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满怀心事步入郡府,想到昨日分别时皇帝疲惫的神色,担心一起,便觉腹中隐隐作痛,口中又生鲜血的铁锈味。他定一定神,调整好状态,这才缓步走入正堂。
“子脩今日来迟了。”刘协笑着,停下了撸狗的手,坐着仰头看他走进来,“可是难得睡了个懒觉?”
曹昂对上皇帝明亮的笑脸,微微一愣——陛下看起来神色奕奕,昨日的疲色已一扫而空。
刘协眯眼促狭道:“朕的子脩从不睡懒觉,准是路上被什么人、什么事绊住了。”
曹昂回过神来,苦笑道:“陛下料事如神。”
刘协笑道:“你就跟他们说,天下这么大,分起来急不得。当初项羽入咸阳,花了九个月,分出十八路诸侯王,如此劳神费力,尚且一败涂地。朕岂能不小心?慢慢分,细细看,日子长着呐。”
作者有话要说:太太太太太冷了!敲一会儿键盘就得暖暖手,你们还好吗?
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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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曹昂素知皇帝之能, 却也没料到皇帝如此通透,在平定天下的大功绩之下,非但没有迷乱了神志, 反倒对即将到来的困境有着最清醒的认识。
以皇帝的年纪来看,这实在是超出常人的。
曹昂见状, 便想着,看来家宴之事是不必再提起了。
“用过早膳了吗?”刘协问道, 看他神色便知道多半是没来得及用, 便道:“陪朕用一点吧。”
一时饭食送来时,却是极简单的热面汤与一碟酱菜。
曹昂饥肠辘辘, 喝了热面汤,只觉浑身都暖了, 手脚也舒展开来,问道:“如今袁氏败亡,河北已平, 陛下还要留在颍川吗?”不管在外的从人多么用心, 安保与寓所,总是比不得宫中。
刘协吃东西要慢一些,这是他上一世年老后养成的习惯, 此时教导曹昂道:“你慢些用,多咀嚼,待二十下之后再咽下……”
曹昂原本在家中时, 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公子,后来跟着皇帝, 日渐权重,恨不能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用,连用膳的时间都是在见人的缝隙里抽出来的, 只求能迅速吃饱,也就顾不上品味养生了。
“人说周公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握发……”刘协也清楚曹昂身上的担子,慢慢道:“你不要学他。天下的事是做不尽的,你的身体却只有一具,你明白朕的意思吧?”
曹昂应了,放缓了喝汤的速度。
刘协便又回答他方才所问,“不在颍川,又去哪里呢?回去,左不过就是长安或洛阳。长安到底偏于西北,回到长安,也是一堆老臣要朕车驾东归。可若是回洛阳呢……当初董卓迁徙民众,洛阳原本百万人口,都已经不在其间。照据守洛阳的李利说来,洛阳已成了几无人烟的空城……”当初董卓在洛阳时数年的蹂|躏,而后董卓撤离,孙坚攻入——百姓哪里敢留在这等兵马来往征战之地,大半是当初在皇帝之前,就挪去了长安,剩下的也都慢慢逃离南下。
“迁徙之苦,朕是很清楚的。男女老少,一家子十几口人一起上路,待到了地方,还能活着一半人,这就是幸运的。更何况如今一是寒冷,二是疫病未消。如今长安城中的民众,半数都是当初跟着朕从洛阳而来的,朕如何忍心叫他们再受一次迁徙之苦?”刘协徐徐道:“可若是不回洛阳,朝中那些老臣又要吵翻天。朕从来不怕他们吵,可如今不是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你的担心朕也明白,荀彧虽然忠心,可颍川到底比不得长安,朕在此处,多有不便。朕的意思是,待安排了抚定各处的人手,朕就往南边走一走……”
曹昂微微一愣,问道:“陛下要往吴郡去,还是往荆州去?”
刘协道:“其实两处都该去看一看。吴郡孙策一死,孙权到底年少,就算有他哥哥旧友辅佐,他恐怕也不好压制吴郡本地的豪族。荆州么……朕也去见一见玉奴。”
曹昂安静听着,他其实不是很赞同皇帝往这些刚平定的地方去,鱼龙混杂,万一出什么事儿,就悔之晚矣,“陛下若要见玉奴,何不让玉奴前来?”
“不只是玉奴,还有荆州与他一同举事之人……”刘协解释道:“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不只人如此,朕也该实地去看一看。”
两人用过饭食。
曹昂呈上自己连夜整理的冀州户籍文书等,一低头看到皇帝案上倒扣着一卷新书,上书《伤寒论》三字。
刘协一面接过曹昂递上来的文书,一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笑道:“这是张仲景新写的书,从前只有《黄帝内经》讲阴阳五行与脉象,此后便是各种经方传世,如今仲景所写,才算是把二者联系起来了。朕看时也觉颇受启发。”可惜还是此前说过的那话,张仲景长于治疗疫病,但对于毒理并没有多少新发现,这书中的理论于曹昂的余毒也就没有什么帮助。
曹昂素知皇帝行事,皇帝虽然喜好钻研医术,但也都是在闲暇之时,以此放松身心。但此时政务堆积,皇帝的案头会放这样一卷新的医书,那必然不只是为了放松之用。而皇帝的本意是为了什么,他也能猜到几分。
刘协翻着文书,又笑道:“还有一桩趣事要告诉你,奉先昨日写信来,你猜怎么样?他原本不是想做徐州刺史么?如今去了冀州,发现自己要得少了,不想做徐州刺史了,倒是想做冀州牧了。”
如今吕布与淳于阳、马超等还领兵在冀州。
曹昂微微一笑,道:“冀州人口众多、土地富庶,谁都想来分一杯羹。”就好比今早拦他的刘备——还有他的父亲曹操。
刘协笑道:“奉先也真是个人才,还从袁绍居所搜出了许多与朝中官员的来往信件,说是要都献给朕。”
当时袁绍声势强盛,坐拥百万之众,在袁绍阵营中有如郭图这等两边下注的谋士,在朝中自然也有与袁绍暗中交好的大臣。
曹昂问道:“陛下要查处这些人吗?”他有些担心,似乎是不太赞同。
“查他们做什么?叫人心愈发惶惶吗?”刘协笑道:“自然是朕先悄悄私下看过,再高调当众烧毁,以安众人之心。”
经历了连年的战争,此时百姓与朝廷最需要的就是稳定,给天下休养生息之机。
刘协此时已看清文书上的数目,不禁叹息道:“也难怪人人都盯上了冀州。”哪怕他是天下共主,此时看到冀州的户口人数,也忍不住要艳羡昔日的袁绍。
此时在籍的冀州青壮男丁三十七万,总人口共六十万户,近四百万人。
这个数量,比整个帝国西部加起来的人数还要多。
也就是说此前的袁绍,哪怕只以冀州一州之力,所辖人口也多过皇帝了。
近些年来,汉朝最鼎盛时候的人口数,就是桓帝时达到了五千六百万只多,可是随着灵帝时战乱频仍,这十年来大战连绵,又有旱灾蝗灾,战争过后的疫病更是杀人于无形,如今说十不存一虽然有些夸张,但约莫估计,总人口恐怕要跌破两千万了。
在这种情况下,冀州还能有近四百万人口,三十七万壮丁,真能说得上是富可敌国。要知道此时整个并州也不过三十万人口。长安城中有当初大批跟随皇帝迁徙而来的官员豪族与百姓,还有后来从益州、凉州迁徙来的民众,也才只有百万之众。
刘协片刻之间,已经扫视完整篇文书,对冀州情况有了大概的掌握。
这也正是曹昂的作用所在,虽然整理查证这些数据需要许多日夜的功夫,但整理好的文书呈给皇帝,就给皇帝节省了大量的时间。而这其中最关键的是,整理文书的人必然要是皇帝信得过的人,否则他要从中弄鬼也是很容易的;又或者还要再加一道监管,从制度上规范。十年战乱之下,许多从前的制度也都形同虚设了,至少眼下,一切要为了效率让路。
“陛下心中可有冀州牧的人选?”曹昂问道。
刘协想了一想,问道:“你父亲想做吗?”
曹昂也想了一想,道:“家父大约也是有些想法的。”他顿了顿,又道:“但恐怕不太合宜。”
“哦?”刘协明知故问。
曹昂垂眸道:“一来要惹得百姓惶惶;二来恐怕也不能服众。”
前者是因为曹操在徐州有过屠城之举,名声在外;后者是因为曹操宦官之后,而冀州富庶,大族豪门辈出,哪个数起来不比曹氏显赫。况且袁绍在冀州经营近十年,袁氏四世三公在冀州也颇有威望,总的来说,虽说袁绍已死,但袁氏在冀州还是得民心的。当初袁氏与曹操隔岸对掐这么久,民众感情上也不太容易接受曹操来做冀州牧。
因此曹操若要做冀州牧,除非是以绝对武力镇压,否则还是容易生变的。
刘协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心知曹操今早那一趟是走空了。他望着曹昂的目光愈发亲切起来,温和道:“你且坐在朕身边,等下一起听一听。”
“听什么?”
刘协道:“到底冀州怎么管辖,还要听一听当地人的看法。朕已经命人去传见。”
一时数人前来,为首的乃是荀彧,其后又有崔琰、陈琳、沮授、冯芳与韩礼。
其中荀彧辅佐曹操,与冀州抗衡日久,对敌情掌握详尽。陈琳乃是袁绍宾客,文采过人;沮授乃是袁绍谋士,计谋过人;冯芳则是西园八校尉之一,冯玉的父亲,追随袁绍来到冀州;韩礼乃是原本的冀州牧韩馥之子,韩馥让出冀州给袁绍后,反倒忧惧自尽。至于崔琰,乃是冀州清河郡豪族出身,师从大儒郑玄——不管将来的冀州牧由谁来做,少不得都要看一看如崔氏这等豪族的眼色。
刘协见人到齐了,低声道:“朕已看过冀州户籍,有青壮三十七万。”
话音未落,崔琰开口便怼,“冀州百姓盼王师久矣。陛下才收复冀州,不思轻徭薄赋,反倒查检青壮、以备征伐,岂不让百姓寒心?”
刘协定睛看他,不怒反笑,淡淡道:“崔先生这小嘴儿,怕是抹了蜜。”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第186章
刘协这才仔细打量崔琰, 只见他四十如许,体态雄伟,虽然开口谈吐是文官口吻, 看体格却分明是武将;相貌俊美,又美须髯, 只看样貌,的确是一表人才。
在召见这些人之前, 刘协已经了解过各人生平, 自然对崔琰也是了如指掌。这人年少时,跟所有的小青年一样, 不爱读书,只喜欢击剑习武。如果一直这样下去, 充其量会是第二个吕布,还不如吕布个子高。但是二十三岁那年,按照汉代的徭役规定, 崔琰被定为正卒, 要去服役了。服役自然是辛苦的,崔琰自此才转了性,开始发奋读书, 如《论语》、《韩诗》等都抱着苦读。待到了二十九岁,崔琰与公孙氏结交,这才求到郑玄门下做了学生。
论起来, 当时的大儒郑玄与卢植、马日磾等都是好友。刘协又曾师从卢植,与崔琰论起来, 竟也能算得上是同宗学生。
后来战乱,道路不通,崔琰就周旋于青州、徐州、兖州与豫州等地, 后来辗转回到家乡,只能在家中弹琴读书,直到袁绍横空出世,征召他来做骑都尉,这才算又出山。
刘协在此前荀彧递上的奏章里看到过对崔琰的介绍,里面记录了崔琰在袁绍手下时的一则谏言。当时袁绍的士卒掘墓取金,又残暴作恶,这崔琰便进言道:“从前荀况曾说过,‘士不素教,甲兵不利,虽汤武不能以战胜。’如今尸骨暴于野,百姓还没有体会到您的德政,就先感受到您的酷烈,这怎么可以呢?请您下令,让各郡县帮助掩埋尸骨,百姓感受到您为死者伤痛之心,就会像追随周文王一样追随您。”
且不说这则建议在实际操作上可行性怎么样,但崔琰的确很会包装自己,一则谏言就要自己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也难怪他声名日盛。
如今崔琰开口便是皇帝要令冀州百姓寒心,跟当初谏言袁绍走的是一样的路数。
要知道这是在平定冀州后,皇帝第一次征召冀州人士,这次会晤是至关重要的,如果皇帝被崔琰这番话拿住了,一旦是真信了崔琰的话,那么崔琰飞黄腾达只在一夕之间,从此之后大儒名士的头衔便戴稳了;哪怕皇帝不信,但碍于形势,也碍于名声,顺着崔琰的谏言行事,那至少当下于崔琰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就是硬着脖子,不低这个头,在这最需要稳定,安抚民心之时,也不会动崔琰。哪怕皇帝发怒要动崔琰,皇帝身边犹有理智的大臣也会拦下来。而这样一来,崔琰的名声就更大了。
所以说,崔琰这举动,看似出格又无私,其实安全又功利。
只可惜,刘协不是一般的皇帝。
刘协太清楚,按照目前的格局发展下去,会是怎样的天下。真实历史上,清河崔氏在南北朝时达到极盛,所谓“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到唐朝的时候,崔氏一共出了二十七位宰相,被列为天下第一门第,比李唐皇室还要尊贵。清河大房所出的崔儦,更是在自己门前题字,说不曾读过五千卷书的人,就不要进他这间屋子。
寻常人看来,谁能不艳羡赞叹,道一声魏晋风流,叹一句士庶之别。后世小说家,男的想做魏晋名士,女的则想与名士谈情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