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王苏敏却说。
他看李冬青皱着眉看他,便说道:“不然你想过吗?月氏为什么一定要你?”
李冬青居然让他给堵住了,他想说:难道不能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一半的月氏的血?可又觉得王苏敏不会信。
王苏敏道:“弟弟,你练剑练了多久?”
王苏敏虽然这样问,但是他也知道答案:半年。
“天赋异禀,”王苏敏说,“都不能说天赋异禀,你很吓人。拉练场里你没有朋友罢?火寻昶溟却在那里有很多朋友,因为除了那个傻子,别人都很怕你,包括教你剑的林将军。”
李冬青半晌了,说不出话来。
他俩沉默地走在黑暗里,李冬青是第一次听人跟自己说这些话,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了这个孩子,可能他还是听不到王苏敏跟他说这些。
王苏敏是一个只说真话的人,所以平日里说话像是缺了根筋,宁愿得罪人,也不说假话。不过他有时候,王苏敏也会选择看见了,但是不说。
李冬青道:“你在草原上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什么也没做,我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差点死过去,你怕什么?”
“因为当时你像是在忍,”王苏敏道,“你像随时都能杀了这些人,但是你没有杀,你在忍耐他们。李冬青,你总是给人这种感觉,包括现在。”
李冬青:“……”
王苏敏又说了一句:“就像那个孩子。”
李冬青:“所以你当时选择追随我,是吗?”
“我想看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王苏敏说道,“反正当时也没什么事做。”
李冬青抬头看了眼天空,现在已经是繁星密布,彻底是深夜了,想到宁和尘应该还在等他,便道:“回去罢。”
第69章 收拾山河(十二)
李冬青回去的时候, 已经是深夜了, 所有人都是稍微分散开, 挨家挨户地幕天席地地铺上行李就睡下了,李冬青四处找,也没找到宁和尘,又多往出走了两步,看见远处有块大石头, 他心里一动,走过去,果然在石头后头找到了宁和尘,和他的行李。
宁和尘依靠在石头块上, 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去看他。
“回来了?”
“顺利吗?”宁和尘道。
李冬青钻进被窝,说道:“不能再顺利了, 有些吓人。”
“怎么?”
“伊稚邪就在附近,刚刚打赢了一场胜仗,”李冬青说, “天时、地利、人和。”
宁和尘说:“你怀疑有陷阱?”
李冬青:“我没怀疑,是一定有。”
刚在飞将军李广手下打赢了一场胜仗,李广不是省油的灯, 他肯定重重地咬了伊稚邪一口, 然后输给了他,伊稚邪现在的兵力也不会有多强盛。就是这种时候,让他们给赶上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
宁和尘劝道:“也没准,不要想得太糟糕。”
“倒不是我想得糟糕,”李冬青说,“是太顺利了。今天去了,很容易就套到了消息,连一天也没用。感觉这些人好像是压根没有防备我和王苏敏,这不是匈奴人的性格,匈奴人不会这样招待陌生的面孔的,我本来打算耗上两天,结果今天晚上就已经回来了。”
宁和尘倚在他的肩膀上,说道:“那怎么办呢?”
他这样问,是以为李冬青已经心里有想法了,没想到李冬青真的有些拿不准。
“大歌女他们已经等急了,”李冬青说,“他们一天也不想等下去了,如果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他们一定就要闷头往上冲。正中伊稚邪的下怀。”
宁和尘:“你也可以不说,这件事就是由你来做主。”
“成大事者,不可能尽全尽美,你既然知道他们蠢笨,就不需要非要他们知道得那么多,你替他们做主就可以。”
李冬青却说:“这样不行。”
“为什么?”
“因为会被发现,”李冬青说道,“他们一心想要报仇,不可能就此放弃,还会在匈奴等很久,早晚有一天会瞒也瞒不住,躲也躲不开。”
李冬青说:“人心可怕,到时候错的就是我们。”
李冬青万万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紧锁着眉头,还在思考。
宁和尘抬头看着他,没有打扰他。
李冬青显然是已经想了一路,在这时候已经做了决断,他低头吻了宁和尘的额头,说道:“你呢,今天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宁和尘说,“我在等你。”
宁和尘抬起手来,把指尖放在了李冬青的眉心,柔声说道:“你是不是忘了,你才十七岁?”
李冬青如实道:“已经不会想这些了,无论我几岁,我要面对的人生都一样。”
他的命运从来没有因为他的年纪放他一马,李冬青这些日子,确实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纪,显然别人也忘记了,他在这些日子担负起了很多,这显然不是一个少年人该担负的东西。但是别人也忘了由李冬青来做这些是不是合适的。现在只有宁和尘还记得。
宁和尘问:“这些事,不能交给别人去做吗?”
“不能。”李冬青回答他。
“没有合适的人,也不能交出去,”李冬青道:“你知道吗,月氏的最年轻的歌女今年也有二十八岁了,新一辈的年轻人中,只有火寻昶溟一个人一直在习武。”
李冬青:“小月氏一直只有女人习武,用乐曲杀人,但是火寻昶溟学得不好,这门武艺几乎失传了,大歌女一直没有新的徒弟,她本打算收一些徒弟,就像是火寻真,也曾经被她挑中过,但是在东瓯,东瓯王不让她收徒,也不让月氏人习武,因为如果月氏壮大,会引起皇帝的警觉,连累东瓯。”
宁和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段故事,他从去了东瓯之后,东瓯就是这样,李冬青只有火寻昶溟一个玩伴,宁和尘对什么也不上心,没想过是为什么。
李冬青道:“这一辈的年轻人中,只有火寻昶溟一个人可以托付,但是昶溟太跳脱张扬了。”
“火寻昶溟,”宁和尘说,“他的确不行,可能过两年会好一些罢。”
李冬青却摇了摇头,说道:“他随意罢,我倒是对他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他这样活着。”
磨炼一个人成长,谈何容易?李冬青没想过让火寻昶溟改变,倒是希望他能一直这样活下去。张扬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宁和尘却忽然不说话了。
李冬青本来还在跟他说话,半天不见宁和尘出声,就低头去看,宁和尘低着头,嘴角向下耷拉着。
李冬青心中一动,但还是问:“怎么了?”
宁和尘摇了摇头,说道:“睡罢,你有主意了就好。”
李冬青却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来,看见宁和尘闭着眼睛,又要哭。
李冬青皱眉道:“怎么了?”
宁和尘摇了摇头,往里躲了躲,李冬青说道:“说话,不要躲。”
李冬青也躺下了,轻轻地拍着宁和尘的后背,让他躺在自己的怀里,半晌之后,宁和尘心绪渐渐地安稳下来,终于开口道:“对不起。”
“我怎么不知道你哪里对不起我?”李冬青淡淡地问。
“你知道,”宁和尘说,“何必捉弄我?”
他问得又有些绝望,李冬青这些天一直在安抚宁和尘的情绪,谁知道毫无效果。宁和尘一直像是受了惊,又像是没了血性的雀,只能一味地被动地接受李冬青的好意,但是自己却踏不出去那一步,失了生动。
李冬青知道他心里有心结,他本来不想说明白,就慢慢地让时间把它解开就行了,但是此时他又等得不耐烦了。
“我说过,”李冬青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当时离开我也是事出有因,我根本不在意,你为什么一直惦记着这些事?”
宁和尘一直在为去年抛下李冬青去长安的事情感到愧疚,特别是他看到他的离开确实给李冬青的人生带去了变化之后。李冬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在这半年改变了。
他当时承诺在李冬青成年之前,都守在他身边,并说了一些大话空话,说让他成为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可他分明是个不怎么尽职的师父,一句话也没做到,甚至半途走了。
火寻昶溟性格张扬、冲动,这性格从来都没变过。他的李冬青以前又是一个多么善良、天真的男孩,为什么李冬青就一定要磨灭掉自己的本性,适应这个世界呢?
李冬青一直都在守护别人,那谁来守护李冬青?
宁和尘有时候心如刀绞。可那些绞肉的刀,都是面向他自己的,他很怨恨自己。
李冬青道:“这跟你毫无关系,我说过很多次了。”
宁和尘笑了一声,没有几分喜悦的意思。
“你别想借着我的态度来惩罚你自己,”李冬青将他打捞起来,让他看着自己,可以算是郑重地说道,“我不会配合你,我无论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别人没有关系,人的一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无论是发生了什么,都会变成那样。”
宁和尘:“你以为我是火寻昶溟吗,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他也不是全都信,”李冬青笑道,“楚钟琪骗他说自己有不治之症,他就不信。”
李冬青:“这可能是楚钟琪嘴里说出来的唯一一句实话,他居然不信,我有时候也不大能理解他。”
宁和尘却没有被他转移话题,没笑出来。
他一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让人感到有负担的活着,可是他又甩不掉自己心里的大石。宁和尘哪里只是为了这半年而感觉难捱,他觉得自己自从认识了李冬青,就没给李冬青任何好处。或许李冬青就不该认识自己,不认识自己,他的人生还能过得更好一些。
他只要这样想到,就觉得没办法坦然地接受李冬青的爱,总觉得自己实在恬不知耻。
“你觉得累吗?”宁和尘问。
李冬青:“?”
“因为我,”宁和尘更具体了一些,“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回来见我?你是今天晚上才回来的吗?”
他睡不着,因为觉得,或许李冬青不想回来,在外面徘徊很久,才又回来。
“没有累,”李冬青平淡地挨个回答他,“我觉得很多事都有些累,但是唯独没有你。今晚才回来,和王苏敏赶回来的,为了早点见到你。”
李冬青道:“如果你喜欢我,你就应该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恨不得一天都想和你在一起。”
偏偏这些话他是用平淡地口吻说出来的,仿佛是说一件多么平常的事情。宁和尘又流了些眼泪,可能终于有一些是为自己而流了。
宁和尘说:“我一直不觉得后悔……”
他开了口,就终于好像是能说下去了,李冬青抚摸着他,给了他一些力气,让他能说完。
“我没有别的办法活下去,”宁和尘说,“所以我只能伤害别人,让他们不能伤害我,我杀了那么多人,一次也没有后悔过,因为我不知道有一天这些事会这样报复我。”
他一直不怕下地狱,也不怕所谓的善恶终有报,因为他始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这世界也没什么值得敬畏的。但他没想到自己会伤害到自己爱的人,报应就这样来了。
李冬青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是报复,那就是罢,不过我管这个叫意外。”
“不知道别人,”李冬青道,“我反正挺享受的。”
宁和尘终于破涕为笑,推了他一把。
李冬青终于松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
李冬青体会到爱一个人的感觉了,他以前也关心别人,那些喜欢他的女孩也为他哭过,但是李冬青从来没有这么束手无措过,他这时候开始恨自己没有什么感情经验,只能硬着头皮上。
幸好宁和尘也没有经验,没见识过太多别人的脸孔,所以不是很难哄。
李冬青又问了他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他临走前安排了火寻昶溟来陪宁和尘,果然听见宁和尘说道:“火寻昶溟烦了我很久。”
李冬青大笑起来,宁和尘又问了他一些今天的细节,李冬青说了那个孩子,然后仔细端详宁和尘的神色,宁和尘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说或许是有人教了那孩子说这些话。
可能只有王苏敏一个人是这样看李冬青的,就连宁和尘也没有。
李冬青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压制得够明显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冬青把消息告诉了大家。
大歌女果然没有丝毫怀疑,面露欣喜。她甚至有即刻出发的意思。
“也行,”李冬青说,“叫一些会武功的去,只杀猎骄靡,如果伊稚邪反抗,等他先动了手,我们再动手。”
大歌女的视线便飞速地扫了一遍那些歌女们,她带的那些人都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似乎都觉得这是一件义不容辞的事情。
大歌女道:“我想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嗯,”李冬青说,“那就要趁早,按咱们听到的消息,至少五天前,伊稚邪就已经打赢了李广,本来早就回大单于那里报功了,不知道为什么还守在这里,咱们还是趁早罢,省得他走了。”
大歌女问道:“确定吗?你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
“昨晚的庆功宴上,”李冬青道,“匈奴人都在为伊稚邪打赢了仗庆祝。”
大歌女:“你昨天去的哪儿?”
“范夫人城北边不到五十里,”李冬青说,“据说伊稚邪就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