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帝如果不是确信他积攒下来的财物, 能抵过伏寿锦缎所费,那日行宫之中,就断然不会对他开口。
既然皇帝清楚这一点,而且皇帝又对他开了口,那就是在给他一次机会。
要不要借着这一次,洗刷掉从前的“灰色”,由此再赚得一个清白的开始。
冯玉有个习惯,那就是闲暇时揣摩皇帝的心思,想象皇帝下一步会做什么。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冯玉想着长安既然平定了,皇帝大约是要出兵天下的,于是主动请缨,领白骑南下益州,最终在荆州建功立业;现下天下平定,税制改为户调,吴地分田之事若再顺利推行开来,下一步皇帝会做什么?无外乎选拔贤才与整顿官场了。
只要手中有权力,金银之物永远不会缺少,此时散去了,来日千金再来。
冯玉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所以行宫中,当听闻皇帝提到伏寿锦缎售卖一事时,便明白是自己的机会到了——这是一个向皇帝尽忠的绝妙机会。
吴地的稳定,对于朝廷来说,有重要的示范作用。而江东长公主的存在,又对于皇帝牵制原吴地势力有重要作用。而江东长公主行织造售卖锦缎一事,也正是扩大她在江东影响力的一种途径。
因此只要江东长公主命人织造的锦缎销路畅通,那么江东长公主在吴地的权力与民望就会得到巩固。而随着江东长公主在吴地权力民望的巩固,朝廷在吴地的势力就能越好的起到平衡作用,皇帝的步子就能走得更稳。
而这一切,只需要他冯玉舍弃一些身外物而已。
冯玉认为这是笔极划得来的买卖。
所以行宫之中,冯玉迎着皇帝半含探究的目光,纯然一笑,道:“只买几丈怎么够?实不相瞒于陛下,臣这些年托赖天恩,在宫中、在外面为官,也时有进项。倒不是臣索取的,而是官场形势如此,臣有时候不收反而要惹出麻烦来,收了办事儿反而利落。臣也痛恨这等贪腐之弊,然而风气已成,也非臣一人所能改变。从前天下动荡,臣为了尽快办成差事,少不得也收些孝敬。这都是不义之财,臣原本也没有想要动用,只是想寻一个合适的时机,献呈给陛下,或是拿去赈灾济民,或是拿去购置军需,也算了了臣的心事。今日陛下提起此事,倒不如臣用这些由百姓中来的金银之物,去买百姓织就的锦缎。这些锦缎买来之后,陛下若是觉得堪用,便拿去赏人。又或者,臣私心里想着,因分田扰动,吴地颇有些不宁,不如就将这锦缎裁成小幅,赏赐给吴地七旬以上的老者,不管做什么用,是个彩头……”
刘协听着,凝视冯玉的目光深切起来,最后笑叹道:“如今看来,不管是玉奴还是狸奴,都不足以涵盖你的美好品性。回头想去,倒还是你小时候家中所唤的那‘稚宝’二字最是贴切。你可当真是朕的宝物呐!”
冯玉笑道:“那就是臣的福分了。”
刘协又笑道:“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叫你白白吃了亏?会不会怨朕?”
冯玉便明白这次选对了路,心情振奋,笑道:“能为陛下做点事情,臣心中欢喜还来不及。”他顿了顿,至少神色上是十足的诚心实意,“更何况,陛下雄才大略,平定天下不知救了多少百姓,光复汉室基业,乃人心所向。臣能为这样的陛下做一点事,便已不虚此生。”
因为皇帝当初是答应了以新商路为伏寿售卖锦缎的,后来因为新商路未成,导致了伏寿锦缎滞销。皇帝感到对此应有责任,然而若他私库出金,伏寿又断不敢受。
冯玉从中插一手,正是解了僵局。
刘协上一问本是与冯玉玩笑,闻言便道:“早知玉奴有忠君之心,却是叫朕日日都有新发现。”于是便叮嘱过冯玉具体事宜后,放他往孙府而来。
冯玉没有问后面的事情,他清楚为皇帝做事,是断然不会吃亏的。在陪伴皇帝十余年后,冯玉在这一点上,自觉可以相信皇帝的性情。
此时孙府中,伏寿提点过冯玉后,见他成竹在胸,便明白他已想清楚后果,因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谢过冯都督了。”她的确需要这一笔钱,给付织女的工钱,交付原料的费用,填补她这一二来救助穷苦妇人的亏空。
冯玉笑道:“那按照殿下的规矩,不知该如何写契约?”
伏寿有准备好的制式,此时命人拿来,只改动几个数目便是。
填写购买锦缎匹数的时候,冯玉开口道:“请把正在制造中的锦缎,也都算上吧。”
伏寿笔尖一凝,仍是照着做了。
冯玉接了他那一份契约,便命人去他宿处取早已备好的金银之物。
他坐在窗边,眸色比闪光的雨丝还要亮。
伏寿方才与孙权怒辩之时,气势如虹,但此时签完契约,肩上重担暂且卸下,疲倦中流露出一丝脆弱,然而口中仍是铿锵有力道:“今日恩情,伏寿定当偿报。来日冯都督有命,赴汤蹈火,我也不会推辞。”
冯玉湛然一笑,道:“什么赴汤蹈火?谁舍得让殿下赴汤蹈火呢?”因他神色清和,这话不见暧昧,只有一种人类对一切美好之物的珍惜之情。
不管冯玉心中究竟作何想,但至少他的言谈举止,带给伏寿的是这样美好的感受。
伏寿叹道:“我若为男子,愿与都督义结金兰。”
所谓义结金兰,草莽之中其实男女之间也使得,但伏寿与冯玉,谁都不是草莽,都有规矩礼教束缚。
冯玉低头,笑道:“臣岂敢高攀殿下。”
他是臣子,伏寿却是江东长公主——那是皇帝名义上的妹妹。他若是与皇帝的妹妹义结金兰,岂不是要做了皇帝的哥哥?虽然皇帝偶尔会说他们几个情同兄弟,但这话皇帝说得,冯玉却不能信实了。
冯玉已收好了契约,却并没有起身,显然还有话要说。他微一沉吟,低声道:“朝廷往大秦的商路,如今未能通畅,这绸缎的售卖,怕是短时间内要有些艰难。殿下其实不必对自己太过苛责,你救助这些妇人,也要一步一步走,只先能让她们自己吃饱穿暖,便尽够了。至于过得富足,那不是殿下一人之力能成就的,也急不来。情形如此,不如先令这些织女纺些寻常百姓能用的布帛出来,虽然所得不如锦缎之多,也该能敷衍用度了。”
伏寿垂着睫毛,望着茶盏中澄碧的水,像是一只圆圆的小镜面,倒映着她面上恍惚的神色。
她轻声道:“这话……是口谕吧?”
伏寿很清醒,她自己也在考虑转为纺织寻常布帛的事情。而冯玉可能会给出一样的建议,但却不会提到她是为了救助那些穷苦的妇人。
她自己从来没有宣扬过自己是为了救助不幸中的女子,而世上的男子对此是一概不关心的,偶尔知道了还会如孙权这样与她大吵一顿。她所知道的人之中,能领会到她是为了救助不幸女子,又能驱使冯玉来解决困厄的,只有当初在未央宫中,与她一番长谈,为她解开心结的当今陛下了。
方才伏寿问是不是皇帝派他来时,冯玉以一个委婉的问话避开了回答,是为了照顾伏寿与皇帝的关系,免得承认之后,伏寿反而不好接受这份恩情。
此时契约已经签订,倒也不需要避讳了。
冯玉一笑,道:“殿下聪颖。”承认了他是转述的皇帝口谕。
伏寿坐在那里,透过冯玉,望向窗外的雨幕,仿佛要从那里面看出一个人的影子来。她想到制造提花机时遇到的种种困厄,织造锦缎时出现的重重问题,乃至于售卖成品时的层层阻拦。她想到豪强大族送来金银时掩饰不住的怨愤,想到烛光下织女熬红的一双双眼睛,想到方才孙权夺门而去的身影……当初在长安,当她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命运失望透顶的时候,是皇帝给她指出了新的方向;如今在吴地,当她对人性感到失望透顶的时候,又是皇帝借由冯玉为她送来一束光。
也许冥冥之中,的确有什么在庇护着她,也许是她早亡的生母,也许是她幼时倾心养过的那只蓝羽鸟儿。
她坐在那里很久,久到连冯玉都几乎要忍不住失礼告辞。
“我从前不信鬼神。”伏寿终于开口,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色。
她自幼听从管束,相信世间事,就如同她习字一样,一分耕耘得一分收获。
就连当初方士袁空显神通的时候,都不曾将她惑住。
“但是自今而后,我愿为陛下祈一盏长寿灯,日夜供奉,岁月不绝。”
尚且年轻的伏寿如是说着,面上的神色仍如窗外的丝雨一般迷蒙,眸光却已澄明,恍若云收雨住后的晴天。
陛下的存在,让她开始相信神明。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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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行宫中, 刘协坐在湖边垂钓,与曹昂闲聊。
“子脩这些年来,若是遇到有人贿赂于你, 都是如何行事?”
曹昂并不认为这是皇帝的刺探, 只是如常分享信息,道:“臣不善在这上面敷衍, 若是差别对待,反而得罪人, 所以是一概不收的。”
“哦?你不收, 他们就容你?”
“起初是最艰难的。”曹昂回忆起在长安时,皇帝初掌长安兵权亲政, 而他跃然成为天子信臣, 那时候长安城中请托到他面前来的各路官员, 当真不少, 都是备下了厚礼重金, 只求一见, “当初因为拒见, 也得罪了不少人。”后来皇帝要收拾长安豪族, 曹昂自己留在长安,被构陷入狱,其中未必没有那些被得罪的人出力, 曹昂此时只淡淡一句带过, 又道:“名声传出去之后,就容易些了。等到后来,众人都知道臣的脾气了,也就不犯这个忌讳了。”
他说得简单,刘协却知道当初定然是极不容易的。有道是三人成虎, 众口铄金。等闲人不敢犯众怒,不敢逆着主流意见。若是在最初小人的攻讦之下,他这个皇帝疏远了曹昂,那曹昂就得不偿失,甚至有可能因此丧命了。
刘协玩笑道:“就这么信任朕吗?”相信他不会起疑心,不会因为旁人的毁谤而疏远。
“嗯?”曹昂有些迷茫。
刘协明白过来,笑道:“是你的性子了。想来你当初不过是——当如此行事,便如此行事的。不曾瞻前顾后想过这许多。”
曹昂慢了半拍,道:“陛下是想要整顿官场?”
刘协摇头,道:“只分田这事儿,就要闹个天翻地覆了。”既然是闲聊,便又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便把冯玉买伏寿绸缎之事讲了,又道:“朕知道江东长公主的心,只是她这法子是治标不治本。整个大汉每年能消耗的锦缎是有大概数目的,这几年是逐年减少的。她这里出产的锦缎多了,别处卖出的锦缎必然就要减少,最后总之还是会有织女没了事儿做。所以她这心是好的,只是路子不通。还是要打开新商路,要么……”他放飞神思,“就要努力造就一个更好的天下,届时人人都穿得起绫罗绸缎,自然销路开阔了。”
曹昂前头还在仔细听着,听到最后,微微一愣,顺着皇帝的思路畅想,不禁叹道:“那该是一个怎样的世上呢?”
刘协想到现代的社会,轻声道:“大约是一个……虽然遥远,但终有一日可以到达的烟火人间吧。”
“不知道袁二公子现下到了何处。”曹昂叹道。
刘协失笑,道:“你怎会挂心他?”当初袁熙与曹丕那一架,可是尽人皆知。
曹昂垂眸一笑,道:“家弟如今也明白过来了,知晓当初是他鲁莽了。就是家弟昨日问我袁二公子之事,我这会儿才想起来。”
“怎么?袁熙这一走,没了敌手,曹丕反倒不习惯了?”刘协眯了眯眼睛,道:“这次吴地行事,朕要用曹丕,子脩以为如何?”
他已经与曹昂、冯玉等近臣议定,要散布圣驾离开的消息,勾吴地残余的豪强大族势力反扑,引蛇出洞之后,斩草除根。这个行动里面,军事能力其实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忠诚度与社会组织能力。要求忠诚度是因为事涉机密;而要求社会组织能力,是因为这样的战斗,在村落与田地之间发生,比起考校军事能力来,更像是乡间的械斗,谁能最大限度发挥民心的作用,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曹昂、冯玉与淳于阳等人目标都太大,到时候是必然要跟着圣驾一起离开,制造假象的。
因为曹丕就比较适合作为留守的先锋军。
至于社会组织能力……
“陆绩那小少年,虽然年方十三,但能言善辩,最难得的是既能引经据典,又能乡间俚语。”刘协琢磨着已经拟定的人选。
陆氏近年来势衰,陆绩年少当家,经历与寻常少年不同。
曹昂也认为这两个人选是恰当的。
各处准备停当之后,圣驾即将离开的消息就在吴郡传开,往整个吴地扩散而去。
消息传开后,周瑜第一个入行宫来见皇帝。
刘协仍坐在湖边垂钓。
“陛下,此时万万不可离开吴地。”周瑜立在一旁,目光落在皇帝面上,难得带了几分躁意,道:“分田改制,吴地六郡共杀了谋逆的豪强三十七族,这还只是累世的大族。若是连家中百顷的那等小势力算上,更是不知凡几。这些人的亲近氏族,正红着眼睛等着反扑。陛下若是现下就走,荆州兵马一撤离,兖州、豫州粮草一断,吴地独木难支,立时就会大乱。到时候汉人越人杀作一团,农户园主彼此欺凌,吴地将会成为人间炼狱!臣恳请陛下,再于吴地盘桓两个月。臣只需要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