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能预知此时,乃是因为当初策反张羡的文书,还是皇帝口授,他来草拟的。
如今冯玉又得到了朝廷的消息,对甘宁道:“益州与吴郡,不日就会同时对荆州作战。荆州内乱未平,又添外乱,到时候必然难守。刘表不是能够成就霸业之人,他只想坐山观虎斗,可如今袁绍已死,冀州归附朝廷,天下仅剩的一只野虎,就是刘表了。届时朝廷集天下之力,灭刘表易如反掌,兴霸(甘宁字)兄难道要陪刘表共沉沦吗?”
甘宁并不怀疑冯玉的消息,如此一想,果然觉得前途黯然,他想起冯玉开头的话,笑道:“玉兄既然来了,怎好眼睁睁看着我为刘表陪葬?我如今有兄弟八百,军马三千,玉兄快教我当如何行事,才能来日统领三十万军马吧。”
此人行如此大事,仍是没个正形,冯玉想到他江上水贼出身,倒也不好跟他计较,轻声道:“你行到半途,且装病拖延时日……”附耳低声说了计划。
甘宁听得眼珠子直转,想了一想,也没能想得太明白,索性一拍大腿,道:“是富贵滔天还是人死□□朝天,老子就陪玉兄赌这一把了!”
建安四年十一月,张绣自益州领兵三万,孙权自吴郡领兵四万,同时夹击荆州。荆州内乱未平,又生外患。混乱之中,荆州校尉甘宁领兵三千,夜闯州府,斩落刘表首级;州学博士“荀玉”领王粲、士孙萌等献书归降。里应外合之下,荆州刘表一脉被彻底拔除。
荆州消息传来的同时,幽州也传来消息,袁熙不战而降。
自董卓之乱起,整整十年时间,天下复归于汉,只边角之处,犹有如辽东王公孙度这等存在,但已无伤大雅。
黄河沿岸的大战过后,刘协便挪到了颍川郡府之中。
此时颍川郡中一片欢欣鼓舞,想必长安等地亦是如此。
颍川郡中布了庆典。
刘协象征性得出席,听着底下众人的欢声笑语,观看着众儿郎舞剑竞马,不断有将领臣子上前来祝酒。
皇帝这样年轻,而能十年平定天下,是怎么夸耀都不为过的。
曹操、马超、淳于阳、张郃、高览、袁谭……
这些重要的臣子将领,一个个走到他面前来,说着称颂圣德的话,喝着多年前酿下的酒——因如今粮食短缺,酿酒是要受刑罚的。
刘协望着他们,挂着皇帝该有的笑容,说几句勉励的话,多年征战之后,解决了最后的敌人,这些臣子将领值得这样一场庆典,所有的士卒都理应有这样一场狂欢。
曹丕是其中年纪最小的,最后一个走上来,红着脸激动道:“臣祝陛下康健长寿,使天下归心,传之万代而不绝。”
刘协保持着笑容,亲手将案上装蒲桃的漆盘递给他。
曹丕双手接过来,脸色更红了,声音高得几乎有些破音,“谢陛下!”他经过邺城一战,不但赢得了战争的胜利,也已经从男孩转变为男人,纳了甄宓为妾。
刘协含笑道:“去吧。”其实从第五个上来的大臣开始,他就没有仔细去听对方的话了。
也许一个人一天最多只能听一定量的字音,否则超出的话语就全都成了噪音。
刘协渐渐觉得疲惫。
好在狂欢已接近尾声。
刘协起身离开,厅中醉倒的大臣与将军们在仆从搀扶下蹒跚而去。
刘协来到卧房前,才发觉曹昂一路送他回来,他望着曹昂眼底淡淡的青色,心知不管是之前的粮草调度,还是这一场庆典前前后后的布置,都是曹昂一手操办的。如果说在最后的这三个月,还有人比他这个皇帝更操劳的话,那就是曹昂了。曹昂处理的,都是极繁琐,又不能出丝毫差错的细务——况且还是带病之身。
刘协停下脚步,他清楚还有无数的政务议题等着自己,收复天下意味着整个天下的问题都来到他肩上。可是此夜此时,刘协低声道:“今日不议政事了。你也早些下去歇息吧。”
曹昂轻声问道:“陛下身体不适吗?”
刘协摇头,低声道:“朕只是有些疲倦。”
曹昂犹豫了一瞬,顺从皇帝的意愿,应声退下。
自汪雨之事后,刘协不惯有人近身服侍,此时卧房之中一个人都没有,他拖着脚步走过外间,走入里间,扑倒在榻上,将脸埋在床褥上,沉沉出了口气。
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后世的巨星,开过万人欢呼的演唱会后,回到酒店打开灯,灯光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千万人欢呼又如何,人间帝王又如何。
他听到细碎的“啪嗒”声,心头覆上一层暖意,知道那是原本睡在外间的小黑狗寻来的脚步声。
这是当初董卓应他所求,送来的小狗,险些死于董卓之手,好在给他救了回来。
至今整整十年了。
昔日黏人胆小的小黑狗,也已经沉稳了许多。
刘协没有抬头,也没有睁眼,只是在身侧轻轻拍了拍,而后就听到腾空落下的声音,一团暖暖的茸毛挨上他的脖颈。
不一刻,皇帝和他的狗便都安心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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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庆典次日, 曹昂晨起醒来,就听从人报说他父亲曹操来府中等着了。
曹昂披衣而起,匆匆来到外间。
曹操起身相迎, 笑道:“不忙来见,你且穿衣用膳。”
曹昂道:“父亲久候了吧?”他与曹操其实已经分别十年, 直到这次随皇帝来到兖州,才再次见到, 然而先是大敌当前, 曹操要上阵杀敌、领兵在外;等到攻破邺城,曹操回来, 曹昂又忙于对荆州作战的粮草征调乃至庆典等事,以至于父子两人只远远见过几面, 竟是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隔了十年,曹昂第一次近距离看着自己的父亲,却见他鬓边已生华发, 恍惚间几乎记不起父亲从前的模样, 但眼前的人确乎是老了。
两人都坐下来,各自沉默着缓解情绪。
曹操先开口道:“我上次收到你的信了,知道你母亲和孩子在长安一切都好, 我也就放心了。”又笑道:“眨眼间,我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了。说起来,孩子可取名了?还是陛下要给恩典?”
这还是父子两人十年来第一次坐下来谈家常。
曹昂微笑道:“孩子如今还什么事情都不懂, 取名之事并不着急,这也是小事。父亲这一向身体还康健?我看两个弟弟武艺都还像样, 曹彰课业弱一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在皇帝身边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虽不是有意,却也练就一身眼色百段的本事,叙过家常,主动问道:“父亲这么早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曹操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昨日庆典上,我与你的一些叔伯舅父都醉得不轻,怕是御前失仪了,不知道陛下……”
曹昂松了口气,笑道:“父亲是为此事而来?父亲不必担心,陛下从不在这些上面费心的。况且大胜之后,众人都欣悦,陛下都能理解。”
“那就好,那就好。”曹操嘴上这样说着,垂眸思量着,慢悠悠又道:“你妹妹曹清,年岁渐长,她的婚事还要你帮着参详……”
曹昂乃是刘夫人所出。当初刘夫人共育有两子一女,长子为曹昂,次子曹铄、年幼病逝,另有一女便是曹清。
曹昂当初离开家入宫的时候,妹妹曹清还是个孩子,如今竟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一时有些感慨,顺着问道:“父亲可是有中意的人家了?妹妹怎么说?”
曹操道;“连年征战,我此前也没能顾及。你母亲又去了长安。”他打量着曹昂的神色,试探着问道:“论起来,曹清与陛下,倒也年岁相当……”
曹昂原本垂着眼睛,认真在思考妹妹的婚事,没想到父亲飞来这么一句,他掀开眼皮看了父亲一眼,没有接话。
曹操也是人精里打滚了半生的,见状便知道,这主意就算曹昂不拒绝,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
这就不适合再说下去了。
曹操笑道:“为父也只是话到嘴边,这么一提,子脩不必认真。”
曹昂也浅淡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轻声道:“妹妹的终身大事,我岂能不认真?只是也不必着急,慢慢再看吧。”
他到此时,已明白过来,父亲此来,既不是为了叙家常,也不是为了探问昨日庆典上失仪之事。
曹昂静坐着,等待父亲说出此来最大的意图。
曹操露出一点局促之色,仿佛是真挚得在寻求长子的意见,“为父想请陛下来赴一场家宴,你看是否太过唐突?”
打天下的阶段已经接近尾声,庆典就像是一个节点,标志着要正式进入分蛋糕的环节了。
在皇帝一锤定音之前,能与皇帝拉近关系,获得更多的相处机会,就是分得大份蛋糕的必要手段。
曹操起家,借助亲族力量良多,不管是曹仁等本宗,还是夏侯惇等姻亲,细数下来,几十名的大小将领,都等着他来举荐职位。但是曹操也清楚再自己的位置,只以自己而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恐怕是比不上淳于阳、马超等人的,甚至都比不过同出于刘氏的刘玄德。好在他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他的长子曹昂。
曹操心里清楚,若他自己去邀请皇帝赴家宴,且不说是否唐突,成功的可能性就很低,一着不慎,还容易弄成负面印象。但如果是长子曹昂提出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家宴?”曹昂神色不动,慢慢咀嚼着这个词。
曹昂一面说着,一面也在试探长子的态度。他明白,长子能与皇帝如此君臣相得,只靠才干是不够的,其中必然有几分真情,正如他与文若(荀彧字)一般。
曹操打量着长子神色,揣摩着长子的心思,娓娓道来,“天下平定,原是大喜之事,然而昨日庆典上,我仔细看着,陛下仿佛并不是很欢喜——兴许是我看错了。又或者这庆典太大,太正式了,少了几分人情味儿。我不是说你办的庆典不好,而是人活在世上,是好是坏,不都是为了家人亲人么?陛下少时不幸,早失父母,又无妻妾子嗣,长公主又远在长安……”
曹昂知父亲所说皆是实情,却听不得有人将皇帝放在一个可怜的位置上去讲,淡声道:“陛下富有天下,父亲慎言。”
曹操并不气恼,点头表示赞同,越发放低了声音,含笑体贴道:“为父托大,私心里想着,在这兖州颍川,若说与陛下最亲近,无过咱们家了……何不设一场家宴,让陛下自在休憩一日?陛下待你极好自不必提,近日来待你两个弟弟也格外优容……若不是少帝为董卓所害,陛下原也是有兄弟的……”
曹昂想到昨夜陪着皇帝回到宿处,皇帝无心议政,同他说有些疲倦的模样,便觉得父亲的话也不无道理。
虽然如此,曹昂也清楚父亲的用意。
曹操见长子有意动之色,见好就收,起身道:“我知你公务繁忙,待你得闲,为父与你共饮。家宴之事,你看着办吧。”他以退为进道:“纵然不成,只要陛下欣然,为父一样开怀。”
曹昂起身相送,思量着低声道:“容儿子想一想,家宴之事,父亲就不要同陛下说起了。”若是父亲被皇帝回绝,那便两边都为不美;但他也明白,如果是他来开这个口,皇帝就算不想去,也会卖他这个面子。所以他的开口更有分量,也唯有更加谨慎,才能对得起这份信赖倚重。
送到二进院门处,曹操便加快脚步,道:“不必再送了,子脩快去更衣用膳,不可让陛下等你。”
曹昂的确每日清晨都要去见皇帝,便令仆从送父亲出去,自己匆匆回屋穿戴齐整。
仆从汇报,说是门房上坐了十几名当地的官员,都等着见他;又说豫州牧刘备也在前院等着。
曹昂看一眼天色,不及用膳,便向外走去,道:“请豫州牧与我同行。”
刘备能直接来到前院,也是因为袁谭之事,曹昂给了他直接面见的权力。
在赶往郡府的路上,曹昂一面翻看着府中那十几名官员的拜帖,一面听刘备讲述。
“总而言之,袁绍虽死,袁氏在冀州、青州等地犹有民望,若是抚平当地之时,能用显思(袁谭字),则会有奇效。”刘备的讲述已经到了尾声,“况且,也能安抚袁谭,使他安心忠于大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若恐怕袁谭再生异心,下官可从旁督导,及时汇报于大人。”
曹昂点一点头,道:“豫州牧考虑得周全,我会向陛下提起的。”
刘备素来喜怒不动声色,此时也只拱手道:“托赖曹大人。”
曹昂看刘备下了马车,将那厚厚一叠拜帖搁在旁边,抚着前额叹了口气。庆典刚刚结束,论功行赏还没有开始,只他这里就已经堵满了“有心人”,刘备为袁谭争取河北之地,又何尝不是在为他自己争取?而父亲先是提起曹清的婚事,再提起家宴,又是看中了什么地盘呢?在即将到来的明争暗夺之中,陛下又会如何行事呢?当下的争夺已经暗潮涌动,更何况是若干年以后各成势力,届时陛下的愿景果真还能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