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夫妻二人这便睡下。
刘协回正殿路上,交待过淳于阳一早传话给蔡瑁、张允等人,请他们晚上同来赴宴后,便也回内室,少憩片刻后,又开始一天的政务处理。
看过十几分奏章后,淳于阳来了,汇报道:“陛下,那蔡瑁与张允都称病不来。”
“不来?”刘协愣了一愣,才会意过来,笑道:“他们是怕朕要害他们?”
淳于阳看着皇帝,无奈道:“陛下怎么还有些高兴的样子?”
刘协本就有些高兴,闻言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两辈子做皇帝,从来都是他怕别人毒酒刺杀来害他,没想到如今风水轮流转,也到了底下人怕他暗中下手之时了。
刘协笑过之后,想了一想,道:“是朕疏忽了——就让黄夫人去请他们,蔡瑁、张允这病就好了。”他如今还没想对豪强动手,自然清楚这一场晚宴没有恶意;但是在蔡瑁等人看来就不是了。
至少在蔡瑁看来,他前几日才承认了自己当日就知道刘琮要行非常之事,当时皇帝没有虽然动怒,却没有追究。那么现在皇帝派人来请,那就是要对那天的事情做出一个裁决了。当日蔡瑁进宫,是他主动的,皇帝全无筹算,所以蔡瑁那日不担心皇帝设了埋伏。但是今日皇帝派人来请他,那谁知道是不是鸿门宴呢?以蔡瑁想来,帘幕后多半是备着刀斧手的,因此称病不来,也在情理之中。
“让黄夫人去请他们?”淳于阳一愣,确认道:“诸葛亮的妻子?”
“正是。”刘协看准了黄月英,这人有手段有计谋,又是蔡瑁的内侄女。而且同样的计谋,她与诸葛亮也许都能想到,但是诸葛亮不会去做,她会去。
论治国,刘协喜欢用诸葛亮这样的痴人;但是调理人,他更爱用黄月英这样的圆融之人。
片刻之后,诸葛亮迎淳于阳入内,听说来意后,微微一愣,“是要内人去……”
黄月英原是在屏风后听着,闻言出来笑道:“我去便是。”她聪颖过人,又世情洞明,一听便知道是蔡瑁等人信不过朝廷,不敢来赴宫中的晚宴。
“夫人请。”淳于阳伸手在前,让出路来。
蔡瑁在府中,原是接了皇帝传召,虽然称病推拒了,但心中不安,正在厅中焦躁踱步,与府中心腹宾客密谋应对之策。
“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位宾客道:“普通人尚且知道要远避祸患,更何况将军如今,一身而系荆州百万民众。一旦将军有所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这显然也是蔡瑁的担忧,否则他何必称病不去。
但同时宾客中也有另外一股意见。
“观当今陛下行事,袁绍既死,也未曾屠戮冀州大族,乃是以休养生息为要的。如今皇帝主要邀约,那是有与将军修好之意,若是将军不肯前去,反倒显得不尊悖逆。如此一来,就算陛下此前没有想法,也要被激得生出想法来。况且就是普通人之间交往,也是循序渐进,才能相互信任。将军与陛下从前没有交情,不趁着陛下在荆州之时多多来往,以后哪里还有更好的机会呢如今皇帝已收复天下,虽然因为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中枢疲乏,但假以时日,缓过来之后,荆州焉能与天下抗衡届时,今日种下这恶因,怕是要结出恶果来。要将军称病不去的这些人,我不避讳说一句,都是在害将军!”
先前那一派的宾客便不乐意了,起身指着这人道:“若将军这一去不归,你能负责吗?”
眼看就要吵嚷起来,蔡瑁在其中烦恼不已,就听外面传报,说是皇帝又派人来了。
蔡瑁立时起身往内室走,边走边解外裳,厅堂中的宾客也都作鸟兽散。
蔡瑁回了内室,除了外袍,躺下来,这才道:“请进来吧。”照他想来,第一遭来的是淳于阳,这次来的该是更要紧的人物了,是要来探一探他究竟是否病了。于是又要侍女给他额上放了湿帕子,再把被子拉高遮住了半张脸,这便闭目静听,一听到脚步声,就先剧烈咳嗽了两声。
“姨丈怎得病了?”隔窗却传来女子的声音。
蔡瑁原是躺在床上装病,忽然听了这一句,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听得脚步声纷杂,数人已经进了内室,来到他床边。
“哎呀,这面色看着真是憔悴。”那女子又道。
这下蔡瑁反应过来了,是他的内侄女黄月英。他知道黄月英与诸葛亮被皇帝带回了行宫。此时见来的不是皇帝身边的重臣,反倒是自己的内侄女,蔡瑁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意图,撑开一线眼皮,看向黄月英,“虚弱”道:“是侄女啊……”
侍女搬了圆凳来。
黄月英就在床边圆凳上坐下来,低头看着蔡瑁,叹道:“姨丈病得这样,姨母怎得不在?”她又仔细看了两眼,对身后跟着她来的宫中医工道:“我看倒不像是病,像是累着了。列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姨丈多年前就有这个毛病,一劳累就容易发虚,非得好好睡一觉才能恢复过来。”
蔡瑁心说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症候?但因为不知道黄月英的用意,便只似是而非应着。
黄月英又道:“列位大人在外面稍坐用茶,我同姨丈说几句话,再请列位给他请脉。”
一时医工都出去,内室门敞开着,只剩了蔡瑁与黄月英二人。
蔡瑁素来听闻妻子娘家这位侄女聪颖过人,只是以前在她小的时候见面,只觉是个面黑发黄的机灵丫头,后来嫁给了流落到荆州来的诸葛氏后生,也算美满。只是他想不通,皇帝为什么会在那日去往南城郊诸葛亮家中,又为什么今日会派了他这内侄女前来。
黄月英含笑道:“此间没有外人,姨丈可能勉力支撑坐起来?”她虽然与姨丈交流不多,但是却清楚自己的姨母,若姨丈真是病了,那姨母必然是坐在床边抹泪的,怎么会不见人影呢?
蔡瑁也觉得立即躺着仰望着内侄女不太舒服,披了外袍慢吞吞倚着床头坐了,额上的湿巾也顺着滑落下去。
黄月英接住那湿巾,触手却是一片滚烫,不禁一笑,道:“这侍女也太疏忽了些,这样烫的帕子,怎好给姨丈用?”再看蔡瑁额上,果然被烫的红通通一片,也难为他忍下来。
蔡瑁嘴角一抽,也顾不上装咳嗽了,思量着这位内侄女的来意,问道:“怎得是你来?”
黄月英笑道:“陛下听说姨丈病了,很是担忧,所以命侄女来探望。”
蔡瑁会信才有鬼,又问道:“你看皇帝是什么意思?”
黄月英笑道:“我看是极好的意思。”
蔡瑁坐直了身子,问道:“何以见得?”
黄月英敛了笑容,道:“如今朝廷在西有益州张绣领兵三万,在东有吴郡孙权领兵两万,在北有兖州荀彧陈兵三万,在南为蛮荒之地。荆州境内有淳于阳领兵三万、甘宁领兵三万。当此情形,若皇帝下令,四方发兵,即便姨丈有十万大军,又能抵挡多久?若姨丈九死一生,赢了下来,荆州经此战乱,又该成了什么模样?届时姨丈掌管荆州,州内生民不满万人之数,又有何用处?更不用提若是输了,满门遭殃。”
蔡瑁心里发寒,这也正是他与张允等人会按兵不动,希望能与朝廷合作共赢,并通过协商保留家族最大势力的原因。
蔡瑁苦涩道:“一步退,步步退,退到何处才算完呢?”他年过半百,经历多了,自然明白皇权是不会满足于这一点微小让步的。这一句话,若来得是朝廷的人,他是不肯吐露的,但因为来的是亲人小辈,倒是不难说出口。
毕竟就像黄月英所说,万一输了,满门遭殃,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与黄月英是可以说体己话的“自己人”。
黄月英不答反问,道:“姨丈今年五十有七了吧?”
蔡瑁应了,不解得看着她。
“表弟尚且不足十四岁。”黄月英说的这是蔡瑁的独子,“当今陛下将满落冠之年。姨丈,当为子孙长远计呐。”
以此时正常的寿命来说,在蔡瑁离世,独子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之前,还有一段空档期。
黄月英望着蔡瑁,轻声道:“在行宫中,陛下几次来见孔明,有意要重用他。”
蔡瑁紧张思索着其中的意味。
黄月英轻柔道:“姨丈忧惧朝廷兵力,其实朝廷又如何不畏惧姨丈在荆州的势力?若皇帝一切任由姨丈,他又如何能够安心?所以比起姨丈,皇帝更愿意用年轻些的、根基浅些的人。这些人当中,若是孔明当其时,至少是我们中的人。如此皇帝安心,我们家族也不失势,等到局势稳固之后,孔明又如何能不照拂他的妻族?只要姨丈今日肯助一臂之力,侄女与夫君毕生都会感激的。”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虽然蔡瑁与皇帝,双方都在以武力恐吓对方,但谁都不想真的动用武力,只是为了防止对方动武罢了。这等情况下,又都信不过对方,所以寻了一个平衡点,那就是诸葛亮。朝廷与蔡瑁都让渡一部分权力到诸葛亮身上,如今皇帝已经是表态了,就看蔡瑁愿不愿意也点头。
这个解决方案要成形,那必然是双方都把诸葛亮看作自己人,或者说都有信心在关键时刻诸葛亮会站到自己这一边。
皇帝怎么想的暂且不论,至少在蔡瑁看来,亲族的关系还是可靠的。
况且在此之外,他并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而此刻黄月英坐在他床边,已经是在恳请了,只要他一点头,那就有了诸葛亮的青云路,凭这一点,这对夫妻毕生都要感激他。而且他的独子尚且年幼,况且因为是独子,养得有些天真,怕是不适合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的。蔡瑁手中的权力,总有要移交那一天。若是不与朝廷合作,等到他离去那一天,老妻稚子怕是不能立足。
蔡瑁虽然明白这是自己当下最好的选择,却还不能尽去疑心,慢慢道:“你那夫君,一向与司马徽那些人交好……”
当初蔡瑁辅佐刘表,司马徽可是糊弄了刘表一通,也不愿意跟随刘表做事。
黄月英娇羞一笑,道:“那都是侄女不懂事儿,从前年纪轻,只怕夫君出仕之后,就不得闲暇在家了。所以这才劝他与司马徽等人来往,免得给先荆州牧征召了去。”
蔡瑁一噎,没想到竟是这么回事儿,虽然这原因匪夷所思,但细想也符合人情,一时倒是信了八分。
黄月英见他信了,便又笑道:“那姨丈可是许了我了。今日好好睡一觉,晚上去宫中赴宴。若是因姨丈不去,坏了我夫君的前程,我可是要往姨母跟前哭去的。到时候可有姨丈头疼的。”她似真似假说着。
蔡瑁叹了口气,就坡下驴,道:“好话坏话都给你说尽了。姨丈是怕了你了。今晚少不得要强撑着走一趟。”他望着黄月英离开的背影,心想这孩子倒果真聪颖,可惜与自己儿子年岁差的大了,否则为儿子讨了来,倒是一位极有能力的内助——一时间竟替儿子羡慕起那诸葛孔明来。
是夜行宫中的宴会,荆州高官云集,不但蔡瑁到场,连他的弟弟蔡勋等人也一同来了,另有张允等人,也都说是调理了一日之后,晚上身体都恢复了。
一场盛宴,宾主尽欢,荆州的纷争仿佛已经化解了。
临到尾声时,皇帝召蔡瑁上前,亲自斟酒赏赐。
蔡瑁心中闪过许多念头,低声道:“臣身有沉疴,不可饮酒。”
刘协看着他,见他答应赴宴之后,就召集众人齐来,便知道蔡瑁是个有魄力的人。正如当初他决心辅佐刘表之时,不遗余力,平定荆州一般。此时蔡瑁下定了决心与朝廷合作,也能召集从众同来。但政治上做出的决定,并不意味着他本人已经没有了疑心与猜忌——只是藏起来罢了。
刘协含笑道:“是朕疏忽了。朕还藏了一壶药酒,是高明的医工泡制的,饮一杯可以延年益寿。”于是就要宫人取药酒上来,斟了一盏,亲手递给蔡瑁。
蔡瑁不好再推辞,接了酒盏,双手叠拢,俯身饮酒,却让那酒水都顺着手臂,浸湿了衣袖,只唇上薄薄湿了一层,却是一滴也未入口。
蔡瑁饮尽之后,倒扣酒盏,向众人示意,底下便有人叫好,他这才从容离开。
刘协看着蔡瑁方才站立之处,地上有一点不明显的水渍,垂眸一笑。
不能苛求,蔡瑁能出面做一场戏给众人看,便足够了。
这也不能怪蔡瑁疑心,毕竟皇帝此前险些给毒酒暗害的时候,可是朝廷写在征讨袁绍檄文中的。谁能保证皇帝不会如法炮制在旁人身上呢?
诸葛亮在席间却是谈笑风生,虽然年少,但丝毫不局促,毕竟自出门见客开始,这等场面已是见惯了。
而今日赴宴的众人,或多或少都明白,这位昔日黄家的女婿,从今往后,怕是身份不同,要飞黄腾达了,因此也都凑上前来与他说话。
诸葛亮与众人谈笑过后,已是半醉,就见这几日服侍他的宫人上前来,借着斟酒的时机,悄悄给他塞了一张字条。
诸葛亮看时,却见是妻子的笔迹,要他去给蔡瑁敬酒一杯。
诸葛亮虽然不解其意,但因是妻子的嘱托,况且蔡瑁也是他的内姨丈,他作为晚辈去敬酒一杯,也不算过份,便依言行事。
见当着皇帝的面,诸葛亮起身给蔡瑁敬酒,众人看在眼中,都各有思量。
蔡瑁倒是用了这一盏酒,且自此时起,这一晚客套的笑容才有了几分热乎气。
淳于阳在上首看到诸葛亮给蔡瑁敬酒,便对皇帝冲着那边一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