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浓夏艳阳,又才平定了两州,刘协心情舒畅,一跃而起,笑道:“朝中许久不曾欢庆过了,子弟中从前跟着去的,这次也一般同去。苏危那边已有部分将领归来,叫孙权、赵泰他们也都一起。”顿了顿,想到刘清来问朝廷派商人西出之事,她终日在长乐宫也是无趣,便又道,“再派人去请长公主,长乐宫中诸人也一同都去。”
他说一处,汪雨便应一声。
待到刘协说完,汪雨屈着手指头,把几处都复述一遍,毫无差错,这才出去亲自往曹昂处传话。
翌日长安城自未央宫而出,世家子弟,贵胄女眷,天子信臣,都穿着骑射衣裳,坐在骏马之上,跟随皇帝乘舆,地动山摇般往西山野猎之处而去。
待到了场内,刘协一声令下,众儿郎都踊跃争先,要拔得头筹,在皇帝面前露脸。
杨修与曹昂一左一右跟随在皇帝身后,他们二人已过了在骑射野猎上逞能的年纪。
杨修在马上笑道:“也真得子脩兄这样缜密的人,才安排得这样大场面,其中一丝不错,井然有序。若要我来,却是万万不能的。”
曹昂在盛大的阳光下眯起眼睛,谦和道:“不过是些琐碎的细务,德祖只是不耐烦做罢了。”
杨修知他性情一贯如此,原还觉得这人透着假,后来细看还真就是这么样的人,只是这性情恰好投了陛下的缘法,旁人学是学不来的。
杨修一笑,待要说话,抬眸却见皇帝唤了郎官孙权近前说话,便催马快走几步,也要听一听是何事。
刘协正同孙权说话,“旁人都冲出去,生怕晚了一步便输了。你怎得还在这后面慢悠悠逛着,你看赵泰都不见人影了——你可不要输给他。”
孙权只比皇帝错后半个马头,此刻望向皇帝,只见碎金般的阳光落在他那黑色骑装与年轻面容上,在素日的威严尊贵之外,竟又平添了一股神圣之感;而皇帝唤他前来,与他几乎并驾而行,声气和煦,又宛如兄长一般。孙权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心情,一咬牙,已直通通道来:“臣更想跟在陛下身边。”
杨修赶上来时,恰听到这么一句,不禁想道:现在的年轻臣子,邀宠之术真是越发直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期在一个藏起来的榜单上,只有很少人能看到这篇文,所以能看到的是很大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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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臣更想跟在陛下身边。”孙权一语脱口而出, 四下里都安静了一瞬。
连杨修这等极善言辞之人,都有些不好接口。
刘协微微一愣,仔细看孙权一眼, 见少年面上微红、眼神却坦诚, 不似作伪, 想了一想, 便明白过来,温和笑问道:“你是今岁就该回家了吧?”
“……是。”孙权答得并不情愿。他来长安做郎官,已过了两年之期,原本想要在最后这场平定益州的战事中立些功劳,谁知道这仗并没怎么打起来, 朝廷大军压境,只气势就叫益州士族选择了归降。在寻常士卒看来, 能不打仗就赢了回家自然是最好的。但像孙权这等渴望建功立业的男儿看来, 何其遗憾。
刘协不用孙权多说,便能摸准他的心思, 此刻驭马在前,命孙权跟随在侧, 徐徐道:“你兄长孙策这二年,在江东做得好大功绩。去岁袁术僭越称帝,你兄长立时与他决裂——当时你担心朕误会你们一族, 还曾求见剖白。朕当时封了他做骑都尉, 又令他袭了你父亲的爵位, 为乌程侯。他虽然早已打下会稽来,但还是朝廷给的名正言顺些,便又封了他做会稽太守。今岁朝廷在西边用兵,更需要东边安稳, 朕又封了他为讨逆将军,封为吴侯。朕屡次封赏于你兄长,你可知道为何?”
孙权心中一动,总不会是因为他的缘故,便小心道:“那是陛下器重家兄……”
刘协摇头,闲话家常般道出缘故来,“你们兄弟二人与朕的缘分,可不只是从你们二人身上来的。当日董贼入洛阳,朕与百官不得不西迁长安,然而洛阳城中的宗庙殿宇,若有闪失,朕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其时董贼虎视眈眈,恐有非常之谋,朕也不便随身带着传国玉玺,因此交付此物于亲信二人,并一封手写书信,一同隐匿于洛阳城中,只待下一位打入洛阳城中来的将军,要看他是忠是奸……”
孙权恍然,这段故事在他离开江东来长安的前一夜,也曾听他的兄长孙策提起过。只是兄长当日所说,没有此刻皇帝所讲述的这般详尽,又有一些内情没有完全告诉他,只说时机到了,陛下自然会同他讲。现下,陛下肯对他开口,难道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要重用他了吗?孙权攥紧了马缰,脸上又浮起潮红之色,强自按捺住心底的激动之情。
“来的便是你父亲。”刘协眯眼望着不远处,众儿郎已纵马疾驰不见背影,只余林中淡淡烟尘悠悠落下,他徐徐道:“当时关东各路军马齐聚,打着讨伐董卓的旗号起兵,然而袁绍迟疑不动、曹操孤军兵败、盟军于酸枣瓦解在即,天下人都在驻足观望,唯有你父亲有勇有谋,屡次正面重挫董卓贼兵,所向披靡,一路收复至于洛阳,接了朕的手书与信物。天下人心都为之一振。外人恐怕不知,当时你父亲接了朕的手书,已决意继续西进,迎朕回洛阳。可惜袁术忌惮你父亲,断了你父亲的粮草,逼得你父亲不得不回头求他。后来袁术借刀杀人,又要你父亲去攻打荆州刘表。你父亲追击黄祖至于密林中,被黄祖部将暗箭所伤,卒年尚且不满四十。”说到这里,长长一叹。
孙权听到父亲的事迹,本就心中激荡,更何况是从陛下口中听来,那分量更是不同寻常,待听到父亲之死,早已是虎目含泪,只死死攥着缰绳,不肯叫那泪落下来。
“所以朕说你傻。”刘协笑起来,“有你父亲的前情在此,朕怎么会因为袁术的几封书信就疑心于你们兄弟二人?更不必你求见剖白。”
孙权仍含着泪,闻言便不好意思得笑了。他这一笑,眼睛一弯,那强忍的泪便再含不住,啪嗒两下,砸落在攥紧缰绳的手背上。他一时不敢抬头,恐给人看到落泪的模样。
刘协已瞥到他手背上的湿痕,只作不察,仍旧温和说下去,“如今长安以西,暂已平定,余下的都是要交给尚书令那些老头子做的事情,倒是你兄长所在的江东,境内仍有不臣,又与荆州刘表相临。等你回到江东,辅佐你兄长,辖制荆州,既是为朕尽忠,亦是为父报仇。你又何愁英雄无用武之地?朕虽有心留你,却只恐耽误了你。为今之计,你回到江东,才是你的天地。”
孙权方才脱口而出那一句“臣更想留在陛下身边”,并非没有报着某种希望——希望皇帝听了他的衷心之语,能特例将他留在长安,哪怕只是多留一二年也好。此刻听皇帝徐徐道来,孙权心知陛下已决意令他回到江东。陛下如此恳切,又对他们兄弟二人寄予厚望,他明明该感到振奋的,可终究难掩心底那一丝淡淡的失落。
江东故土,天地再广阔,可他此刻仍是……更想留在陛下身边。
他不知道如曹昂、杨修等人跟随在皇帝身边,是否是与他一般的心情。但他自从两年多前来到长安,也曾伴驾出游,至于潼关,沿着黄河南岸走走停停,曾陪伴皇帝见过黄河夜晚岸边的篝火,也曾陪伴皇帝见过干旱田地里孩童指尖的蝗虫。陛下好像有一条别人都看不见的路,他从不迷茫,从不犹豫,一往无前走在那条路上,眼下的困境,天下的乱局,都不能使他动摇分毫。而只要跟随在陛下身边,他仿佛也一同走在了那条路上,不会迷茫,不会犹豫,亦不会不安,一颗心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从容。
哪怕是不得不离开陛下身边,他仍希望能追随陛下,走那一条陛下踏过的路。
千言万语萦绕在孙权胸口,他张口想要说话,却吐不出此中心绪之万一。
“你今日原是打定主意要跟着朕了。”刘协换了轻松的口吻,打量着孙权仍是如常的郎官衣裳,笑道:“取朕的骑射服来,给他换上。”
皇帝出行,底下自然备着好几套替换的衣裳。
闻言,汪雨立时又捧了一套黑色骑装呈到孙权面前。
虽然皇帝厉行节俭,但这骑装细微处仍能看出与常人衣裳不同,前后绣有精美云纹,袖口领口以暗线隐约织就吉祥如意的文字。
一时孙权换上皇帝的骑射服,下马给皇帝看。
刘协笑着点头,道:“朕原就看你与朕身量相仿。朕不好下场,否则他们都让着朕,朕没意思,他们也没意思。就由你代朕下场,若是得不了头筹,可不要回来见朕。”他话虽是如此说,但眉目含笑,显然是调侃孙权的,于是又命人将自己用的箭囊与弓箭都给孙权,笑道:“去吧,叫朕看看孙家儿郎的本事!”
孙权手持皇帝的弓箭,受此激励,原本低落的心情也转为亢奋,当即朗声道:“陛下您就瞧着吧!绝不给您丢人!”说着翻身上马,一夹马肚,那马便泼风似得冲了出去,追着先前众儿郎消失的方向,深入密林之中。
刘协望着他的背影,摇头一笑,当真是少年人,便下马,由从人牵马,对曹昂道:“他们且去争先,你陪朕走走。”
曹昂便下马,走到皇帝身边。
而杨修、淳于阳等人也都下马,只远远跟随在后面。
刘协在前,曹昂错后半步,两人走在蓊郁的山间花木中,时闻潺潺流水之声,正是长安温暖的夏日光阴。
“朕留张绣在益州,统管益州兵马。”刘协开口,谈的却并非山水,仍是天下,“他怎么说?”
“张绣很是感激,给臣来信致谢,”曹昂微笑道:“还送了臣两箱珠宝。”
“哦?”
曹昂便将当日张绣赶到河东郡见他之时,空着两手的事情说了,“他恐怕以为臣是在索贿。”
“他在益州才多久,就盘剥得这么多珠宝?”
“也未必是他盘剥而来。益州士族多有积蓄,有不想外迁的,也有想迁去特定地方的,难免会有贿赂于张绣的。”
“这些当地士族,隐瞒人口,就为了昧下赋税,给朕的臣子送礼,却是大方得很。也好,你就仍叫张绣送金银珠宝给你,再由张绣去盘剥那些士族。”
“好。”曹昂轻声应道。
刘协原是讽刺益州士族,出言调侃,带了些薄怒的,原以为曹昂会出言解劝,谁知他竟应了一个“好”字。
这倒是叫刘协愣一愣。
刘协在一株红色的野蔷薇边驻足,看向曹昂,低声问道:“这等事情你也应下来,真不顾自己名声了吗?”
也许是大战过后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也许是盛夏山间的暖风花香醉人,曹昂跟在皇帝身后,一见皇帝驻足,便也停了脚步,闻言轻声道:“臣原是宦官之后,本就没有名声可言的。”他的目光落在皇帝脚边那一簇红蔷薇上,像是在回答皇帝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刘协心中一动,侧目看向曹昂,竟不知他是这般想法。他两世为皇帝,心思深远,等闲老臣都难追随他的思绪。每遇事情,总是他去俯就世人多些。譬如赵泰、孙权、杨修等人,在他眼中,都是后辈小子;又如刘清、蔡琰、伏寿等人,则也是尚需人指引成长的女孩。只有与曹昂相处之时,他少有需要提点包容对方的感觉。旁人都道曹昂做得天子第一信臣,却不知其中缘故。
刘协也是今日才窥得曹昂心事。这曹昂的父亲曹操年轻时就做得洛阳令,因此曹昂自幼与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受得是一般的教育,读的是一样的经史子集,也就生就了一颗为国为民、忠于汉室的心。然而他又与寻常的世家子弟不同,他乃是宦官之后,最为时人所不耻的。所以追随在皇帝身边,对于曹昂来说,意义更是不同寻常,更何况是这样一位聪敏英武的年轻帝王。曹昂有不输于杨修、周瑜等人的才华能力,却比他们暗藏了一分自卑的心,因此也就愈发能体察上意,更兼他生性沉稳,因此与皇帝相处之时,当真事事以皇帝为先,时时以皇帝为尊。
在刘协的感受上来说,那就是与曹昂相处,比之与旁人都要舒服。
刘协是皇帝,日常中自然是与谁相交更舒服,便与谁相交更多一些,不知不觉中,就已捧出了这么一位天子第一信臣。
“你……不要这么想。”刘协语速极慢,每个字都深思熟虑才吐出口,像是生怕哪个字眼用得不好,让听的人无端惊惧,又道:“朕从未这般看待你。朕将表叔董承之女配给你,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意吗?朕视你如家人。”
曹昂目光一动,想到亡妻,连皇帝脚边那一簇蔷薇的红,都成了伤心的颜色,只黯然道:“是臣福薄。”
刘协不接这话,安慰得拍了拍他的臂膀,柔声道:“子脩,你莫要看轻了自己。”
曹昂此时已觉失言,又被皇帝安慰,仿佛心底那点隐秘的自卑之情被洞穿,更不敢抬头看皇帝,只盯着那一簇红蔷薇,微笑道:“臣一时糊涂。陛下今日来西山,当真不行野猎之事,只放儿郎们争先吗?”
刘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弯腰在那一簇红蔷薇旁,待要伸手摘取,又怜惜那花儿开得正好,便只从近旁草间捡了才落的一瓣花,托在手心送到曹昂面前,一笑道:“子脩,你乃是朕之知己。正好比,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他与曹昂相伴近十年,共度艰险,君臣之间情谊深厚,此时便不愿见曹昂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