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默然听着。
刘协静了一片刻,再开口时,语气转为沉郁,道:“朕一道敕令,就想要夺走这些豪强大族梦一般的生活,那怎么可能呢?”他沉思着,隔了一日,才对那日殿中杨彪的忧虑给出了解答方案,“哀帝新政,限王公大臣田地、仆从,之所以失败;王莽新政,均田废奴之所以失败;不在于他们个人,不在于手法激烈,也不在于逆了时势,而在于当他们站在豪强大族的对立面,当他们要粉碎豪强大族之时,没能找到另一种能取而代之的力量——一种新的组织社会的力量。”
“找到了,他们就不会失败了。”刘协坚定道。
“这股力量,陛下已然找到了吗?”
刘协回首看向曹昂,迎着正午的阳光,眯眼一笑,道:“这股力量如今还沉睡着,但朕已想到了唤醒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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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刘协道:“朕近日与荆州刺史诸葛孔明通信。他告诉朕, 荆州有位宜城县令韩暨,此人受杜诗水排的启发,造了水排为冶炼铁器时鼓风之用。”他看向曹昂, 问道:“你可知道何为杜诗水排?”
曹昂忙于细务, 对这些并不精通,闻言笑道:“臣不曾见过, 想来与这水碓有相类之处。”
“的确有相通之处,都是借助水流之力。这杜诗水排, 便是建武年间, 杜诗任南阳太守时,想出来的法子, 以此鼓风来铸造农具, 造福百姓。如今这韩暨在前人所造之物的基础上, 举一反三, 又造出了取代人排、马排的水排, 用来冶炼铁器。”刘协解释道:“要知道马排便是养一匹马, 要它绕立轴行走, 带动立轴转动, 又通过曲轴、连杆等机关,使得皮囊往复而动,以此达到鼓风的作用。子脩你应当知晓, 养一匹马的花费。这韩暨借用了马排的装置, 却把马换成了斜卧的水轮,省了养马之用,所得成效,照诸葛孔明信中所写,却能‘三倍于前’。”
曹昂听得入神。
刘协又道:“昨日朕往城郊去看毓儿新造的纸, 他请教了山东左伯,学到了人家的精髓,改用桑皮为原料,掺入麻料,造出来的纸张比从前鲜亮光滑许多。这也是极好的法子。”他抚一抚仍在均匀缓慢击打的水碓横杆,道:“似这等利国利民的好技艺,若是只在一地流传,不能广布天下,岂不是可惜?若是等着民间流动时传播开来,从最北到最南,有的技艺百年都传不过去。朕有一个想法,在六曹之外,再置第七曹,专司助民之事。”
汉朝最初是丞相下置十三曹的,后来光武帝开东汉,撤销了丞相之位,加强皇权,先推出了台阁取代原本的丞相,又于尚书台下置六曹,分别是三公曹、吏部曹、民曹、南北两主客曹、两千石曹与中都官曹。
刘协坐在这仓池畔发呆的半日,正是在思考此事,此时徐徐道来,条理清晰,又道:“譬如这水碓、水排、左伯纸,更有优选稻种、优化犁具、烧瓷涂漆、医药烹调等种种事宜,都由这助农第七曹来总领。这是于百姓、乃至于豪强大族,都有益处之事。推行之时,当是畅通无阻。与此同时,咱们的人就深入了此前朝廷不曾到达的乡间一级,扎下了根基,以后要成大事,便有了基石。”
曹昂原本只听皇帝说要以助农曹,行庇荫天下的善举,便已新潮彭拜,但万万没想到,皇帝话锋一转,竟能将此事与方才所说的“除掉豪强大族时,建立新的组织社会的力量”一事联系起来,且两者结合,严丝合缝。若不是皇帝对他挑明,连他这样说熟知皇帝用意的近臣,都不曾想到,更何况是外面的臣子,乃至地方上的豪强大族。
一时间,曹昂竟然目中含泪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二年来,他心中是怎样的担忧惊惧。自从济水舟中,皇帝对他推心置腹之后,他就夜夜难以安眠。他为皇帝的宏图大志感到骄傲,可也为皇帝所选的这条陷路而感到担忧。当他决意追随皇帝,走上这条铲除豪强大族,乃至颠覆皇权继承的道路时,曹昂内心深处其实已经做好了以死报偿的准备。毕竟任谁看来,那一夜皇帝所说,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只是因为曹昂十年来对皇帝的信任,甚至是对皇帝能力的崇拜之情,这才在答应的同时,抱了万分之一的期待——也许有那么亿万分之一的可能,皇帝这能做成此事。
那一夜过后,随后这二年来,曹昂站在皇帝身边见证了他是怎样三个月除掉袁绍、平定整个黄河以北地带;是怎样借由冯玉为内应,孙权、张绣领兵佐助,平定荆州,破格选了蔡瑁的外甥女婿诸葛孔明作了荆州刺史;是怎样亲赴吴地,收服周瑜张昭等人,剿灭山匪,迁出山越之民,而后大刀阔斧,两次挥兵,尽除吴地豪右——终于回到长安,从原本只是一个空中楼阁般的想法,到如今落地生根,有了切实可行的体系办法。一步一步,他陪着皇帝走过来,亲眼见证,更知道皇帝是用怎样的心力,要这本不可能在这短短十年间、甚至本不能在这个时代做成的事业,出现了一道曙光。
皇帝,在冰封的大土上,要种一朵灿烂的花出来。
但他不是就那么把种子洒在了冰层里,而是先用自己的热与光,融化了冰层,而后才在那被融化的冰水灌饱的黑土中,小心而珍惜得埋下去这粒种子。
刘协见曹昂目中莹然有泪,这一刻与他心意相通,明白他的激动感怀,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点破,转头望向仓池静静的流水,又道:“战乱疫病之后,民间百业凋敝,待到粮食稍微充盈一些,也要提振商业,使百姓富足。朕私下里想过了,从前经西域丝绸之路往外售卖的货物,都是我国领先于别处的物资,不管是丝绸锦缎,还是陶瓷漆器,只要咱们修好了路,找对了航线,还会再繁荣起来的。”他对此时汉朝的手工业水平有信心,至少丝绸锦缎、陶瓷漆器等物品,在世界上是领先独特的。在内要安定,在外要敢于走出去,售卖商品是一样,若是能引进别处产量大的作物,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而随着农业与商业的发展,借着助农曹势力深入民间,借着活字印刷、中央书局再养出一批属于朝廷的读书人,他的手中,也就有了独立于豪强大族之外的另一股力量。
此时的仓池畔,一丝风也无,唯有水流激板叶的声音好似琴曲,而碓头击打在石舀中草药上的声音好似鼓点,君臣二人坐在百废待兴的当下,却好似已望见了花团锦簇、海清河宴的未来。
只是君臣二人都清楚,这样的当下与那样的未来之间,并不会自己连接起来,中间那条路,需要他们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踏出来。
良久,刘协忽然道:“朕从前跟你说,想要三十岁的时候,放手天下事,去游览大好河山。子脩你说还有可能吗?”
曹昂笑起来,道:“大约要等到陛下不惑之年了……”
“怕是要等到朕花甲之年了……到时候朕就又是老头子了……”刘协嘀咕道,有些唏嘘,光阴如流水,再活一世,也是一般。
曹昂没有留意那个有些奇怪的“又”字,笑道:“陛下就算年长之后,也会是位丰神俊朗的长者。”
刘协笑道:“那子脩就会是位清正端方的老贤臣。”
君臣二人在繁重的政务之外,难得偷闲谈笑了两句。
淳于阳前来通报,道:“前殿虎贲中郎将孔融与黄门侍郎钟繇求见。”顿了顿,又道:“子龙(赵泰字)上个月就回来了,也想见陛下,只是羞惭不敢开口。”
刘协先笑道:“子龙有什么羞惭的?通往异域的路,本就艰险重重,走不通也是常理,要他晚些时候来陪朕一同用膳,朕也想见他了。”又对曹昂道:“你说这孔北海与钟元常一同前来,所为何事?”他不等曹昂回答,微微一笑,道:“咱们君臣私下说话的时候,外面那些豪强大族可是如临深渊,生怕朕回来之后第一道谕旨,就是要把吴地分田改制之事施行全国呐。这二位啊,说不得就是来探听消息的。”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周末愉快~
碓(与对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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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此时来求见的这两人, 钟繇乃是举孝廉出身,相貌不凡,聪慧过人, 做了黄门侍郎, 本该是皇帝近臣,向宫内传达外面的事情。但因为刘协做皇帝, 自己就整天在外面跑,也时常召见杨彪等大臣。所以在他做皇帝这十年来, 黄门侍郎就成了一个闲职。黄门侍郎说起来是皇帝的近臣, 实际上有些黄门侍郎未必见过皇帝第二面。
而孔北海孔融,乃是孔子后人, 名声是很大的, 就是战斗力不太行, 原本为北海郡守, 后来兼领青州刺史, 却给袁谭领兵打败。他算是逃出来之后, 回长安复命的。刘协虽然不准备用他的能力, 但却不得不用一用他的名头, 所以给了他一个虎贲中郎将的职位,将人留在了中央。
这钟繇与孔融,俱是第二次面见皇帝。
刘协携曹昂, 已回了未央殿, 见底下两人虽然稳稳立着、但神色中难掩紧张之色,便心中有数——这两人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今日求见来要说的事情,都不会是什么他这个皇帝听了之后会开心的事情。
既然如此,索性就别让他们开口败兴了。
刘协道:“元常(钟繇字)、文举(孔融字)二位来得正好。朕昨日新得了一批纸, 妍妙光辉,不是从前黄纸所能比拟。正在想要用谁来试一试这纸才算相得益彰,你们二位就来了。”于是就命宫人呈上昨日在卢毓处所得的左伯纸,又有备好的韦诞墨,便请钟繇与孔融试笔。
钟繇与孔融原本心中有事,还有些放不开,但一见到这样鲜亮的新纸,立时都顾不得了。他们都是读书人,自然有读书人的癖好。
于是几笔下去之后,两人倒是起了相较之心,笔走游龙,互不相让。
孔融虽然能诗善文,但书法非他所长,渐渐便停了笔,与皇帝、曹昂一同,只看钟繇一人运笔如飞。
只见钟繇此时写的乃是蔡邕的诗作《饮马长城窟行》。钟繇学习书法,据他自己说,受蔡邕的影响很深。此时在皇帝面前显技,不由自主就写下了蔡邕的诗。
起首“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一句,以古朴的小篆写来,随后笔锋一转,“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又写作典雅隶书,此后的“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等三句,又分别为真、行、草书。待到后半部分“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 ,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之时,钟繇前面已经显露过他精于不同书体的能力,此时稳定下来,用的却是在当下颇为新颖,后世称之为小楷的书法。
孔融憋着一口气看他写完全诗,因为全情投入,一时间竟忘记了是在面圣,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道:“元常挥毫之时,我竟不敢呼吸。”
钟繇写完全诗之后,忍不住自己陶醉了一瞬,退后一步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一歪头看见一旁含笑的皇帝与曹昂,慌忙又退两步,道:“臣失仪!陛下命臣试用新纸,这新纸光洁鲜亮,出字不同凡响,不知这等新纸是怎生造就的?”
刘协方才见他们两人沉醉在书法的世界里,也有一点感悟。吃饱穿暖是最基本的,在这之上,他的百姓们应该有更高的追求与享受。这纸墨笔砚,这书法诗词,都是中华文明的文脉,而此时延续传承这些文脉的人,不得不承认基本都出自豪强大族,寻常百姓家只是土里刨食已是倾尽全力、再无余力吟诗作画了。在他实现耕者有其田的过程中,他不希望因为太过暴烈的手段,而导致文化上的劫难。他清楚自来世事两难全,但至少在当下的触动过后,他愿意尽力往这个方向努力。
刘协缓慢眨了眨眼睛,将神思拉回到当下来,见孔融与钟繇写完之后都退开给他让出最好的观赏位置,便上前垂首欣赏钟繇的书法佳作,笑道:“如此甚好。纸好了,你们写得高兴,会出更多好的作品。你们研究出了新的书法体系,天下又有更多人追随学习,又要大量用纸。如此循环,便都好起来了。”
这半日面圣,孔融与钟繇一点关于分田改制的口风都没有探到,反倒是与皇帝探讨了许多书法纸张上面的事情,两人都觉心满意足,待出了未央殿,被傍晚的秋风一吹,才回过神来,对视一眼,脸就垮下去了——这什么消息都没探出来,原本想要劝诫皇帝的话,也一句都没说出来。但皇帝看起来挺高兴的,他们自己谈论书法造纸也挺高兴的,这——这次面圣到底算是成功还是不成功呢?不过皇帝真是不世出的圣明之主呐,刚及弱冠的年纪,就对书法有如此造诣,而且还关心文化事业……好皇帝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