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慈仔细一想,也觉得皇帝说的是实情——至少皇帝现在开始了解他们道教了。他修道几十载,越到后面心静已是越发平和,等闲不起波澜,但是今夜乘舆中,心潮却是大起大落。这皇帝也真不是寻常人,一语能叫他心头火气,一语又能浇灭这引出来的火。
虽然不过是坐着说了片刻话,但左慈已经感到了一种近十几年来都未曾体会到的疲累——心累。
刘协便如同那捉老鼠的猫一样,先把老鼠上上下下玩了个遍,这才给出最后致命一击,此时正色道:“朕另有一悟,要问于道长。你看这月光落在世间所有山川河流之中,处处有月,可都只是天上那一轮。月映万川,月映千江,终是一月,当作何解?”
此言一出,左慈听着想着,竟是愣住了。
月亮在宗教中本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尤其是对于道教来说。道教认为月亮是阴,有柔顺之德,正所谓“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而月光柔和,又合了道家所讲的“光而不耀”,有相辅之德。月又有阴晴圆缺,合了道家所讲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之理,往返变化。
所以对左慈这样的修道之人来说,一提起月亮,那想到的可就多了。
而刘协有此一问,是从佛家奥义中来的,佛家讲究“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一切水为众生,一月为佛性。这就是佛家所讲的平等众生,都本自具足,佛在每个人心中,就如同千江映月一般。
这等意象极强的真言,作用强弱,其实要看听的那个人。
比如一个现代的高中生听到这话,那反应就很平淡,这不就是最普遍的物理现象吗?考试连作为一道二分选择题出现的资格都没有。
但像左慈这样的修道之人,又或是学佛之人,他们会往本心里面想,在未能达到最高境界之前,修习越深,越觉得这个“课题”难。而左慈既然还执着于把金丹教派捧成国教,那显然是还没能达到他们修道人的最高境界,还在红尘之中打转转呢。
所以此时左慈听了皇帝这一问,听的时候尚且觉得平淡,一旦入心,便立时愣住了。
此时皇帝问完,就见左慈愣愣坐着,独目之中目光游动,半响不言不语也不动,竟像是被这一句问傻了。
“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不知过了多久,左慈喃喃道:“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他反复轻声念叨着,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就见左慈缓缓起身,也不看皇帝与曹昂,自己掀开了车帘,竟是从正在行驶中的马车上一跃而下。
曹昂吃了一惊,早在左慈掀帘之时,就举了木槌待要叫马车停下,谁知木槌还未落下,左慈已然跃下去。
此时刘协与曹昂都透过车窗看去,却见左慈从行驶的马车上跃下,竟能稳稳落地。
月色中,只见左慈青色的道袍与路边的树木一同在风中摇曳,而他呆立在树旁,与正疾驰离开的马车越来越远,那喃喃的“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之声也渐渐低微,被风声一吹,也就散了。
刘协凭借自己深厚的“神学”与“哲学”底蕴,暂且解决了困局,但是并无得意之色,凡是微微一笑,望着已经与树影融为一色的左慈,对曹昂道:“你说来日这左慈正传了一个教派下去,他们教中会不会流传着一则故事——祖师爷就是给朕一问之后,顿悟飞升了。”
话音落下,却不闻曹昂回应。
刘协便转头看去,却见曹昂此时安静坐着、睁着眼睛目光不动,看神色倒有几分左慈方才的模样。
刘协想到当初带着冯玉去尚书令杨彪家中敲打士孙瑞等人的事情,当初他的话本是说给士孙瑞、杨彪等人听的,谁知道给一旁的冯玉也听到了心里,于是才有冯玉后来坚持请求放他出长安、立功勋、解皇帝之烦忧。此时他打的这些机锋,本是说给左慈听的,可别反倒给曹昂拾到了心里。
想到这里,刘协一拍曹昂肩头,高声道:“想什么呢?朕都是唬那左慈的。”
曹昂如梦方醒,赧然一笑,低声道:“陛下所说这些经书,里面有些意思是极好的。”他终日忙于政务,倒是从不曾有闲暇停下来想一想“求心”这等事,此时偶然听得几句,便也有所感悟。
刘协不能放心,瞪着眼睛问道:“哪些意思是极好的?你仔细说说。”
曹昂笑道:“‘知足之足,常足’,这意思不是极好的吗?”
刘协这才笑了,道:“知足常乐,这倒是的。”又玩笑道:“子脩这才是真有慧根呢!”
此时夜色已经很深了,而车队也已经离开了襄阳城,正逐渐离开荆州的地界。他们往吴郡去的方向,自西而东,还要部分经过南阳郡。而南阳郡此时的长官伏德,早在知道消息的时候,就主动请求来接驾了。
“伏公子这次求得急,倒像是有什么事儿。”曹昂思索着道。
刘协淡声道:“人间无大事,不用忧惧。”
第206章
伏德想要见皇帝已经很久, 很迫切了。
此前皇帝经南阳郡,入荆州之时,伏德就曾经上奏, 希望皇帝能在经过的时候,见一见他。但当时荆州襄阳的形势更危急, 所以刘协回复他, 等到离开时, 途径南阳郡,会再见他一面。
伏德就一直数着日子,早早从南阳郡的治所宛县跑到了毗邻荆州的随县来等候。他想见皇帝,既有公务的原因, 也有私人的原因。
一年之前,他的母亲阳安大长公主入了皇宫修行, 为天下祈福,对外都说是因为阳安大长公主心诚, 又得到了祖宗仙人托梦。
但伏德自然清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虽然当时不在长安,却能收到长安的消息, 有父亲伏完写来的,也有原本他的下属写来的, 都说到了那一日兵围阳安大长公主府的事情。他虽然知道这一点内情, 但也就知道这么多——再多的, 他远在南阳郡也打听不出来, 而写信细问父亲与几个弟弟,也都说不清楚。无奈之下,伏德还曾派人去信给已经嫁给吴侯孙权的妹妹伏寿,问她有没有了解的消息, 若是可以,能否请妹婿为之打探一二。
伏寿写来的回信,周全得体,但是丝毫没有助益,只是道长兄都探不出消息,她与夫君又如何能比长兄还消息灵通?况且父亲既然不肯细说内情,必然有不妥之处。伏寿要他暂且按捺,等到回长安之后,再见面细问。随后伏寿又写到,如今孙策骤死,她与孙权夫妻二人在吴地也是艰难。
如此一来,伏德便不好再要求伏寿什么了,职责所在,也不能擅离南阳郡,只得忍耐着,直到接到皇帝巡游的消息,这才连连上奏,希图一见。
曹昂跟随在皇帝身边,亲历阳安大长公主当初风波,最清楚其中内情,所以会为伏德与皇帝的这次会面,感到担忧。
刘协便安慰他,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如今刘备既然跟着你父亲去抚定冀州之事了。”刘协慢悠悠道:“他原本表奏的豫州牧倒是不不太合适了。”
曹昂会意,道:“陛下想要伏公子做豫州牧?”
当初南阳郡是袁术的地盘,后来袁术公然称帝,朝廷派兵攻打,领兵的是曹昂。南阳郡攻占之后,曹昂因为还要赶着去忙遴选良才之事,很快就去往河内郡。随后皇帝派了伏德前往南阳郡,进行治理。
之所以选择伏德,也是有原因的。
南阳是当初光武帝刘秀的故乡,是陪都,是帝乡。跟随光武帝起兵的左辅右弼,二十八将,家族都在南阳郡。所以从前征税查田产的时候,朝中大臣都不敢细追究南阳郡的事情,因为不知道哪根绳子后面就能牵出一头猛兽来。
若是派寻常人往南阳去,恐怕是压不住南阳本地大族的。
刘协当时派伏德前去,也是用他皇亲国戚的身份。
这也是当初刘协为什么没有从重发落阳安大长公主,而是还给她保留了体面。因为就算不论阳安大长公主此前为朝廷的巩县,或是抚养过刘清的恩情,只因为有伏德、伏寿这一对于国事极为重要的儿子,刘协也要掩下阳安大长公主之事,保护伏德、伏寿的威严。
伏德早已等候多时,一得到皇帝车驾进入南阳郡的消息,就立时赶来。
“臣南阳郡守伏德见过陛下。”
刘协在乘舆上眯了片刻,此时还是寅时,天还是黑的,暂且在驿馆歇下。他刚从冯玉掌控的荆州,来到伏德管理的南阳郡,落差感还是有的。若是冯玉行事,提前安排好皇帝的食物,务求一切尽善尽美,让皇帝感到舒适享受自不必提;见了面总也是先表白情感,再徐徐引入政务。伏德却不同,因为心中煎熬,既有公务催逼,也有私事困惑,因此一见了皇帝,便问道:“陛下还要歇息吗?”言下之意,虽然天还没亮,但如果皇帝还能打起精神,他很想立刻就开始谈话。
刘协就在这简陋的驿馆中暂住下来,看一眼伏德面上神色,笑道:“朕与子脩在车上坐了大半日,这节气到底还冷,正要泡脚活血。你若急等着,就在旁奏事吧。”
就是说伏德不介意的话,就一边看皇帝泡脚,一边谈事儿吧。
伏德忙道:“那臣就在旁伺候。”
刘协微微一笑,又道:“还有一事。子脩,取朕的密匣来。”一时密匣取来,他打开从底下取出一封文书,递给伏德,道:“朕知道你想问什么。给,自己看吧。”
宫人捧了热水盆入内,又退下。
伏德接了那文书,远看就见文书背面发黄,是旧物了;待到拿到手里,垂眸一看,就见母亲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这正是当日未央殿中,刘协在质问阳安大长公主后,要她亲笔写下的伏罪书。当时阳安大长公主只道必死,卷入谋害皇帝这样的案子之中,哪怕只是一丝嫌疑,也断无可恕了。阳安大长公主在以为自己必死的情形下,担心儿子伏德等人知情后莽撞做出错事,因此诚心实意写了这伏罪书,把一切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生怕儿子因为对皇帝生出怨恨而反害了他自己。
所以此时伏德接了这份母亲亲笔手书的认罪书,连退两步,也顾不得在皇帝面前了,竟是站立不稳,跌坐在窗边的木凳上,来来回回把这份认罪书看了两遍,见母亲写着她如何与袁绍等人私下来往,如何将大将军何进的女儿养成了身边侍女菡萏,如何与先弘农王妃的母亲唐夫人相识,菡萏又如何在府中送毒物给汪雨,汪雨又如何暗害皇帝……伏罪书最后写到,她自知罪无可恕,只求体面一死。
这真是字字惊心。
伏德失魂落魄坐着,几乎握不动那一页纸,半响回过神来,见房中已经因为热水氤氲了一层水汽,痴痴开口道:“陛下,臣罪孽深重……”他发出声音来之后,才像是活了,撑着凳子站起身来,往前几步,到跟前,“噗通”一声给皇帝跪下了。
刘协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此时温和道:“不是朕有意瞒你,而是这等大事,自然要当面同你讲。”
“是……”伏德痴痴应了。
“你父亲当日也在府中,他不告诉你,也是一片苦心。”
伏德又应了,“是。”
“你妹子伏寿在吴地,也还不知内情。朕过几日往吴地去,若是遇见她,也就告诉她。”
“是。”
刘协看一眼伏德呆呆的模样,知道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是需要时间去消化的,便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朕心里有数。起来吧,天寒地冻的,再把膝盖跪坏了。”
伏德此时皇帝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木愣愣站起身来。
刘协原是捧了一卷书在看,此时只能暂放一放,无奈道:“你且去窗边坐着,挡到朕的光了。”
“是,是。”伏德又道,僵硬着要退后,忽然又顿了,想到母亲伏罪书里最后所写,只求“体面一死”,而自从母亲入宫“修行”之后,就再没有只言片语传出来,心中一颤,低声问道:“臣母亲她……”
“姑母好好的。”刘协平静道:“等你回长安就能见到她。”
伏德退后两步,忽然又跪下来,这次却是五体伏地,给皇帝重重磕了两个头,便长跪不起。
刘协叹了口气,只能暂且中断泡脚读书的快乐时光,匆匆擦干了双脚,趿拉着鞋子走过去,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朕又不曾怪你。朕不是说了吗?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朕心里有数的。”
伏德顺着皇帝的力道仰头,却仍是不肯起身,已是泪流满面,泣道:“臣愧对陛下……”
一旁曹昂见状,不愿继续目睹伏德难堪之态,因此已是悄悄避了出去。
此时室内只剩了皇帝与伏德二人。
外面守着的众郎官只能看到窗户上那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伏德短短片刻,感情经历了巨大的起伏,先是被母亲这一封亲笔所写的伏罪书吓得魂飞魄散,又担心母亲已死失魂落魄,待得知皇帝宽宥后骤然放下心来,便情不自禁泪如泉涌而出。在这不知内情的一年内,伏德心中不是没有闪过对皇帝的埋怨,虽然也猜测是不是因为母亲行事触怒了皇帝在,这才将母亲接入了宫中去,否则母亲能在自己的公主府中逍遥自在,又怎么肯入宫去?但是给伏德猜测一万遍,他也不敢想母亲卷入了谋害皇帝这样的大案。而皇帝竟然还保全了母亲性命,更捂住了这样惊天的大事。
此时面对皇帝,伏德唯有感激与愧疚,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泣道:“陛下天恩,臣如何能偿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