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便觉得小皇帝都听懂了。
刘协听他说了这一席话,便知道这些话在他心中已放了许久,见他停下来,便抬头看着他,直直望入他的眼睛,笑道:“公达,你这是告诉朕身后有饿狼,眼前有深渊,却不告诉朕要如何度过险情活下去。你在旁边看得明白,朕身在其中,难道听不到背后饿狼咆哮,看不见眼前深渊巨浪么?”
荀攸愣住。
刘协起身,端端正正给荀攸长揖,道:“还请公达教朕。”
荀攸嘴皮发干,心中发烫,再度开口,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说这么多话,一开始从天下大势讲起,最后连十三岁时如何从官吏神色不对察觉其杀人的事情都说了。
时间随着谈话不知不觉逝去。
君臣二人从日悬正午,直谈到秉烛入夜。
刘协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问两句。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求教荀攸治理天下之道。他曾经亲手重整过破碎的大秦,眼前的局面虽然艰难,但仍有脉络可寻。他要的是,引导荀攸在他身上做足“投资”。要叫荀攸哪怕远在蜀汉之地,都仍要在深夜记起,曾与大汉天下有过这样一场酣畅淋漓又推心置腹的谈话。
他要的,乃是荀攸再无法成为旁人的臣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5 16:26:45~2020-04-16 23:5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里巴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拉丙 60瓶;Zing 20瓶;青青翠微 6瓶;亲爱的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初平三年初夏, 长安城中董卓方死,皇宫内外都感欣喜。
唯有郎官之首闵贡这两日有些悒悒不乐。
此刻,未央殿外,闵贡垂首侍候, 从敞开的门口望进去, 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站在小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汪雨。
那日地动, 小皇帝心血来潮要看地动仪。这不, 就给看管库房的宫人汪雨抓住机会卖了个好。小皇帝便将那汪雨调到身边, 从此亲近起来。
连从前立下过擎天保驾大功的闵贡都退了一射之地。
汪雨年纪不大,孤身一人, 原本入宫准备净身的,谁知道还没等动刀, 宫中先就大乱起来, 宦官都被杀尽了。宫中人手短缺,他便以宫人身份看管库房留了下来, 一留就是三年。他容貌清秀,为人机灵,虽是骤然得皇帝亲信, 但对宫人仍是不卑不亢, 颇得人心。
自从董卓死后,闵贡便觉得自己身份尴尬起来。连老上司王允联系他也不如从前紧密了。论起来,所有宫人郎官之中,闵贡才是服侍皇帝时间最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闵贡总觉得皇帝对他不冷不热, 仿佛知道他暗中向王允汇报等事。
闵贡收回目光,不再看汪雨,安慰着自己,也许都是他胡思乱想罢了。
若小皇帝果然知道,前几日哪里还会赏他点心?
刘协走出未央殿来,已换好了骑射衣裳。只见他窄袖短装,半年来个子抽条,看身高仿佛已是大人,只是太瘦,脸上看起来倒是神采奕奕。
汪雨跟在皇帝身侧,捧着皇帝要用的弓箭,竟是比曹昂等人还要更近一些。
闵贡行礼,笑道:“陛下今日这么早就开练?这日头还没下去呢。”
刘协“唔”了一声,这几日早已敏锐得察觉到了闵贡等人的态度变化。从前董卓掌权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这皇帝乃是傀儡,哪日董卓发起昏来,他不只皇位不保,甚至可能人头落地。如今董卓已除,他也安然长到了十二岁,只要再坚持两年,到时候王允还政,他就会成为亲政的皇帝,逐步成长为实权皇帝。不只是高阶宫人态度变了,朝中百官也多有变化。
简单来说,刘协的话比以前更有分量了。
虽然这分量还是轻微的,但总是好的迹象。
“陛下,不等温侯大人了么?”闵贡小跑跟着皇帝的步伐。
刘协先步射练手,就立在高阶之上,三箭连射,都钉入三丈外的靶心。他松动了一下肩膀,漫不经心道:“奉先师父在尚书台议事,哪能这么快过来。”
话音未落,就见吕布慢吞吞从西安门方向走过来,一副心情不佳的样子。
刘协微微挑眉,目光在吕布身上掠过,重又拉弓引箭。
让吕布参与尚书台议事,乃是刘协的意思。
如今的尚书台中,基本所有人都是王允曾经的“战友”,核心成员都是密谋过除掉董卓之事的。这种情况下,王允从尚书台发出的诏书,刘协想要更改会非常困难。就比如王允派李肃去缉拿牛辅一事,宫里还没有消息,李肃人都已经出了关中。
刘协需要自己的人在尚书台。
原本最佳人选该是卢植,然而卢植从去岁就缠绵病着,坚持来给皇帝上课已是不易,难以顾及太过繁重的政务,就是放到尚书台,也是个荣誉成员,没办法整理细务,也就没什么发言权。
而次优的人员荀攸,则是对王允把持的朝廷持悲观态度,经皇帝允许,拿了蜀汉太守的职位,乱世中遁走避祸去了。
刘协数了数手上的人,就只剩吕布既有诛杀董卓之功,资格够得上,又勉强能在王允与他之间算得上是他的人了。
所以刘协发入尚书台人员名单时,御笔一挥,添上了吕布的名字。
这对吕布来说,原是好事。
尚书台,可是天下的权力中枢,谁会不想入内呢?
但是吕布没想到,就连刘协也轻忽了一点,那就是此时士人对武人的歧视,那是相当严重的。尚书台中的王允也好,士孙仆也罢,都是跟袁绍差不多的主,就是大家聊起来,都能数到三四代之前的老祖宗是同朝做官的,这就是世家大族。而吕布呢?不好意思,你吕布的爸爸是谁?
碍于小皇帝的面子,也碍于吕布诛灭董卓这不可磨灭的大功,尚书台众官员不好明面上说什么,但是议事做决策时,对吕布的无视是不约而同的。
甚至可以说,吕布是被一群士人给排挤了。
吕布是个武将,也不懂这些文化人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一日下来,自己的提议都没人理,偶尔说了什么,就能看到俩官员对视一眼,仿佛在暗中嘲弄他一般,偏偏又没什么能摆出来说的证据。
吕布在尚书台打卡了两天,就生了一肚子气,今日家中还出了点事,从前董卓那个跟了自己的妾室柔儿落了胎。
公事家事,都不叫人省心。
吕布这日在尚书台便提前告退,来给小皇帝上骑射课了,顺便准备把在尚书台的差事给辞了——又不多领俸禄,还要受一肚子闲气。
“陛下,”吕布走到小皇帝跟前,也不掩饰,开口便道:“这尚书台的位子臣怕是做不来。”
刘协看他神色,已猜到几分,笑道:“奉先师父来得正好。朕今日想往西边仓池畔练一番,还要师父教朕。”
吕布一愣,一时竟忘了辞去尚书台职务之事。
虽然都是射箭,但不同的姿态下,难度差别是很大的。一般来说,步射是最简单的,就是站在地上,射定靶或移动靶。
经过近三年的练习,小皇帝的步射准头已经是远超大多数人,只是碍于年岁气力,射程不够远,还要等以后力量发展起来。
比步射难一些的,乃是驰射,就是在奔跑的马上射箭。而驰射的难度又有不同,在平地近乎匀速奔跑的马上射箭,是其中相对简单的。小皇帝已经练到了三丈之内,几乎箭无虚发。
而更下一步,也就是驰射中最难的。要知道真实的战场上,可不会有专门的平地,给你去做匀速跑马射箭。大部分地形都是凹凸不平的,而马上射箭时也不是射出去就算完了,要达到最大的杀伤力,需要人与马默契协作,当马跃起到最高点之时,马上人一箭下压射出,这样的一箭才有洞穿敌人的声势。
现在小皇帝提出往仓池旁崎岖不平的土地上去练习骑射,那便是要挑战骑射中最高难度的一种。以小皇帝十二岁的年纪,练习三年的基础来说,实在是太过拼命了。
吕布愣住,却见小皇帝已把弓箭递过来。他下意识接过弓箭来,却见小皇帝摊开的掌心里,满是不该属于孩童的老茧,与小皇帝背后富丽堂皇的宫殿很不相称。
“来啊。”小皇帝冲他笑着。
吕布有些恍惚,忽然想到三年前初见时的情形。彼时他只当小皇帝一时兴起,要学骑射,毕竟他们文化人讲究什么君子六艺。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小皇帝这么下狠功夫,比他手底下□□练的兵丁还要能吃苦。只是小皇帝从来不叫苦,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大多数时候言谈带笑,以至于连他都很少意识到,这样的练习强度对于小皇帝的年纪来说,是超高负荷的。
吕布接过弓箭来,跟在小皇帝身后,骑马往西,去往仓池之畔。他望着小皇帝马上的背影,起伏之间,完全可以看出小皇帝于马术的精到熟稔,简直与边关那些马背上长大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他觉得看不透小皇帝。小皇帝好像从来没有一般人的喜好,不只是一般孩童的,就连一般成人的也没有。就比如吕布自己,有时候也会贪杯好饮。但小皇帝从来没有这些。
小皇帝养狗,但是只养了一条。与时下好养狗良驹的纨绔子弟又不同。
吕布仔细回忆,他印象中,小皇帝仿佛喜欢摆沙盘,就是将军行兵打仗时会摆的那种沙盘。他觐见时遇到过几次,小皇帝独自坐在偌大的沙盘前静默沉思。有一次他撞见时,正是黄昏,日光已散,灯火未上,小皇帝坐在阴影里,对着沙盘沉默不语,仿佛是个老头子的灵魂装在这年轻的躯壳里。吕布当时还暗笑自己魔怔了。
“奉先师父想什么入了神?”小皇帝带笑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吕布抬头,就见小皇帝勒马立在仓池之畔,正回首望着他,背上弓弦被夕阳染作血红色,好似一脉陈黯了的血迹。
吕布回过神来,道:“陛下乃万乘之尊,何必于武道骑射上如此拼命?”他想到尚书台中,那些士人窃笑的眼神,武人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刘协观他神色言谈,早已猜到尚书台中发生了什么,取下背上弓弦,搁在马头上。这也是要马熟悉主人所用的弓箭弦声,如此实战之时,马不会受惊,才能保持奔驰时的平稳,让主人更好地作战。
刘协一面拿弓箭轻轻蹭着马头,一面望着吕布,叹道:“有句说武将的词儿,朕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难过。”吕布问道:“什么词儿?”
刘协沉默片刻,许多前尘往事在胸中翻卷,叫他几乎忍不住要落泪。
可是他终究没有落泪,甚至连眼睛湿润都不曾,只是握弓的手更紧了几分,轻叹一声,淡声念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16 23:54:20~2020-04-17 23:5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楚乔,爱你所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生为王 20瓶;浮云散雪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太平本是将军定, 不许将军见太平。”刘协将这一句念了两遍,忍下胸中翻涌的情绪,复又弯弓搭箭,眯起一侧眼睛, 盯着将落的那一轮夕阳。
他知道吕布听不懂。
这是吕布的幸运, 也是他的不幸。
吕布虽然是武将, 但他不读史书, 如今正当盛年, 从前的人生是一路上,越走越高的, 从丁原手下的小校尉成为如今仪比三司的温侯,他还远远体会不到“不许将军见太平”的悲凉。他只觉得听小皇帝念了两句诗, 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 也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意味。
吕布便道:“臣是武将,也不通晓尚书台的政务……”仍是要辞去在尚书台的差事。
“做不来, 便不做了。”刘协松开手指,一箭洞穿了池边的柳枝,平静道:“朕也不会怪你。”
吕布大喜, 虽然心底竟生出了几丝不舍与悔意, 但到底还是担子卸去后的放松占了上风,忙道:“陛下今日要在池边练骑射?从前只教了陛下对射,臣今日教您回身射……”
刘协摆摆手,想起前尘往事,已经失去了学新骑术的心情, 只将从前所学的技法,在疾驰的马背上不断重复练习。他想到了上一世被他辜负的武将,固然是时也命也,可是有时候午夜惊梦,他很难不去想,真就没有第二条路么?几十年的光阴里,他越来越老,也越想越明白。唯一的活路,就是他要做一个文武双全的皇帝。所谓文韬武略,他权谋胜人,所以不至于要杀文臣来稳大局。而如果他在军事上,也能超过手下的将军,那么他就不必去百分百确定将军的忠诚。疑心,是相互的。疑心,是属于弱者的。
过去几十年,隔了一辈子,刘协终于认清了当初悲剧的根源。
所以他练习骑射,好似拼命一般;所以他推演沙盘,好似那东西有中毒性一般。
旁人都觉得小皇帝对自己太狠。
只有刘协自己知道原因。唯有此时对自己狠,才能来日对信臣慈悲。
上一世的悲剧,刘协不想在这一世重演。
刘协在吕布陪同下,于仓池旁练习骑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