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逸凡作妖蹬鼻子上脸,可宫飞絮却是一句脏话都不敢骂。
因为“粗鄙之语、言行不雅、待人不尊”都是扣分项,扣一分多加一百字,宫飞絮给阿尔瑟、北牧铃递上一份千字“情书”后,彻底是怕了。这一周竟然没因为说脏话或者举止失仪扣过分。
——看来凇云先生是希望宫飞絮的举止,能配得上他的颜值。
见傅燃收了“情书”,宫飞絮这才松了一口气,以从凇云、橘清平身上强行复制来的“优雅”姿态,对穆逸凡恶狠狠道。
“你等着,下周就写给你‘老婆’!”
“哎,正合我意了。”穆逸凡转头看着给自己布菜的“老婆”、“老妈”橘医生,丝毫不担心,“是吧‘老婆’?”
玄子枫笑道:“橘妈,不能太惯着孩子。”
在众人的笑闹声中,比帅小伙儿还帅小伙儿的傅燃翻看了一遍后,挠了挠自己一头短碎发,轻笑道:“写得挺好的。要不,我念给大家听啊?”
此言一出,被涮冰锅降温的屋子又热闹起来了。
阿尔瑟表示宫飞絮写给傅燃的情书比写给他的真诚,要求宫飞絮重写。北牧铃冷哼一声落井下石,也以提升汉话水平为由,磕磕绊绊地读了她的那份,连错别字都一一还原。
哪怕是脸皮厚如城墙的宫飞絮,被如此一番当众处刑也羞愤欲死。还要记得行为举止端正得体,只得苦哈哈地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折扇挡住自己爆红的脸。
——昨日遛鸟老大爷,今朝持扇大闺女。
玄子枫看着觉得心情十分愉悦。
众弟子闹成一团,气氛十分欢乐。
如果说在抱玉城的见习弟子一年,众人还交流不多,只是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小圈子。那么成为入阁弟子的这两个月,就是他们开始成为一个大集体的过程。
还能执行团体任务的泽兑组、水坎组和半个风巽组在外面冲锋陷阵。天乾组和火离组也没闲着,在响玉阁里帮忙出谋划策,利用在通实楼做杂役的职务之便,帮助外勤人员。
少年人的时间总是在忙碌中过得飞快的。
六月食郁及薁,过五关斩六将,神木又添新鸡苗。
七月烹葵及菽,罚役三载,为年少轻狂。
八月剥枣,炎日冰盏,清荫偷凉。
九月授衣,神木开新期,学长学姐返校,共叹阎王无道。
十月获稻,秋收节至,神木落叶红黄,年十五男儿束发,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弟子裘。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转眼旧年已逝,新年伊始,距离神木塾的春节假期不过几日了。
宫飞絮被青楼大火烧焦剪短的头发长长了,一半编织束起,一半梳不起来戳着颈后。
而他也从绞尽脑汁、一周也堪堪只憋得出一篇文章,变为心中有万物、笔下有春秋。若是他不忙于课业,每天写一人都行,区区五百字是打不住的。
凇云对于华而不实的歌功颂德、穿靴戴帽的空话假话极为严苛,一律不许充作字数。这导致宫飞絮刚开始写的时候经常被打回去重新写。
被鸡妈妈逼迫,宫飞絮不得不每周把一位同窗盯出窟窿。有交情的,恨不得抠出来自己和那人相处的所有事情;没什么交情的,硬着头皮跑去攀些交情,还得问一圈周边人的评价作为参考。
装模作样久了,就连自己都骗了。
直到有一天,宫飞絮猛然发觉,被捆成贵公子的模样久了,他好像真的变了。
至少在人前他措辞温雅得体,不再出口成脏;他举止彬彬有礼,不再像个市井流氓。
更重要的是,当他认真地去挖掘每个人的优点时,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如何尊重。宫飞絮发现以前的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神木塾的这群天骄之子。曾经的狂妄和自我中心,现在看来是那样的幼稚。
一开始的伪装,渐渐地真正改变了宫飞絮这个人。
而这个时候,需要写“情书”的人,也只剩下了一个。
舒彩。
这是宫飞絮久违地开始纠结、大段删改的一篇文章。这样的文字他已经写了快半年,可写这封信时感觉,却忐忑得有些陌生。
总是心意太多,文字太少。
写着写着,就变味了。从写一个优秀的人,变为诉衷情给一个心上的人。
终于,在全神木塾上下的学生、老师,包括这段情的女主角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之后。心大如宫飞絮,才在这个时候恍然大悟。
当他拿不定主意、将文稿交给凇云先生的时候。早就看透一切的凇云却说:这不应该是他看的,展开这份心意的人,应该是收信的人。
心里没底的宫飞絮实在不敢送出去,只能大冬天躲在神木书观二楼的一处露台自习区,敲着脑袋发愁。
一阵清风划过,信笺纷纷扬扬洒落。
“诶!诶!咩咩那厮也不在,怎么就这么倒霉!”
宫飞絮的来不及抓住,眼看着纸张飞落,随后身形定在了露台上。
“谁,在神木书观玩天女散花呢?”
神木下传来一声斥责,听起来却是金声玉振,清脆动人。
雪白的毛茸茸卧兔儿围在前额与后脑,衬托着乌黑油亮的墨发。红毛呢圆领对襟直袖比甲下,是白色的立领小衫和黑底圈金的过膝中长马面。
声音的主人,正是今天负责神木塾清扫工作的舒彩。
她正将一铲铲新雪归拢起来,收拾起方才一群人打雪仗的残局。
本来,“猎物”应该是鸡仔玄子枫同学。可谁成想鸡仔成精,早就察觉到了。冲上去撂倒目标人物的铁大头没打得过鸡仔,反而被鸡仔给按趴下了。
谁倒地埋谁。
早就埋伏好一群人哄上前去,把可怜的铁大头用一桶一桶的雪给埋了起来。
那几张纸飘飘扬扬,可敌不过舒彩选修了銮钖匠造的暗器课,抬手一划,所有纸张尽数收进手中。
宫飞絮不知道脑子哪根弦搭错了,还是身体先于脑子有了反应,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躲起来了。
“艹!我躲个什么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宫飞絮终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宫飞絮脑子转过劲儿来了,开始有几分悔不当初。
若是宫飞絮当时直接承认这是自己的文书,舒彩肯定不会细看,整理好就直接还给他了。但宫飞絮躲了起来,这几张纸无人认领,舒彩定是要仔细查看一番再寻找“失主”的。
“草草草,完完完!”
宫飞絮的心比被雪埋过的铁大头还要凉。
他忐忑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晚上。
宫飞絮的房间门缝里飞进来一个信封。
那是一片一尺余长的大型神木树叶折叠裁剪成的信封。树叶由叶柄处的墨绿顺着叶脉的延伸逐渐变色,有初秋的嫩黄也有深秋的橘红,叶尖还有冬雪来临之后的褐色。
就好像在神木塾待过的这段时光的缩影。
宫飞絮盯着信封,伸手又抽回手无数次,辗转反侧了半宿都没睡着。最后以赴死的心态拆了信。
字迹是端正的柳体,亦如其人,一丝不苟。
没有宫飞絮担心的轻蔑、嘲笑、憎恨与幸灾乐祸。舒彩的回复十分简捷。
轻狂事,随风去。当时不言,此时更不必。
士三别,当刮目。吾友知新,此后又日新。
友舒彩谨启。
所有的针锋相对,似乎历经神木树叶的枯荣,都被埋藏在冬雪下,化泥归尘。
宫飞絮抱着这封回信,不顾宵禁,冲去了凇云先生的宅邸。
他也就是脑子“轰”地一热,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什么都没仔细想。
“这时候了,凇云先生是不是都睡了?”宫飞絮穿着单衣,被夜晚的风吹着打了一个无比响亮的大喷嚏。
“啊秋!”
这一声喷嚏代替了敲门,把凇云先生召唤来给他开门了。
凇云一身冬装穿得极为端正,哪怕是道袍下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很多保暖的衣物也没有显得臃肿。只是夜晚懒得束发,一头雪发松松散散地编了个辫子,随意甩在身后。
“您是哪位?”宫飞絮抬手擦着自己冻出的鼻水。
凇云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现在是真身,忘记化形成弥勒皮了。
“我是先生的书童,玉蜻蜓。”
上课通常是在老师的办公室,大家都没有来过凇云的私宅,只是都认得这个地方罢了。所以宫飞絮也就傻不愣登地信了,什么都没怀疑。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怎么,有急事找先生吗?”凇云带着宫飞絮进门,拿了条毯子把一身单衫冻得直哆嗦的宫飞絮给裹上了。
“其实,也不急……要是先生睡了,我就回去吧。”宫飞絮又突然觉得有那么一丝臊得慌,想着赶紧开溜。
“你可消停点儿。”凇云把宫飞絮按回椅子,“先生还没歇息,我这就叫怹老人家去。你等着,我给你倒些驱寒的姜汤。”
不一会儿,凇云就端着飘着红枣枸杞的姜汤回到了待客小厅。
“烫,慢些喝。”
“玉蜻蜓”从托盘上取下汤碗时,手好像是被烫了一下。汤碗有些急促地磕在桌子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如金玉之声。
“蜻蜓儿,怎么这么冒失?”弥勒身的“凇云先生”推门而入,似乎是在责备玉蜻蜓的冒失。
“先生恕罪。”垂下眼眸的“玉蜻蜓”略施一礼,抱好托盘离开了。
宫飞絮还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抬手去拿驱寒汤,却被烫了一下,惹得汤碗又一次磕在了桌上。
“叮”!
幻境撤离,宫飞絮全然不知道自己还进过凇云先生的幻境,拿灵力护手,端起汤碗。
“先生,不会因为摔碗算作‘举止不端’要扣分吧?”宫飞絮傻乎乎地问道。
“不会。但是不守宵禁还是要扣分的。”凇云茶杯里是每日份的聚宝震灵丹,他喝了一口,道:“说吧,你不守宵禁,大冬天一身单衣,也要来找本座问清楚的事情,是什么?”
宫飞絮露出了一个村头二傻子都没他傻的傻笑。“嘿嘿”着掏出了那个神木树叶制成的信封。
宫飞絮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说着逻辑有些混乱的话。
好在凇云脑子转得过来,总算是理清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等宫飞絮差不多冷静下来了,凇云先生淡淡开口。
“你觉得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被这么一问,宫飞絮愣了一下,“这……有什么不好吗?”
“不不不,先生您连橘妈和烦烦都不管,管我……怎么歧视异性恋啊!”宫飞絮也是被冲昏了头脑,维持了快半年的“贵公子”形象还是支离破碎了。
“别打岔。”凇云被这个憨憨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睁开眯起来的眼睛,凇云很认真地看着宫飞絮,道:“我希望你再回忆一下,更久之前的事情。”
“多久?”宫飞絮还没搞懂凇云先生的意思。
凇云把玩着茶杯,道:“入阁考试的时候,你是怎么被罚了十分,差点就进不来响玉阁的,还记得吗?”
……
比武切磋,有输有赢,你要是不甘心,有本事下次再战。我们之间是堂堂正正的对决,胜负已分,你却在背后搞这种小动作。宫飞絮,我看不起你!
……
凇云又问:“在此之前、在此之后,你对舒彩都说过什么话?”
……
就这点儿破灵力也敢来响玉阁?真是有勇气。
老芋头,万一对方太过弱鸡,放手一搏把人搞死搞残了怎么办?……比如某个才二段初阶的菜鸡。
组长算个屁!小娘儿们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土皇帝了?告诉你,你爷爷我的事儿你他妈少管。
啊!我艹!板斧砸人,你个女的有没有个女的该有的样子?
艹!好男不跟女……哎哟!你他妈来真的啊!
“这他妈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艹!舒彩你是不是疯了?
……
宫飞絮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一样,似乎是现在才发觉冬日的寒冷。
凇云道:“很抱歉我要在这个时候泼你冷水。但是飞絮,你不要忘了,这件事的开始是你对于一个女孩的质疑、羞辱和敌对。对于舒彩来说,那一点都不美好。”
宫飞絮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想过舒彩此前的感受吗?或者你真的好好看过舒彩的答复吗?”凇云继续道:“对她而言,那是伤害、是屈辱、是愤怒。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你的‘喜欢’对人造成的伤害,也并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逝。”
宫飞絮低下头,盯着他手中的茶碗默不作声,似乎在思考什么。
“这件事的开始,应该是你每次回想到,都有些后悔、愧疚,都应该为曾经自己幼稚的行为感到尴尬的。但是……”
凇云微微一笑,“但是从这封信和回信开始,它变得不那么糟糕了,甚至算得上是‘美好’了。”
宫飞絮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凇云。
“这是一个糟糕的开始,但有一个美好的结束。是友爱、赞美和尊重。还有一个更好的宫飞絮。你明白舒彩想说的了吗?”
说罢,凇云喝下放凉的灵药,给宫飞絮一些思考的时间。
手指拂过有些冰凉的神木信封,宫飞絮盯着那两行柳体楷书,时而皱眉纠结、又时而傻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