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脸上的热烈笑意淡了一些, “家父……”
刘协看着他。
杨修轻声道:“只要这变革对天下百姓有益处,家父也断无阻拦之理。”
他就低头在刘协面前。
刘协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叹道:“德祖啊……”他心中清楚, 杀豪族之后,长安城中震惊,这一刻那些原本阻挡他的士族才明白过来。此刻长安城中的军权,握在他这位皇帝手中。
他此前不用,不是因为年幼不懂,只是无意出刀而已。
此刻杨修如此积极来为“新政”出谋划策,本身的意愿之外,是否也有为家族另铺一条路的打算在呢?
刘协将那份文书收起来,道:“这个咱们慢慢再讨论。”
杨修到底年轻。
年轻人的好处就在于,心里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哪怕是同龄人中颇有城府的,在更有阅历的前辈面前,仍是如同一本打开的书。
刘协看到杨修眼中隐隐的不安于恐惧。
要让人心安,就要用他们。
刘协转了话题,道:“你可听说过‘虫堕一器,酒弃不饮;鼠涉一筐,饭捐不食’这话?”
杨修虽然不知道皇帝用意,但他的博学并非假的,当即便道:“这是《论衡》中语,是说虫鼠沾染过的酒水饭食,都不得再用了。”
刘协点头,一笑道:“朕原本还在发愁这件事情要交给谁去做。你要知道每当这样的灾年,流民过处,总是会有疫病横行。这些防治疫病的法子,咱们知道,外头的百姓却多半不知。他们珍惜饭食,这等灾年,怎么肯因为有老鼠爬过,就不吃好好的米饭了?”
杨修听到皇帝用“咱们”二字,心中安定了些。
刘协道:“疫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防治不好,一场疫病过后,十室九空,比打仗伤亡还要严重许多。你看历史上的战争,战后人口减少,总是因为疫病的缘故。你既然懂这些,不如将这些编成通俗易懂的话,叫百姓都知晓。畜类病死的,也都是有疫病的,也不要吃。”
刘协说到此处,忽然又有些难过得一笑,“其实朕坐在这宫中说着政策,哪里知道外面的艰难呢?兴许真有人家,若不吃这老鼠爬过的米饭,不吃这病死的畜类,就要饿死的呢?若不许他们吃,岂不是就是不许他们活?可若是吃了,一样也是活不成。”
杨修想到出巡路上所见,也有些心情沉重。
刘协道:“好在朝廷有粮。”他想到满满的粮食储备,又有了底气,“还是要防治疫病为先。朝廷原本就有制度,乡里有了疫病,哪怕只出现一例,也要上报朝廷的,这项差事就交给你来总揽。每日的动向,你都要来向朕汇报。防治疫病之道,你还知道哪些?”
杨修的回答就很能体现他世家子弟的生活经验。
他当即便道:“《内径》曾说,于雨水日后,三浴以药泄汗。从前谷雨过后,臣家中都川芎、苍术、白芷、零陵香各等分,煎水沐浴,能防治疫病。有时候也用佩兰煎水沐浴。臣从前曾配过一则方子,以牡丹五分,皂荚两分,肉桂二分,珍珠四分,捣筛为散,觉得头昏昏沉沉,好似要生病的时候,吸一点到鼻子里面,就好许多。”
刘协摇头笑叹,“你这方子却金贵。”
杨修会意过来,看来是要能给普罗大众用的方子。
他微微脸红。
刘协道:“朕此前征召各地医生前来长安,应该也都陆陆续续在路上了。这些人来了长安之后,也都交给你负责。接待外来宾客,原是冯玉的差事。只医生这一项,分拨给你了。”
杨修笑道:“那臣岂不是抢了冯公子的差事。”
刘协也笑道:“你只管抢——他如今忙得很,恨不能有人能为他分担呢。”
冯玉乃是当初最早跟在皇帝身边的四人之一,与曹昂、淳于阳、赵泰乃是一同入宫的。
如今皇帝竟然直言要他来分担冯玉的差事,可见对他颇有几分亲厚了。
杨修望着皇帝的笑脸,眼中原本极力隐藏的恐惧不安渐渐淡了些。
“还有一事。”刘协看着杨修,道:“你家中可有婚配?”
像杨修这样的世家子弟,婚配多半幼时父母都已留意,只等到了岁数成亲了。
杨修微微一愣,道:“原是有的,不过……”
刘协一看他那尴尬的面色便知晓了。
杨修的母亲出身袁氏,恐怕原本给杨修定下的未婚妻,如今已经举家“投敌”跟随了袁绍、袁术等人。
“那你父母的意思是……”
杨修摸了摸鼻子,道:“如今还不知怎样呢。臣只愿一个人再逍遥快活些时日……”他有些警惕得瞅了皇帝两眼。
刘协几乎要笑出声来,杨修只差没把“别给我乱安排亲事”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刘协见他如此,却越发要逗他,道:“朕的皇姐……”
话音未落,就见杨修脸色立竿见影变了。
刘协笑道:“怎么?德祖对朕的皇姐有意见?”
杨修又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是……”
“那是怎么?”
杨修倒也聪明,生怕等皇帝把话说出来之后更尴尬,忙道:“长公主殿下心悦冯公子之事,臣虽然在宫外之时,也多有耳闻……”
刘协恍然大悟。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是这么久以来,除了一个半路来的张绣,少有人往长乐宫献殷勤。原来是当初刘清喜欢冯玉的事情,传的太广泛了,大家一看冯玉长什么样,再看看自己长什么,也就不费那心了。
刘协摇头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张绣去潼关驻守,长乐宫中原本的骑射师父便没了。你文武双全,岂不是正相宜?便去顶替些时日,等朕挑出合适的人,便将你换回来。这等乱世之中,不论男女老幼,都该有些武艺傍身的。”
杨修听到后面,也不禁点头赞同。
刘协看他放松下来,微微一笑,又递了一份折子给他看,“你给朕看了份写了好几日的文书,朕也给你一份好东西瞧瞧。”
杨修总觉得皇帝这种“相提并论”有点怪怪的,他那可是正经的新政理念与举措。虽然腹诽,但杨修还是接过了那折子来,却见是汇报的各处传言——对于皇帝动手清理长安城中一十八豪族的各种版本说法。
各种千奇百怪的传言都有,有的把皇帝说成了普度众生的神仙,有的把皇帝说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妖怪,但是在这些荒诞不羁的传言中,有一种最普遍的,流传在各地方割据势力之中的——那就是这绝不是一个十四岁皇帝能做出来的事情,这不是属于正常少年的手腕与狠辣,皇帝身后还有一个幕后主使者。
也许是反叛的势力们更愿意相信,占据了大义的皇帝,终究还是个傀儡。
而真正可怕的另有其人,但是那个人没有名分,不过是与他们一般的野心家。
杨修看到一条说自己父亲杨彪才是真正朝廷之主的传言,想到当初被蒙在鼓里的老父亲,再抬眸看一眼正悠然自得剥葡萄的皇帝,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春风得意的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有苦说不出来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下周见!
第110章
建安元年的洛阳城郊, 冬夜冷得骇人,汉室陵墓外守夜的士卒或坐或歪靠在树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取暖。
自去年领帝命而出, 李利带着这五千人马入驻洛阳, 修葺汉墓, 守卫宫廷,到如今差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如何约束底下的人心,琢磨皇帝什么时候给他发来新的命令。他虽有五千人马,但是这洛阳城中却还是袁绍的地盘。皇帝的意思, 并不愿意叫他跟东边的诸侯起冲突, 只是要他作为前哨, 瞭望一二, 搜集情报,定时呈送长安城中。
而洛阳城中真正管事儿的, 乃是袁绍表奏的司隶校尉,那是袁绍的人。便如同当初袁绍要暗中下手除掉吕布, 也是借着表奏他为司隶校尉的由头,要在吕布赴任路上将他做掉。这也证明了吕布的确相信, 袁绍是有这个能力的——他叫谁做这司隶校尉, 谁就能做这司隶校尉。而这洛阳附近, 也由袁绍经营多载,自早在何进掌权时,袁绍便做过司隶校尉。
李利既然不能跟袁绍的人起正面冲突, 便只能龟缩在原本的洛阳皇宫与汉室陵墓两处,四处游走打探消息。在别人的地界上,自然要跟对方搞好关系。李利清楚, 自己这五千兵马,站在前沿,恐怕还不够袁绍吃一口的,所以他跟当地的司隶校尉关系也还不错。
虽说军中不能饮酒,但这样的冷天,又没有迫在眉睫的战事,李利夜巡路上时不时便饮一口随身的酒囊,也好暖和暖和身子。
“将军,咱们颍川的人回来了。”亲兵在他耳边低语。
当初董卓兵起西凉,好不威风。待到董卓伏诛,又有李傕、郭汜接了他的大旗。当日西凉军剑指长安,兵过颍川时,曾掳走弘农王妃,李傕恐怕也有过皇帝大梦。等到后来长安城下,李傕、郭汜皆折戟,剩了一个弘农王妃,无处安置,又不敢告人,只能秘密养在李傕侄子李暹院中。
而弘农王妃颍川旧籍,李傕当日也有留下亲信之人。如今虽然李傕已死,弘农王妃重见天日入了长乐宫,但是颍川旧籍的李氏亲信却未与李利断了联系。
李利已许久未曾听到颍川的消息,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当初叔父留在弘农王妃族中的人,道:“来了洛阳?颍川出什么事儿了?”
“倒没出什么事儿,就是弘农王妃父亲任上被盗贼杀了,据说是陛下体恤弘农王妃,因此差人往颍川接她亲眷入长安。王妃母亲便带着阖族一同往长安去了,临行前将大半奴仆都遣散了,咱们的人便也打发回来了。”
李利并不在意,只“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心里还盘算着今夜给长安的密信要如何写。
“不过……”那亲兵凑近了些,低声道:“那些被遣散的奴仆里,有些人私下里的说词,恐怕将军会感兴趣。有些在内宅服侍的奴婢,都说王妃弟媳的那个儿子来得有些蹊跷。”
李利听到此处,其实还未在意,一笑道:“难道是外人的种?”他只当是唐家私下的一些丑闻。
“是府里管事儿的婆子,说那年王妃弟媳虽然对外说是怀了孩子,但她进去奏报,有一回分明看见王妃弟媳肚子是平的。谁知道没两个月就生产了,还是个男孩。又说当初服侍妇人生产的婆子,后来都没了消息。”那亲兵又道:“不过这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兴许是唐家不用她们了,将她们遣散了,她们心中怀恨,便编出这些怪话来。”
李利凝起眉头,回忆当初跟着叔父在颍川时的见闻。但是他当时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即将要与长安展开的大战上,心中还对叔父关键时刻要去寻美的做法颇有微词,对唐家的事情也没有很上心。后来藏着弘农王妃,也是他弟弟李暹的手笔,他自己并没有太多参与。现在想起来,他对弘农王妃印象已经很淡了,只依稀记得一个异常瘦削的女子身影。
那亲兵见李利不说话,便转了话题,跺跺脚搓着手道:“今年这天气真古怪。将军,咱们在洛阳就这么待下去么?天天守着陵墓,也不见死人能活过来。”他叹了口气,“长安城该不是忘了咱们了。”
另一位亲兵刚好走过来,闻言道:“不是亲生的,到底不一样。”
虽然跟随李利来的这五千士兵,基本上已经换成了原本长安城中的士卒,但跟随在李利身边的数百亲兵,自然还是自西凉一路跟随的老人。
不管皇帝是宽厚还是刻薄,这些人自己心里清楚,他们身上打着“降将”的烙印,与最初就跟随皇帝的人自然是不同的。
这样的情况下,竟说不上是被皇帝遗忘更糟糕,还是被皇帝记起更糟糕。
先头那亲兵便道:“若是能打一仗就好了。”
打一仗就好了!
这念头是只有上位者和未曾直面战争的热血青年才会有的。但凡经历过战争的残酷,但凡是冲在第一线的士卒,不管事先想得多么慷慨激昂,一旦上了战场,真真正正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原来不过一刀一枪便能消灭,便再没有了对战争的渴盼。小兵是没有盼战争的。
李利却并非小兵。
打一仗就好了!
他在洛阳守陵墓,搜集情报,虽然手下五千人衣食无缺,但离逍遥快活总是遥远的。而他本人的地位,从西凉首领李傕的侄子,到如今皇帝手下一位小小降将,很多隐性的待遇也是一落千丈。
李利虽然说不出“混乱是阶梯”这样的话,但他却隐隐明白,只有在战争中,他这武将的地位才会越来越高。
就这么在陵园里日复一日守下去,他的地位恐怕要比不过在宫中种菜的妻子了。
“你去问问校尉哪日得空。”李利对亲兵道:“我请他吃饭。把咱们从颍川回来的人叫来,我今夜细细问他。”
跟司隶校尉吃饭,是为了套取情报,以呈送长安朝廷。
李利自己心里盘算着,就算皇帝在洛阳城中还有别的眼睛,却也尽能搪塞过去了。
苍茫大地上,飞舞着无数只蝴蝶,每只蝴蝶都有自己的心思,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扇动着翅膀,就此搅出一个无人能掌控的时代。
长安城皇宫濯龙园中,长公主刘清压低声音道:“仔细,别惊飞了那只黄蝴蝶。”她蹑手蹑脚上前,看孙平为她扑蝴蝶。
“花园改了菜园,你倒能一样快活。”刘协负手走来,一开口便惊走了那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