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
“的确。”
大歌女轻轻蹙起眉头,看了眼他神色,问道:“你怎么了?”
李冬青道:“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卫青将军的军队已经深入匈奴,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这庆功宴办得有些早……而且伊稚邪怎么也不着急回去支援?我见过卫青,输在了他手上,那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大歌女终于明白了过来,说道:“你觉得有诈。”
“或许罢,”李冬青说,“如你所说,确实太巧了。像是伊稚邪就在这里等我们。”
大歌女说:“我总觉得不至于,因为伊稚邪其实从来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过,他怎么会专门来设计陷害我们?”
李冬青却看了一眼在河边洗漱的宁和尘,眼下有些阴霾。
如果说月氏不值得伊稚邪大费周折,那宁和尘呢?伊稚邪很早之前就想要宁和尘,当初离开草原也是不欢而散,这份仇,或者说这笔账,怎么算?李冬青总觉得伊稚邪不会把这一页轻易地翻过去。
他心里的这些事,李冬青没告诉宁和尘,同样也没告诉大歌女,因为有些时候这些事不能说出口。可是不说,他又如何劝住大歌女?
李冬青道:“我和伊稚邪有些过节,这事说不好。”
大歌女:“那怎么办?你说罢,其实这些事你可以和我直说,没必要这样。”
“最好别去,”李冬青说,“舟车劳顿,大家都累了,如果能直接回月氏,然后大家休息整顿一下,我到时候好好准备人手,再来杀猎骄靡。”
大歌女看着他,只是轻轻地笑,半晌后说道:“冬青,我们在中原待了这么久,等的只是猎骄靡的一颗头,我们不能空手而归的。”
“十八年的恨,如果回到了月氏,那就再不可能会报了,我能想象,大月氏在敦煌待了这么久,已经把过去忘得差不多了,等我们回去,他们不会让我们在挑起争端了。”
李冬青:“……”
大歌女道:“有时候就是一张脸皮的事,可是这脸皮就是大问题。”
“纵使是功亏一篑?”李冬青问道。
大歌女笑了,扬起头来,说道:“就算是我们这些人都死在草原,我也不会空手回到月氏。”
李冬青无言以对。
大歌女说:“你觉得有计,我觉得,不必怕他。硬碰硬,看谁能赢。他如果真的想要杀你,你也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大月氏的王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李冬青沉默片刻,说道:“你再考虑考虑。”
话虽然这样说,可他知道大歌女的心意已决。可能是走得时候不太顺利,他们太匆忙了,导致所有人的心思都很浮躁,以为猎骄靡的头颅志在必得,甚至有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心思。
李冬青想让他们再想想,但是所有人几乎都没有犹豫,觉得就算是有陷阱,也要闯进去。
草原上吹起威风,把草色染青,太阳终于升了起来,天色苍凉,一片云也没有。
李冬青站在山坡上,向下望去,微微皱着眉头,火寻昶溟走过来,说道:“兄弟,我昨天听你的话,跟宁和尘聊天,我是真的没话说。”
李冬青把手背后,转过身去看他,说道:“嗯?都聊了什么?”
“武学、月氏、中原、江湖,”火寻昶溟说,“还聊了我小时候因为闯了祸,怕被我娘打,假装上吊。能说的我都说了。”
李冬青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差点真的勒死,”火寻昶溟说,“我系成死扣了,口又太小。我觉得太蠢了,从来没给你们说过,就跟他说了,他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李冬青大笑不已,拍了拍他的肩膀。
火寻昶溟说:“替我保密,这事如果外传出去了,肯定就是你说的。”
“也可能是宁和尘。”
火寻昶溟:“他不是这种人,你是。”
李冬青莞尔。
火寻昶溟和他一起站了一会儿,这里是一片很荒凉的地方,长了不少不知名的植物,此时还没有返青,但是看上去好像不怎么好吃,这片地方连一只羊也没有,他们也是因为这个,才在这里休息。
火寻昶溟问道:“大歌女说,把仇报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嗯。”
“我有个问题,”火寻昶溟看他,说道,“没有去过的地方也能叫家吗?”
李冬青:“你是在大月氏待过的吧?”
火寻昶溟:“我那时候还在襁褓啊,什么印象也没有。我其实一直在中原生活,一直都觉得自己有一天是要走的,回自己的家乡,但是现在真的要回去了,我感觉……”
他面带迷茫,看着远方,说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啊?”
李冬青明白了,他把手放在背后,也和他一起往远处看去,他们面朝北方,那是月氏的方向,李冬青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因为他确实是这样觉得的,他道:“什么地方都无所谓,无论是在草原还是中原、或者是敦煌,你的亲人朋友都在的话,在哪都一样。人活的是人,不是地方。”
他说这话再有信服力不过,火寻昶溟一直信赖李冬青,因为他比自己聪明,又经历过很多。人在少年的时候可能都比较羡慕那些经历比自己多的人,火寻昶溟羡慕倒是还好,他更多的是信任。
火寻昶溟问道:“我们能赢吧?”
“怎么了?”李冬青问道,“谁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火寻昶溟:“我看你和大歌女说了很久,你俩都不太高兴。”
“那没什么,”李冬青随口说道,“就是想法有些不一样,她已经下定决心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火寻昶溟还要问什么,李冬青打断他,说道:“能不能赢别问我,昶溟,这一次你也要去的,你不如问问你自己。”
火寻昶溟霎时静了,眼睛看着他,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他皮肤白皙,额头有些高,让他显得眉眼深邃,安静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很帅气。
李冬青转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了。
李冬青回去的时候,宁和尘在收拾行李,叠起来了昨晚上盖的被褥,李冬青从他手里把活儿接过来,说道:“歇着去。”
宁和尘问:“要出发了?”
“晚上吧。”李冬青两下把东西收拾好,转过来看见宁和尘站在那儿看他。
李冬青笑道:“怎么了?”
宁和尘说:“晚上去,我要穿件黑色的衣服。”
李冬青佯作无知,像是听不出他的试探:“我替你拿罢。”
宁和尘这才放下心来。
李冬青却没拿衣服,只是把行李绑到一起,拿起水碗,灌了一壶水,架在火堆上,坐在石头块上去点火烧水。
宁和尘坐到了他身边,一起等水开,等了半天,也没什么动静。俩人随口说了两句什么,宁和尘笑着倚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他。李冬青心情平静,觉得如果宁和尘想去,那就让他去,他不能为了自己安心,就不让宁和尘和他一起。活到这个时候了,李冬青终于慢慢地知道人这个东西到底应该怎么做。
第70章 收拾山河(十三)
太阳宏伟地落下去, 扬下最后的余晖, 让整片天都晦暗不明地染上了黄色的光, 天上的云吞噬日光,黑压压地把太阳吞进腹中,天边有一颗巨大的树,枝丫冲着天炸开,在黄色的光下冲撞出一片巨大的剪影, 树旁扎了几面旌旗,微微地摆动,但是只是一片黑,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
地面上一片平静, 没有马蹄声,也没有兵器出鞘的声音。
猎骄靡走进伊稚邪的王账中,说道:“探子来报, 他们动身了。”
伊稚邪冷笑一声。
猎骄靡坐在他旁边,手指了指四周,说道:“四面都已经部署好了, 火熄灭了、战士们躺在草里,只等他们出现。”
伊稚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徐徐地喝了, 然后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赞赏酒,还是赞赏他。
猎骄靡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伊稚邪看了他一眼。
猎骄靡道:“可以让我来挂帅吗?我想亲手斩杀月氏余孽,你知道, 我与月氏有血海深仇。”
伊稚邪沉默了片刻,猎骄靡的头慢慢地低下去了,等他快要忍不下去,想要后悔自己说了这些话的时候,伊稚邪才说:“那你就去试试。”
猎骄靡瞬间抬起头,跪在伊稚邪的脚下,说道:“多谢左谷蠡王,你放心,这就是那些月氏人最后的一个夜晚,他们谁也活不到天明。”
伊稚邪手里端着酒盏,用手指了指他说:“那是当然,不然活不到明天的就是你。”
猎骄靡咧开嘴笑了,然后退身走了出去。
夜半的时候,远方终于传来了轰隆的马蹄声,从地平线上升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连成了一大片,仿佛是天上滚下来的流火,那些人骑在马上,纵身冲了上来——
猎骄靡趴在草中,等他们一点一点地靠近,忽然一个暴起,喝到:“杀——!”
所有人从四面八方站起来,拉弓引箭,火光四起,顿时流矢漫天,四处都点起火来。
猎骄靡又一声:“杀——!”
骑兵上马,西边是白马、东边是青马、北方全是黑马、南边全都是红马,将这些人团团围住,嘴中吁声四起,手中扬着长刀,一张张漆黑的脸。
一个男孩的声音用匈奴语大声哭喊了起来,从马上跌落了下来,说道:“我们不是敌人!”
马群分开,伊稚邪驾马走上前来,点起火把来放在那男孩的脸边,看清楚了他的脸之后,瞬间神色大变。
伊稚邪怒喝道:“谁让你们来的?!”
一个女人冲上来,把男孩抱在怀里,勇敢地说道:“左谷蠡王,你的手下让我们今天夜半的时候来这里找你,他说你要征用我们部落的全部六岁到五十五岁的人,无论男女。”
伊稚邪瞬间掉转马头,说道:“散!”
一声唿哨声响起,他们当即四散分开,就在这时,士兵中忽然有人抽出了长刀,这些人从四面的角落中忽然暴起,手中架着双刀双/枪,怒喝一声往前推去,四色宝马纷纷嘶啸长鸣,倒了下去——瞬间,有人砍断了所有的马蹄!
紧接着,空洞的悠长的第一声琴声响起,悲伤的乐曲从远方飘来,小男孩不自觉地顺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却发现他们在天上。
琴声如怨如泣,仿佛是从天上流淌而来,数个女人落在了那棵树上,他们穿着白色的纱裙,裸/露着白皙的手臂,微微地闭着眼睛,张嘴轻轻地唱了起来,一唱三叹,婉转悠长。
伊稚邪只是看了一眼,就险些被魇住,他暴喝一声:“猎骄靡!”
但是却没人回答他,猎骄靡慢慢地走下马去,神色似乎已经有些茫然。
伊稚邪两步冲了上去,就要将他拦住,火寻昶溟却落了下来,用长/枪指着他身下的马的鼻尖,马瞬间惊了,往后仰去,伊稚邪险些跌下马去,他紧紧拉住缰绳,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火寻昶溟说道:“来找我玩玩。”
伊稚邪看着他,眉头紧锁。
这暴乱忽然而起,所有士兵这才反应过来,被骗过来的牧民尖叫着跑了开来,士兵们从身下断了腿的马的身上爬起来,举起了自己的武器,将几个人团团地围住。
猎骄靡却慢慢地走向了那颗大树,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大歌女低下头来,神情似悲似苦。
就在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们脚下的时候,猎骄靡眼珠忽然动了动,他视线忽然往下一甩,看的是他腰间放的那把刀。
一声轻轻地响动,几乎听不见,他手指一弹,把刀出鞘。
李冬青从树后走了出来,神色深深,没有说话。
猎骄靡把手从刀上放开,双手背在后头,状似有些意外,说道:“刘拙。”
“猎骄靡,”李冬青说道,“好久不见了。”
当年猎骄靡和李冬青也有短暂的缘分,还给千机喂了一袋精米,俩人都很爱马,说了不少话,那时候估计谁也没有想到大家会走到今天。
猎骄靡道:“你现在和月氏一伙儿了吗?”
他一直用匈奴话来说话,李冬青用汉语回答他:“是。”
“那是不是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猎骄靡问。
李冬青伸手,示意他可以随意,道:“让你三招。”
大歌女微微皱了眉头,但是没有说什么。猎骄靡显然对月氏的手段有所防备,所以才对没有中招,既然如此,那就只能依靠李冬青。
猎骄靡并没有被他惹怒,他抽出了自己的长刀。
在他的身后,宁和尘、王苏敏身穿黑衣,如闪电一般穿梭在黑暗之中,身后是一片惨叫。
猎骄靡微微偏过头去,听着身后的动静,心下一片仓皇。伊稚邪不会放过他的。
他想明白了这一点,便知道今天只有死路一条,猎骄靡反而笑了,舌尖舔刀,豁然冲了上来!
李冬青果然没有拔剑,他侧身躲了一刀,闪身到他的背后,猎骄靡骤然回首,又是迎面一劈,李冬青又是险险躲过,猎骄靡仅仅是两招,就被这种失之交臂的感觉惹火了,横空劈了两道银光,李冬青从第四刀的时候,左手两根手指接住了他的刀身。
他右手一推刀身,用巧劲将刀身就这样掰碎了。
猎骄靡看着地下的碎片,长长地吐出一口怒气,索性将刀柄也扔下去,双拳一握,摆了一个猛虎扑食式,拳风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