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寿缓慢扭头,正对上身边人的目光,却见是位方颐大口的年轻男子,隐约有些熟悉——大约是往日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哪位郎官。
只是这郎官,为何穿了陛下的骑装?
伏寿一颗心忽冷忽热,面上忽青忽白,几不曾晕死过去。
“伏姑娘可还好?”身边的少年低声问。
伏寿强自镇定,见他目中满是关切,忽然心中一松,方才太过强烈的情绪一散,竟是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孙权不禁有些慌乱,不知该不该再扶她,连声问道:“可是哪里伤到了?还是方才吓到了?”他随军出行前,对于长乐宫中这位伏姑娘是颇有印象的,记得她在一众女眷中殊为美丽的衣裙装饰,也记得她略显丰腴的身量与她笑起来的模样。从前董意与伏寿入宫,众人都道是来日的皇后与妃嫔,自是不敢有非分之想。但自从皇帝赐婚董意于曹昂后,众人又看不准伏寿的未来了。因此孙权敢于记得伏寿。
“你认得我?”伏寿低头揩泪。
“是……我……你且忍一忍,莫要御前失仪……”孙权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已有跟随伏寿的宫中女子上前隔开了他。
阳安大长公主见此变故,也是呆了一呆,生怕皇帝那句“好一出英雄救美”底下就要跟出来一桩赐婚,忙越众而前,道:“陛下,臣女惊马,恐受了伤,还请陛下恕罪,准她下去歇息。”
刘协含笑点头,又命随行的医工去给伏寿看诊,这便走到孙权面前,道:“身手不凡,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孙权没想到救人的举动恰好落在皇帝眼中,红着脸颤声道:“这不算什么……”又道,“陛下,请陛下派人清点我等所获……”
“哦?”刘协笑道:“看来你是很有信心呐。”
孙权朗声道:“陛下以己衣衣臣,臣蒙此隆恩,怎能辜负陛下厚望?”
刘协微微一笑,走到孙权身旁,与他比肩而立。虽然孙权壮硕些,刘协高挑些,且相貌也不同,但若是从背后看来,此时两人着一样的衣裳,难免有些相似的。
刘协玩笑道:“子脩,你看朕与他,像不像兄弟俩?”
孙权忙退开一步,连称不敢。
曹昂垂眸默了一默,这才上前,温和开口安抚众人,道:“陛下嘉许孙郎官,随口一语,倒是要叫孙郎官惶恐了。”
刘协却并非随口一语,问道:“你可知救的是谁?”
孙权心中一动,此时他若无意,便要答不知。但是他即将离开长安,就算他不得不离开,若能迎娶一位陛下身边的女子回江东,也就不算与皇权断了关系。
“臣……她……乃是阳安大长公主之女。”
“既然做不得朕的兄弟,”刘协轻轻一语,挑动无数人心事,“那要不要做朕的亲戚呢?”
孙权面色涨红,立在原地,若立时跪地谢恩,不免显得托大;可若是推辞一二,万一真失掉了这大好机会……
刘协笑道:“你回去想一想。”他没有把话说死,还是要让刘清去问一问阳安大长公主与伏寿等人的意愿的。在他看来,孙权与伏寿年岁相当,不管是相貌家世,都算相匹。孙权略跳脱些,伏寿沉稳些,倒也相宜,况且方才所见,救人者与被救者都未必无意,若果真能成,不失为一对佳偶——对于朝廷政局而言,也大有裨益。
自西山回宫的路上,曹昂应召,在乘舆内陪伴帝王。
“这桩婚事,只怕要惹怒阳安大长公主。”曹昂明了皇帝用意。
刘协已宽去骑装,换了舒适的常服,闻言笑道:“君不闻,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朕为人间帝王,尚且不能心想事成。又岂能事事皆如她所愿?”
曹昂莞尔,又道:“德祖(杨修字)准备了满腹文章,要借着今日诉给陛下,陛下听一听么?”他今日始终陪伴皇帝左右,旁人纵有显能的心,却也没了机会。
刘协仰躺榻上,随着乘舆规律的晃动,半眯了眼睛,翘腿闲闲翻着一卷书,懒懒道:“今日且没有精神听他的宏图大略。”对于刘协来说,青年人的理想纵然热切动人,但难免失于天真稚嫩,他是要包容着去听,去赞赏的。
曹昂恐怕有自己在这里比着,要寒了杨修的心,朝廷此时还是要拉拢士族的,因笑道:“陛下方才还说人生不如意者……”
刘协无奈坐直,整一整衣冠,叹气道:“让他上来吧。”
曹昂微微一笑,便告知汪雨去传杨修,目光落在书匣中,又道:“陛下这卷古籍臣未曾见过,可否赐给臣一观?”
刘协不以为意,随手抽出来递给他。
曹昂谢过,退出乘舆,将拢在袖中的那一瓣御赐的红蔷薇仔细展开,夹入书页中,与骑马赶上来的杨修点头致意,便远远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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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一场西山围猎, 各人有不同的精彩,只长公主刘清回到长乐宫之时,仍是气得脸色煞白。
蔡琰见了, 故意道:“殿下如此生气, 可是最后没能亲手射中一匹野狼, 叫殿下的玫瑰椅失了一张狼皮褥子的缘故?”
虽然当时刘清叫众人住手, 且看她的准头,然而她射空了箭囊都未能一中,又有阳安大长公主安排伏寿上前,待到皇帝来了,场面便不再由她说了算。皇帝一声令下, 众儿郎纷纷弯弓射箭,一群狼都给穿成了窟窿。
刘清已是忍了一路, 一踏足自己的地盘, 又被蔡琰这样一问,再也忍耐不住, 怒道:“姑母欺人太甚!”
伏寿坠马之事,她又不是瞎子, 如何看不出端倪?以伏寿素日的骑术,绝不至于坠马,若说有狼追着, 那狼与伏寿之间, 至少还隔了两三个宫人呢!
她是默许了姑母安排伏寿往皇帝面前露脸, 但那不等于她就是个傻子,任由姑母等人摆布了。
如果阳安大长公主安排伏寿,只是正正经经展示一番骑术姿容,那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日这场面, 那阳安大长公主非但是把她当成了傻子,一并把皇帝也当成了傻子!若不是今日斜刺里冒出了一个穿了皇帝衣裳的郎官,今日阳安大长公主的计谋说不定就能得逞了!还有更深一层的后怕,是刘清不敢深想的——如果今日阳安大长公主不是要让女儿去献媚邀宠,而是包藏祸心,要像吕布杀董卓一般,行刺皇帝,那默许了这一切的她又在其中做了什么?
刘清只是一想,背后便是一层冷汗。她弄不清楚这念头是从何而起的,也许是她太气愤于阳安大长公主的欺瞒了。
“伏寿虽然是个好姑娘。”刘清当初在洛阳大长公主府中,也算是看着伏寿长大的,“但已经不能再留于长乐宫中了。”
蔡琰看着她。
刘清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得体会过权力交锋落败时那强烈的被侵|犯感,她每个字都像是树木被锯开时呻|吟着发出的声响,“姑母的手伸得太长了。”
蔡琰起身,轻轻合上门扉,转身望着立在窗边的长公主,低声问道:“殿下要如何做?”
小书房里只剩了刘清与蔡琰二人。
刘清觉出长乐宫夜里的静来,她的愤怒与隐晦的恨意还没能转化为清晰的计划,闻言微微一愣,道:“如果我突然要伏寿离开长乐宫,陛下会觉得奇怪吧?先生看来,要用什么理由最稳妥呢?”
蔡琰笑着摇头,道:“陛下今日同那位孙郎官说的话,殿下全没听进去吗?”
“皇帝说了什么?”刘清当时全副心神都用在压住怒火上面了,自然没留意不远处皇帝与孙权的交谈。
蔡琰于是把皇帝同孙权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最后道:“这么听起来,陛下像是有些要撮合伏姑娘与这位孙郎官之事呢。”
“那个孙权?”刘清虽然才说不愿意留伏寿在长乐宫,但一听皇帝要把姑表妹嫁到那么遥远的江东去,还是感到了一丝不舍与担忧,她踌躇道:“这真是怎么想得来?且不说江东路途遥远,这一去多少年不得见。更何况孙权那是什么出身,他祖上寒微,到他父亲才算是发迹了,如何能与伏寿般配?”她想一想孙权的容貌,似乎也并不如何俊美,纠结了片刻,恼道:“要怪也只能怪姑母种下的因,若伏寿真嫁去了江东,却也怪不得旁人。”
“孙氏祖上寒微这些话,殿下又是从何处听来的?”蔡琰低声问道。
刘清顿住话头,想了一想,道:“仿佛是从前张绣同我说的……”她“嗤”的笑了一声,又道:“都说是女人小性,又说男人的胸怀是世间最宽广的。依我看啊,这男人的心胸才狭窄呢。当初皇帝封孙权的兄长做骑都尉,又给他封侯,可把张绣给嫉恨坏了。只在我这里,张绣可说了不少诋毁人家的话。”
蔡琰叹了一声,道:“孙权的父亲忠于汉室,他的兄长又为朝廷平定江东,很得陛下器重的,如今又被封为破虏将军。方才那些孙氏寒微的话,殿下可不要再同别人讲了。”
“我理会的。”刘清拉着蔡琰的手,挨着她在榻边坐下来,笑道:“此处只先生与我二人,我才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若在外面,我知道轻重,哪里还会什么都说?”
蔡琰想着她今日倒的确是忍到回了长乐宫才发脾气,不禁也抿唇笑了,赞道:“殿下比从前进益了……”
刘清解了一段心事,陡然放松下来,此时搂着蔡琰肩膀,伏在她耳边嬉笑道:“好先生,我同你说个秘密。”方才说到张绣,她也记起来,“从前张绣在长安,乃是降将,看着挺精神的,可多的也就没了。后来他去潼关两年,写信求我为他在陛下面前说话,我心里腻味得很。可如今他立了战功,在益州掌了兵马,昨日又送了信来,还有一盒子珠宝……我虽然不至于眼皮子浅看上他的东西,可却又觉得有了心绪,亲自给他写封回信……”她絮絮叨叨着,“好先生,你告诉我,像我这样最爱看人皮囊,又三心二意的女子,若是嫁作人妇,是不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蔡琰早已经历了新婚、丧偶、寡居这样完整的过程——甚至还有那可怕的梦,此刻听长公主伏在自己耳边絮语,非但不觉厌烦,反倒是回身爱怜得抚了抚她的发丝,轻叹道:“殿下只是还没遇上真心喜爱的人。”
“我真心喜爱冯玉。可他如今不知何处去了。”刘清翻身,头颈滑落在蔡琰膝上,仰望着她,疑惑道:“难道我并非真心喜爱他吗?”
蔡琰虽然饱读诗书,此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情爱这一团乱麻,只能微微摇头,与她一同望着窗外一轮朗月,在夏夜虫鸣之中,想着各自的心事沉默下去。
果如蔡琰所料,皇帝的确有意撮合伏寿与孙权,而且还把这桩差事交给了她。
蔡琰没料到自己在女史的职责之外,还要负责探问姑娘心意这样的重责。阳安大长公主的野心并未掩饰,长乐宫中都明白大长公主是安心要送家里出一位皇后的。可是现在皇帝非但没有立后的意思,还要把候选女子远嫁江东。蔡琰明知伏寿的意图,现在却要当面去戳破她的梦想,这桩差事可谓棘手。
来到阳安大长公主府门前,蔡琰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当日冯玉为皇帝来说荔枝之事,这样得罪人的差事也不知他怎么圆满做成的。
自那日西山围猎坠马之后,伏寿便被阳安大长公主接回府中养伤了。
此时蔡琰背负皇帝的命令而来,要探问伏寿的心意,却也需要先过阳安大长公主那一关。
阳安大长公主这几日也不能安眠,时不时想起那日皇帝同那孙郎官的对话来。以她的城府,蔡琰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她岂能看不明白?就算她这次拦住皇帝意图将伏寿远嫁江东之事,难道还能强按皇帝娶伏寿为皇后吗?她没有那个实力。她反复思考,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难道是皇帝已经认为她府上势力太大了吗?但她丈夫仍为执金吾,长子才从南阳重镇归来,都未失圣心。那只能怪伏寿运气不好,偏偏那孙郎官穿了皇帝的衣裳。然而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要归结到一点上去——皇帝无心。
任她千般计谋使出,皇帝无心这一点,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阳安大长公主在帝国权力之巅度过了几十年,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男人,却没有败在男人都有的弱点之上。
听到传报说是蔡女史奉皇帝之命,前来探看伏寿,阳安大长公主丝毫没有感到喜悦,甚至也没有希冀——她可没有傻到去猜想,这是皇帝对伏寿起了心思。
阳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懒懒起身更衣,对着铜镜扶正了发髻间的金钗,冷静道:“人岂能与天争?请蔡女史进来吧。”
蔡琰入内,坐于下首,徐徐诉说此来用意,“……陛下差遣臣来,也是为了一探您的心意。陛下说,令嫒与那孙郎官年岁家世都般配,又有这样一段缘分在,那孙郎官的兄长在江东,能征善战,来日在朝中不可限量,孙郎官肖似其兄,又有侠义心肠。令嫒端庄稳重,又是您亲自教导长大,识大体、会筹谋,不是寻常娇弱女儿家。陛下说,若此事可行,愿封其为公主,下嫁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