弓上了箭。
宁和尘状似无意,瞥了两眼,李冬青目力极佳,不消片刻似乎看见了什么,嘴唇紧紧抿住,略微有些紧张,猛地拉弓引箭,其力大无穷,“咻”地一声射出去,深深地插/地面。不出三箭,宁和尘便听见了兔子的叫声,李冬青中了一只兔子的前足,跳下树追了上去。
“兔子!”李冬青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拎着兔子耳朵回来,高兴地举到了宁和尘面前。
宁和尘连连后退,最后只好一只手接过来那血淋淋的挣扎着的动物,离自己的衣服远远地,颇有些无可奈何:“放哪儿?”
“走吧。”李冬青说,“咱们三口人,吃不了鹿。山既然给了只兔子,那就不能再打别的了。”
“这是什么道理?”
“大家都是这样的,”李冬青说,“我们靠山吃山,一家几口人,就打几口人的饭,多打了,就是屠杀了。”
宁和尘双手一摊,问道:“那我烧鸡呢?”
李冬青:“?”
宁和尘说:“你说有鹿肉我才没买。”
李冬青愣了一下,说道:“是这个道理,那我去了,你等着罢!”
宁和尘看着李冬青又窜上树去了。
李冬青身手确实敏捷,如若看见了猎物,便难逃脱他的手掌心,但李冬青要打的是鹿,便又放跑了一只兔子和一个狍子。原来是他俩运气好了,再等,就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见到鹿的影子。
宁和尘看李冬青穿梭在林间,虽然比常人要敏捷,但那脚步沉重,像是确实不会武功。李冬青却毫不设防,骑着千机在雪地驰骋,宁和尘登高了才能望见一个小黑点儿,这黑点慢慢地往他这边过来了,离得老远,看见露出来的大白牙,马屁股后拖着一只半死的鹿。
李冬青抬头看他:“鹿!”
“好。”宁和尘表扬说,“好孩子。”
这雪色真的白得太好看了,宁和尘今天穿了一件兔毛大氅,肤白胜雪,李冬青在马上往下看那一眼,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