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帝与灵帝,荒唐旧事,还在眼前,此话无可辩驳。
曹昂感到自己已经摸到了皇帝的用意,可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无法开口,只能听皇帝继续说下去。毕竟就算是农人之家,也会偏重自己的儿孙,要将家中薄产都传给子孙;更何况是富有四海的帝王呢?更何况是富有四海还这样年轻的帝王呢?
刘协出神想着,上一世他为秦二世时,如何做一个皇帝,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未知的挑战。他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只是为了活下去保住大秦,已是拼尽全力,根本没有余暇去思考改变政治制度这等大事。但是这一世,他有上一世的经验,他清楚所有的帝王心术,明确掌握了事态的走向,因此夜半无人之时,得以停下来想一想,在做一个好皇帝之上,他还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诚如孟德斯鸠所言,建国的领导者塑造国家的制度。他如今重整山河,不啻于再建了一个新的帝国。
他轻轻道:“待天下收复,民生渐好,朕选一位最合适的人,为朕继任者,又何必在乎他姓什么?又是谁的子孙。刘寿不会因为他是少帝之子,便不得参与这场竞争;就算是袁绍的后人,只要能担得起这重任,又何妨给他考校一番?”他举了两个极端的例子,虽然声音并不高亢,然而黑眸中却闪着光,那是一种属于理想主义者的热情。这是他几乎从来不在人前展露的一面,但是他自己清楚,心中的火种从来不曾熄灭过,只是因为知道身处的时代恐怕无人能够理解他,所以只能让那火种静默得在他心底燃烧。
此刻,他把心底的火种捧出来,吹一吹,让它在清风朗月间烧起一点光芒,要子脩看一看这光芒。
曹昂与皇帝相伴近十年,当下第一次听到这等言论,既感震动,竟又觉得是皇帝会做出的事情。他细细回想从前皇帝泄露的只言片语,此时只觉“原来如此”。
曹昂已经习惯了每当皇帝有所提议,便立时跟进具体措施,此时顾不及心中撼动,已是顺着皇帝的思路考虑开来,轻声道:“您这是为万民之心,可是此举是要天下攘动的。陛下雄才大略,兴许能把持得住局面,顺利将这大好河山交给能让您放心的继任者手中。可是继任者再选继任者,天下形势变幻,后来者未必还能有如陛下一般的手腕。一旦后来者不能服众,便又是祸患无穷。”他其实还未能完全明白皇帝的意思,但已然被皇帝的态度感染,虽然语气仍是一贯的温和,声音却已带了轻轻的颤抖之意。
“你说的对,所以还需要一个能与之适应的、好的制度。这就需要慢慢琢磨了,不是一夕之间能够定下来的。其实从前秦始皇、汉高祖时,开国之初定下的许多制度都是好的,是与当时的天下情形相适应的。可是时移世易,当权者各为私利,原本的制度非但不能约束他们,反倒成了他们的利器,逼得百姓要揭竿而起。”刘协察觉自己说得深了,顿了一顿,转回话题,轻声道:“此事朕不曾对旁人提起,如今也还不过是一点想法。朕也只是先跟你透个底,免得你再去忙什么刘寿之事。”
曹昂清楚皇帝的脾气,他虽然说只是一点想法,但必然已是无可更改,因忧心忡忡道:“没有万全之策前,陛下切莫再与旁人提起此事。”
“朕知道轻重。”刘协望着他发愁的模样,不禁微笑起来,想起上一世的事情,有些怅然,当初若能把话说开,是否结局会不同?这丝惆怅不过转瞬即逝,他的神思又回到当下来,低声问道:“子脩果然没有再瞒着朕的事情了吗?”
曹昂摇头道:“再没有了。”
刘协拖长声调“哦”了一声,慢吞吞道:“可是朕问过医工……”
曹昂“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忙道:“臣一时没想起这事来……”他的确是忘记了,满脑子都是皇帝方才放出的重磅言论。
“你也不想想,那是宫中的医工,你要他们掩饰你的病情,他们又岂敢瞒着朕?”刘协叹气道:“他们得了你的话,先放你走了,卸了他们自己身上的差事。回头再告诉朕事情,又不担半点干系。”
曹昂虽然是信臣,能力卓越,但比起他这个两世的皇帝来,御下的手段还是欠了火候。
刘协望着曹昂苍白的面色,心中且喜且悲。
若不是得知医工所报的子脩病情,他大约不会选择把话说开。子脩的病情,无形中为他洗刷了很多的嫌疑。而上一世的遗憾,又促使他选择赌一把,至少已知是错的路,便不要再一次踏上。
曹昂垂眸道:“宫中医工,陛下是清楚的,总是要把病情夸大几分,如此治好了是功劳,治不好也不是罪过。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朕知道的。”刘协顿了顿,又道:“待擒住袁绍,要他交待究竟是何毒物,总有法可解的。”
曹昂只管点头,心神还在皇帝那一席话上。
刘协缓缓起身,望向北边被火光烧得发红的天际,这漫漫长夜即将过去。
他弯腰捡起篙竿,轻轻撑船靠岸,低声道:“况且老死在皇位上,又岂是什么美事。”他上一世已然经历过,此生不想再重复那无谓的磨难,轻笑道:“待海清河宴,朕驾一叶扁舟,临风揽月,岂不美哉?”
曹昂微怔,抬头望去,只见皇帝年轻的面容上漾着笑意,如出水清莲,远离了世间纷扰。
他忽觉鼻酸,忙低下头去。
虽然皇帝聪慧多谋,不管是何等的险境中,都有昂然的勇气与处变不惊的镇定。
但在这乱世中,肩挑祖宗基业与天下万民,陛下他……一定也会疲累的吧。
倘若有的选,陛下是更愿意做皇帝,还是如他所说,驾一叶扁舟,周游天下,而不令人知其姓名呢?
船已靠岸,天色将明,刘协一跃上岸,回身伸手,笑道:“子脩,来。”
曹昂在晃动的船上站起身来,握住了皇帝伸来的手,借力走上岸来。
两只手交握的那一瞬间,曹昂下定了决心。
不管陛下选的这条路,多么奇险孤绝,他都会以余生追随。此志,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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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刘协回到官渡大营时, 正遇上张郃、高览领着三万袁军来投降,而留守大营的马超与曹军面对两个时辰前还曾交战的敌人,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张郃等人的诚意。
马超斜眼观察着张郃、高览二人, 躬身对刘协低声道:“陛下,小心这些人诈降。末将以为, 信不得。”
毕竟袁军人多势众,就算火烧乌巢得手, 断了袁绍在黄河南岸的粮道, 但也不至于立时就有大将领兵叛逃了。
张郃与高览有些紧张得盯着这位刚刚出现的黑袍年轻人。
他们吃了败仗,回到袁绍军中, 又听说了谋士郭图等人谗言暗害之事,一来生怕袁绍偏听偏信, 将他们治罪,毕竟刚直的谋士田丰已经被下狱了;二来对袁绍屡屡出昏招的状况也感到灰心,索性便领兵来投奔了曹军。
然而官渡大营中, 方才还与他们交战的几位将军显然信不过他俩, 认为这是诈降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张郃与高览时刻关注着他们的讨论结果,如果对方真的不肯相信,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领着这三万兵马,寻一处三不管的地界,总也能成就一番事业。就在曹营中几位将军争论不休之时, 这位黑袍年轻人与另一位青年人走入帐中来,帐中的氛围立时就变了。那几位将军都望着新走进来的两人, 仿佛这二人是比曹操还要厉害的人物。而这两人中,又以那位黑袍年轻人为尊,因另一人始终错后半步立在他身后, 而那黑袍年轻人显然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刹那间张郃就明白过来,他与高览的命运如何,就看眼前这位黑袍年轻人了。
“你是张郃?”黑袍年轻人向他看来,目光如炬,“近前来。”
张郃趋步上前,又重复方才的话,“我乃袁绍军中中郎将,今领兵三万来投。”顿了顿,又道:“若将军信不及,只需让出一条路来,许我们离开便是。”
“你们来投奔的事情,袁绍现下知道了吗?”
“三万大军一动,袁绍定然知晓。只是他是否知道我们来投奔了曹军,那就不一定了。”张郃如实道,“就算他现下不知道,最多一个时辰,也就都知道了。”
“那还等什么?”黑袍年轻人立即便道:“马超,领兵跟着张郃将军,反攻袁绍在阳武的大营。”
马超大声应了。
张郃反倒微微一愣,到:“将军不怀疑我等?”
黑袍年轻人道:“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他顿了顿,笑道:“袁绍手下的人,若是不叛逃,才是奇怪的事儿。”
张郃笑道:“将军好胆识!”
马超在旁嘟囔道:“什么将军?这是陛下。”
张郃愣住,“陛下?”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的身份在这帐中不是秘密。这一仗过后,朕在此间的消息,也就瞒不住了。”
直到离开营帐,前往反攻袁军的路上,张郃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虽然在两军开战之前,朝廷表明了曹操的身份,皇帝下诏说曹操一直是汉室忠臣,身在袁营心在汉,但张郃没有想到曹操与皇帝之间的联系会如此紧密。以至于竟然在如此危险的前线曹军大营里,看到了本该在千里之外长安城皇宫中稳坐的君王。他既觉得惊奇,但是想到传闻中曹操的长子是天子第一信臣,又觉得理当如此。想到曹操的长子,张郃便又想到同僚淳于琼,据说淳于琼的儿子也跟在皇帝身边,可惜淳于琼不像曹操,是一心追随了袁绍,如今乌巢兵败,恐怕要落得个没下场。
“你倒是挑了个好时候来投诚。”马超追上来,与他一同快马奔赴阳武。
张郃从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在两个时辰前与这位高鼻深目的羌族将领交过手,晓得对方武力惊人,看方才帐中情形,这位至少是在皇帝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他既然已经投奔了朝廷,那以后就要与马超等人成为同僚,不再是敌对阵营兵戈相见了,因笑道:“方才帐中多谢将军,否则我冲撞了陛下,还不自知。”
马超冷哼一声,道:“你最好是真心投诚。我就跟在你身边,若有不对,一刀先砍了你!”
张郃笑道:“将军刀快,我可不敢以身相试。”他心中暗暗称奇,也不知那皇帝用了怎样手段,竟将这样一位羌族将军收拾的服服帖帖,又驱使得这两万羌人为精兵。要知道用异族兵为先锋,是很危险的;一个用不好,闹起兵|变来,或是溃散,或是倒戈,都是生死攸关之事。所以若用异族兵为先锋,后面非以数倍的大军跟着不可,若是回头或逃散都只有死路一条,他们才会不得不前。但以他掌握的信息来看,马超所领的兵马与曹营中留下的兵马,几乎是一样多的。官渡这一场大战,若他与高览没有领兵投降,绝对会是一场硬仗,而冲在最前面的羌人精兵是会被大量消耗的。但是两个时辰前交手之时,他却被这支队伍的骁勇忠诚震撼了,输的实在不算意外。窥一而知全身,张郃认为,皇帝能一统帝国西部绝非偶尔,而现下,帝国的东部正在被皇帝收入囊中……
袁绍昨夜睡到一半被惊醒,得知曹军偷袭,虽然倦怠,但再也难以入眠,撑到黎明时分,先是得知乌巢彻底被打败,淳于琼等人被杀,粮草除了被烧了一部分,竟然还被连夜运走了大半。他正是气得要呕血之时,又得到消息,说是张郃与高览带了三万精兵离营,命人再探,结果探出他俩是去投奔了曹营,如今正领兵杀回来,望之竟有近十万之众。袁绍立时从气得要吐血,变成吓得要死,形势立刻倒转,而许攸、张郃与高览先后的背叛,已经把他大营的布防、阵法等都泄露得一清二楚。
而乌巢战败,粮草被断的消息已经传开;现下又传来张郃等人反叛的消息,袁军立时军心动摇,竟是要不战自溃的,哪里还能抵挡气势汹汹的马超等兵马。
两军一触,袁军立时大乱。
袁绍现下什么都顾不得,只能保命要紧,与长子袁谭骑马逃出,忙要回到黄河北岸,在渡口处又遇到一股逃来的骑兵,最终共得八百骑兵,得以渡河至黎阳北岸。
自董卓乱起,他被联军推举为总盟主开始,这十年美梦,只一夜便惊醒了。
袁绍踉踉跄跄来到部下蒋义渠营帐中,他如今只有八百骑兵傍身,如果底下人反叛,他也只能等死,因此握了蒋义渠的手,哀叹说:“我把自己的头颅放在你手中了。”
蒋义渠也已经追随袁绍多年,仍是认他为主公,便道:“主公有什么号令,我派人去各处告知。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大家知道主公在这里,都会来此处归附于主公的。”
袁绍犹如在噩梦中一般。
而另一边马超与张郃领兵而回,这一仗算下来,不仅杀敌三四万,又令敌人溃散三四万,关键是还缴获了武器、辎重、图书、珍宝无数,都是袁绍仓皇败退时来不及带走的。同时乌巢处的淳于阳与曹操也已回来,带回了充足的粮草,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
马超道:“陛下,还俘虏了一批人,该当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