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允还能反驳什么?
王允低声应下来。
刘协隐约听说过吕布与王允因分财物所起的争执。王允“一毛不拔”、尽归国库的做法,的确清正公允,然而透着点书呆子气。当此乱世,财物是最不值钱的。所谓“金银散,人心聚”,不管是经商还是做官,又或是行兵打仗,总是有好处大家一起分,才是长久之道。
如今刘协不好动国库之物,而想要改变如王允这样五十多岁又身居高位之人的观念,在短时间内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每个人的观念形成里,有他过往所有岁月里的见闻经历所思所想,岂是旁人三两句话所能改变的?能使之动摇,都已是极为难得了。
陵寝中的珍宝分给百官将领,真论起价值来,每个人分到的并不多,但象征意义是重大的。
如种辑、荀攸等侍奉过先帝的臣子,此后将所赐奉于族中祠堂之中,珍而重之,见而泣之。就是吕布这等只看重实际利益的人,也从中看出小皇帝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待来日皇帝亲政之后,有好处也绝不会忘了帮过他的人。
这些是此时的王允所想不到的,他听了小皇帝的话,也觉不好再惊动汉室陵寝,便同意了这分配方案。
刘协便又把话题转了回去,道:“李肃去召见牛辅,已走了几日?”
“前日出发的。”王允打起精神,以为小皇帝到底还是要争论下去。
“两日……”刘协微微仰脸,想了一想,叹道:“追不上了。”便不再提这话,又与王允寒暄了几句,叮嘱他为国事劳心也要注意身体云云,便起身走向厅堂。
厅堂之中,长公主刘清正与吕布“相谈甚欢”。
一见皇帝与王允出来,吕布几乎是从坐上弹跳起来,一个健步走到皇帝身边,逃离了方才那场结束无望的“聊天”。
刘协笑道:“皇姐,还不快谢过子师?”
刘清一愣,看着皇帝的笑脸,反应过来,惊喜道:“司徒大人答应放过蔡邕大人了?”
王允呆着脸,道:“如今形势,暂且免除蔡邕死罪,只叫他闭门读书。待车驾东归,再定罪不迟。”
刘清哪里知道王允打着日后再杀的念头,只当这便是赦免了蔡邕,喜笑道:“原来司徒大人到底还是通情达理的,只是需皇帝跟你说才行,本公主说话是不作数的。如此,我回去也好跟蔡先生交待了。”
吕布在旁,关心的却是对陕县、函谷关凉州军如何安置的事,便对皇帝笑道:“陛下与司徒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就只说了蔡邕一桩事么?”
他这话一问,王允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
毕竟论起搞秘密联盟,谁能比得过王允呢?
王允盯了吕布一眼,便觉是吕布唆使皇帝来说凉州军之事,对吕布越发不喜,只压在心里,没有当面表露。
刘协明知吕布所问,此时却并非摊开说的地方,便只笑着将分珍宝一节讲了。吕布自然是欣喜赞同的。这喜色落在王允眼中,又叫他对吕布更多了几分成见。
一时刘协带着刘清与吕布辞别司徒府。
王允送到大门外,侍奉皇帝上车。
刘协站在马车上,握着王允的手,低头看着他,道:“子师可曾听说过兔子搏鹰?”
王允一愣。
刘协低声道:“比起老鹰来,那兔子又笨拙又弱小,到了开阔之地,给追上了只有死路一条。当此之时,兔子就会翻过身来,以全身之力,一脚蹬出。给它蹬准了,老鹰也有死了的。”他轻轻拍了拍王允的手,眯眼笑道:“子师威猛好比老鹰,牛辅等人孱弱好似兔子。老鹰可要小心兔子呐。”
王允仰头望着小皇帝,眼见无限天光都落在他身上,一瞬间竟有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只觉得自己才是那只被老鹰攫住的兔子,哪怕自己还能聚起一蹬之力,那攫住他的老鹰却早已算准了他蹬出的时机。
而另一边,蔡琰焦灼不安在长乐宫中等着消息。她得知父亲蔡邕出事后,四处请求父亲曾经的同僚旧友,只是谁都不能叫王允更改决定。蔡琰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试试看,来向长公主刘清求情。自得知长公主伴驾前往司徒府之后,蔡琰这半日滴水未进,一颗心始终悬着。
“殿下回来了!”
蔡琰心中一揪,忙起身相迎,一眼望见刘清脸上大大的笑容,便知是好消息,浑身一松,与刘清双手交握,颤声道:“我去接父亲出来。”
而狱中的蔡邕这几日,得知外面消息,恐怕自己死罪难免,正泣血修书,写给王允,请求他留下自己的性命,哪怕给他额上刺字、截断双足,也请给他一个修著史书的机会。
狱卒见他边写边泣,也心中恻隐,敬佩他学识,给他添了一盏油灯。
便在此时,忽然另有典狱长前来,开了牢门,笑道:“蔡大人高乐!朝廷免了你的罪过!”
蔡邕一愣,看向典狱长身旁的女儿蔡琰。
蔡琰冲上来,见他身着囚服、形容憔悴,心中一酸,忙捧上新衣,悲喜交加,流泪道:“求了许多人,都不管用,最后是陛下与长公主殿下亲自去见王允……”
蔡邕手中笔跌落在地,仍盘腿坐着,顿了顿,反应过来,捡起方才写的信往油灯上烧去。望着那蓝汪汪的火苗,蔡邕忽然想起那夜地动,他奉召入宫,见小皇帝坐在未央殿前大床之上,仰头望星。
彼时小皇帝叹息之声,犹在耳畔。
“来日方长,朕总有谢先生义举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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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刘协离开王允的司徒府之后, 让刘清回宫报信让蔡琰安心,让吕布回营布防,他自己却并没有回宫,而是又前往了荀攸府中。
荀攸乃是荀彧之侄, 年岁却比荀彧要大, 已经三十八岁了。当初密谋除掉董卓时, 就是荀攸振臂一呼, 在集会上宣称要效仿伍孚之事。后来董卓死后, 王允表彰昔日同盟,便将这段事情拿出来说, 又厚葬了想义士伍孚。
当初董卓听到风声,将何喁、荀攸下狱。狱中严刑拷打, 何喁受不住已死, 荀攸骨头硬,挺了过来, 见到了董卓死后的天日,但是也伤得很重,一直在家休养。
荀攸在家中多日, 只能躺在床上等伤口愈合, 听来往的友人说些朝廷上的动向,也与族中人谈论天下大势。他的想法,最多还是告诉录尚书事的王允。荀攸也觉得要快刀斩乱麻处理凉州军一事,但是消息递给王允,总是不见回音, 也颇感无奈,对时局也越发不看好。但是他是生死之际走了一遭的人,又听说了蔡邕入狱之事,大好年华也不想死于进谏。这几日,荀攸正盘算着天下各处,想着倒是蜀汉地势险要、城墙坚固,民众比之中原也安乐,也许可以跟王允申请一下,自己往蜀汉去做官,避开此间凶险。
这种情况下,听说小皇帝亲自驾临府邸,荀攸是完全没有想到的,强撑着坐起来,心中还是感到一阵激动安慰。
刘协径直走入内室,就见床上躺着一位四十如许的文士,伤病之中面色苍白,然而目光坦然,便笑道:“朕今日才来看你,公达(荀攸字)不会怪朕吧?”
荀攸靠在床头,惭愧道:“臣不能起身远迎……”
“听说公达在狱中颇吃了些苦头?”刘协在床边坐下来,丝毫没有初次见面的生疏感。
荀攸见小皇帝年纪不大,却行动老练,不禁暗暗称奇,一笑道:“陛下可是也听说了董卓严刑拷打之事?”
刘协道:“外面都这么说。不是么?”
荀攸便只默默点头。
其实董卓此前也没有知道确切的消息,否则王允、种辑岂有不暴露的?不过是听到了些风声,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便捉了几个他疑心的官员罢了。到了里面,何喁太过担心惊惧,自己受不住,乃是自杀的。
刘协心里其实清楚实情,但是王允对外宣传的时候,总不好说何喁乃是自杀的。他故意这么说,便是想看荀攸如何回复,是否会告诉他实情。
但是荀攸显然不是多话之人,也并不打算告诉他何喁自杀一事。
刘协等着荀攸先开口。
荀攸微一沉吟,隔着被子按在自己腿上,道:“这两条腿在狱中受了寒气,引发旧疾,总要旬月难以行走了。臣不知陛下要来,否则早让家仆送我坐下,在外相迎,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失礼。”他直接避开了讨论狱中董卓到底做了什么,转而只说自己的病情。既不算是欺君,也没有提起何喁自杀这些事情。
看起来,这荀攸是个守口如瓶之人。
刘协目光在荀攸面上打了个转,见他垂着眼皮有些迷糊的样子,丝毫看不出胸内锦绣来。
刘协上一世用过许多人,有他的用人之道。世上聪明人难得,而能让人看不出是聪明人的聪明人就更难得了。也许荀攸的智慧,有许多人都能达到。也许荀攸振臂一呼的胆气,有许多人都能具有。但是荀攸这种适时的缄默,却才是最难得的。
荀攸,是一个可以与之商讨密事的臣子。
刘协目光环视室内,落在案几上一封未写完的奏疏上,远远的看见了两句,道:“公达这是要自请为蜀汉官员?”
荀攸犹豫了一下,道:“臣旧疾复发,眼见长安城中大贼已除,又有司徒王允抚定内外。臣留在长安城中,于朝廷没有多少益处,倒不如在外为一方父母官,也算为陛下分忧。”
刘协踱步过去,捡起那封奏疏来,细细看了一遍。
荀攸在小皇帝看奏疏这沉默里,竟觉心里比之曾在董卓狱中时更要煎熬。狱中他心坦然,此时却不能不在心中道一声惭愧。
刘协看着那奏疏,轻叹道:“公达这是要弃朕而去啊。”
荀攸年近四十,青年时代根深蒂固的念头,原也是忠君爱国,与王允相类,眼见幼主在前,自己却要远行,便好似要临阵脱逃的将领一般。他坐靠在床上,原本坦然自若的样子已荡然无存,微微垂下眼睛来,有些惭愧得避开了小皇帝的视线。
忽听得纸张碎裂之声,却是刘协慢悠悠将那奏疏撕破了。
荀攸诧异抬头,就见小皇帝慢悠悠撕着奏疏,眼睛却看着他。
“陛下,这……”他以为小皇帝是不同意,所以才撕碎了奏疏。
刘协一笑,却是道:“公达于朝廷有大功,既然想要去蜀地做官,怎么能做小官?你再写一封奏疏,自请为蜀汉太守,朕给你用印。”
荀攸愣住了。
“怎么?”刘协将碎纸团起来,丢到桌角,回首看向荀攸,道:“不信朕?”
“臣不敢……”荀攸不着痕迹打量着小皇帝,心中越发称奇。
刘协笑道:“放心,子师(王允字)不会阻拦的。”
荀攸又是一愣。
刘协道:“你安心养伤,隔几日朝廷的诏书下来了,你挑个黄道吉日去赴任吧。”这便要转身离去。
“陛下且慢。”荀攸这是第一次见到小皇帝,短暂的对话中已经了解到小皇帝谈吐行事如成人一般,方才一直在犹豫,但眼见小皇帝助自己离开,再没有交待,实在过意不去,这才打破了自己一贯少言寡语的作风,决心警示一番小皇帝,开口道:“臣走之前,还有一番话同陛下讲。”
刘协转过身来,仍在床边坐下,与荀攸距离极近,温和道:“不必着急。朕今日无事,公达只管细细讲来。”
荀攸这些话已经在腹中盘旋了好些日子,写给王允,只是没有回信,如今自己要远赴蜀汉为太守了,眼见小皇帝陷落在这长安城中,身边尽是些没有远见之人,出于大汉臣子的责任感与忠义之心,又被小皇帝非但没有强行留人、反而还给太守之位的举动感动到了,便开口道:“陛下,如今董卓虽然伏诛,大事却还没有平定,不可掉以轻心。如今朝廷有三大问题,都很严峻,要从速解决。一是仍驻扎在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首先要特赦安抚人心,随后安排皇甫嵩老将军接手凉州军旧部,免于纷乱。二是三年前逃出洛阳,在外割据的关东联军,虽然名为讨伐董卓的盟军,但时日久了,就会成为在外的诸侯,到时候朝廷想要收归回来,就太难了。如果第一桩事情不能解决,那么第二桩事情就会成为大乱的根源。三是各地的民间势力,打着各类教派的幌子,实际也是不容小觑的兵力,而且其特点是散布起来非常快,斩草除根非常难。关东有蛾贼,关中有米贼。要消除这些势力,则需长久治理,使得百姓能饱食能穿衣,这些势力便能渐渐消退了。这三条做到了,大汉便能再度兴盛。”他看着小皇帝,没有说出更严峻的话,若是这三条,有一条没有控制住,那么仍逃不出天下大乱的局面。
而这三条,哪怕是最容易的第一条,眼前看来要实现都是困难重重。更何况是三条都要做到。在荀攸看在,以皇帝如此年幼,而近臣又如此固执短视的状况来看,天下终究是免不了要大乱了。正因为荀攸看透了这一点,对大汉的未来持悲观态度,才会想要自请避入蜀汉为官。
刘协凝神细听,时不时看着荀攸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