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微接过,低头翻了翻。殿试一般会考法令、文才、书法、算数与政论,其中政论与文才最为重要,崇帝喜欢有独特见解的臣子,比如说能在一件事上想到和别人不一样的点,或者能看出事物另一面的臣子,最得他心。
以往帝王会亲自在殿试出一道题,大多是些涉及到多方面利益的棘手问题,让各位考生写下自己想法。不过崇帝可能有些懒,出题这种事转交给负责举办殿试的人,他只在殿试上看结果。
张灵思调查过近几年大齐内发生的所有大事,并都详细写下自己的看法与解决方案。
平微大致看了下他的那些论点——讲的很全面,再加上字体有棱有角,落笔沉稳,他简单“嗯”了声,“确实不错。”
听到他的话,张灵思嘴角稍稍翘起,他道,“第一次殿试落榜,我就有些奇怪,但没往有人作弊这个方向想,因为殿试是集全国各地的人才,我落榜了或许是实力不够,于是那年殿试一结束我就决定留在临京,认真备考一年,然而第二年入选殿试后又再次落榜,我便开始思考是不是存在作弊或泄题的可能。”
因为落榜就觉得是有人作弊,这个逻辑似乎不大对,平微寻思片刻,“你是有听到、或听到些什么吗?”
“对,”张灵思低声道,”第二年我去考殿试,辰时二刻开考,很多考生卯时七刻就在宫门外等候,我没他们这么紧张,就在附近找了个小食摊准备吃点东西,不想坐的那个位置正对着个巷子,刚好看到里面有两个考生偷偷摸摸做些什么。”
“你怎么能一眼看出那是两个考生?”贺洲问。
张灵思看了他一眼,“我们都要穿规定的服饰才能入宫,“他边说边转身从包裹里拿出一套服饰,“喏,统一都穿这身才能去。”
贺洲看向平微,这么麻烦的吗?
平微冲他笑了下,嗯。
“接着呢?”他问张灵思。
“其实平时看到两个考生躲在巷子里,即便是在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也不会多管闲事。只是....那两位先前和我有些冲突,我就特地走过去看了。”
平微打断他,“冲突?”
“我不是已经参加过一次但落榜了吗,那两人不知从何听说了,便取笑我,并信誓旦旦说我这次也不会入选,”本来张灵思是没这么小气的,但那两人实在嚣张,话里的意思就是他们绝对会入朝为官,而张灵思肯定不会。
听了难免生气。
张灵思继续道,“我走到巷口前偷看他们,那两人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在那低头死记。我很奇怪,那纸虽然皱巴巴的,但我一眼就看出来那纸,应该是你这种人才会用到的。”
——皇宫用的纸一般是澄心堂纸,纸质很薄,也很柔软,而民间所用的纸一般是毛边纸,颜色偏黄,纸质粗硬。张灵思这话的意思是两位考生所在看的纸,是从宫里头带出来的。
平微提出疑虑,“考生如果是宫里权贵的后代,能接触到这种纸不也很应该吗?”
张灵思摇头,“他们把那纸当宝贝似的捧着,又左顾右盼,仿佛很不想被别人发现这纸的存在,再加上那纸破破烂烂,我就更加奇怪,索性走过去打算抢过来。”
贺洲挑眉,这么直接。
“虽然我只有一个人,但他们很宝贵手里那张纸,不敢太用力反击,所以我在后来成功将其中一人的纸抢了过来。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
“什么,”平微道,“是那天殿试要考的题目?”
“对!”张灵思提高音量,“虽然只有半张,但我记住了上面内容,接着进宫,发现正好对上考卷里的题目。”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单拿到了题目,还有答案?”平微皱眉,抬眸望进张灵思眼里,这情况有些严重。
“对,”张灵思确认道,“而且我觉得,殿试里不只有泄题这种事情发生。”
“还有?”平微眉头皱的更紧。
“但这个我没有很确定,只是猜测。”
“嗯,你说。”
“我怀疑有人将考生的卷子调换了,”张灵思一字一句地道,“如果是事先有人将答案与题目散播出去,因为答案只有一份,即便考生通过自己的能力将其改写,但大概思想都是一样的,如果知道答案的人有不少,这代表有一部分的考生在政论这种可以自由发挥的题目上写的都差不多,难免会引来怀疑。“殿试不单是由翰林院里的几位学士来批改,还会呈交给皇上来审阅,如果一个不小心让那位察觉出不对劲,冒的可是要掉脑袋的风险。
“所以他们干脆将试卷上考生的名字进行调换,来达到目的?“平微跟着他的思路,低声喃喃,“这么说谢适真是早就有看中的人选.....”
“谢适?”张灵思和平微站的很近,即便对方刻意控制音量,他还是听到了。这是大皇子的名字,他睁大眼,“这事和大皇子也有关系?”
“你先别管,”平微随口回道,他现在全副注意力都在殿试作弊这桩丑闻上,“我问你,结束殿试后考生都不能拿到自己卷子的吗?”
“不能,”张灵思道,“这也就侧面印证了我的想法,他们只能得知最后的名次,而且如果我是那个在背后作乱的人,我不会轻易动前三甲的卷子,这样风险太高,很容易会引起别人怀疑,会选择调换倒数几名和中间靠前的卷子。”
这也够了.....平微想,中间靠前的名次也能进六部。
谢适共参与了两次殿试,也就是有约四十多个考生进入朝廷,如果自己是他,至少会让自己的人占据里头一半吧?
平微暗自心惊,没想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私下会做出这样的事。
对面张灵思观察着他,见他脸上阴晴不定,不禁轻声问,“殿下想到些什么?”
平微抬眸,淡淡道,“没什么,你今日打算去清河街那宅子前做什么?”
张灵思面色一僵,道,“我是想在看他们是怎么将试题泄露出去的。”
“你在那附近待多久了?”
“从考官们搬进去那天,三天前,我就在那蹲守了。”
“有发现吗?”
“没有....”张灵思懊恼道,“这三天来除了送饭的,没一人进出过。”
“晚上呢?”平微问。
“这个我倒不知道,“张灵思惊了下,立即道,“殿下是觉得他们有可能是趁夜深人静之际偷偷将试卷拿出去?”
“不确定,”平微道。
他看向对面的布衣书生,“你还有什么没交代的吗?”
....交代,张灵思在心里悄悄说了句,我又不是犯人,他抬眸瞄了眼平微,余光又瞟到站在对方身后面无表情的贺洲,顿时有些心惊,道,“没了。”
“嗯,”平微应了声,又问,“如果没遇到我,你打算怎么办,在殿试上当堂揭穿他们吗?”
“差不多,原先的计划是跟在那些人身后,假意和他们发生冲撞,借机从他们衣内找出写有答案的纸,再当着陛下的面戳出来,”张灵思道。
“这样不也毁了你自己吗?”平微问,张灵思不过是个普通书生,当庭指出这样一件事,即便以后入宫为官也会很难立足,前期风头出太多了。
“我还好,经过这么件事算是明白官场有多阴暗了,之所以三次参加殿试,只不过是因为我心里....”
“有些气?”
“对,”张灵思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幼稚,没好意思说出来,轻声道,”我是真觉得自己的能力可以进六部,被他们在背地里这样胡作非为一通,实在是不忿。”
平微点头,“我很理解。”殿试本该是场最公平的考试,可以给全国富有才华的年轻人一个可以入朝为官的机会,对一些家境贫寒的人来说更是可以帮他们摆脱现有的贫穷,但总有些人,想坏了这个规矩,毁了这么些苦读多年的书生。
“我会去找人帮忙,你有什么好人选吗?”平微问。
“嗯.....府尹大人?我在临京城这三年,听到好多次街坊邻居夸他了,这人破了很多件案子,为人很正直。”
齐正吗,想到几日前对方被梁京照折磨一夜的崩溃样,平微很轻地笑了下,“好,我去和他说说。”
“嗯,”张灵思见对方要走,便打开房门送他们出去。
“我住在麟趾街最靠后的一间别院里,你若有事,就去那儿找我。”临上马车前,平微特地道。
“好,知道了。”张灵思站在门前,冲他们挥手告别。
第25章
“你觉得他靠谱吗?”城东这边环境不大好,凹凸不平的土地让马车晃得厉害,贺洲将平微妥妥抱在怀里,道。
“不确定,但按你先前所说提到殿试,最有可能的便是作弊,我们还是要往这方面查一查,张灵思充其量是个证人,”平微漫不经心地说,他掀开帘子往外面看。
这里距离他住的地方大概有四十多里,比他那边要落后破旧许多,大都是茅草屋,没有太多大宅院,街上食肆也很随意,简单搭个棚子也就做起生意,人们穿的衣服都以灰色为主调,面色暗黄,身型都很瘦小。
“我听说....在临京城里干最下等最辛苦的工作的人,就是住在这里的。”他道。
贺洲也朝外面看了眼,“比如说?”
“乞丐、娼妓、车夫之类的吧,”平微说着说着声音便弱下,“还有....考不上功名的书生。”
贺洲挑了下眉,“这里不能多待。”
“为何?”
“会生病的,”贺洲道,“那些人身上都很脏,不知去过些什么地方,经常身上会长东西,极易容易传染别人。没遇到你之前,我也曾经在这种地方待过一段时间。”
平微想起贺洲之前流落街头的经历,顿时心疼,“每日都风餐露宿吗?”
“嗯,不过我没得病,只是看过很多这样的人,”贺洲轻描淡写道,接着在平微脖颈处蹭了蹭,“还好有你。”
平微摸摸他头发,眼睛却一直望着外面,“欢仪是不是就住这里。”
“.....”又提到了这个女孩,贺洲有些恼火,他原先是想提几句以前的悲惨生活让平微来多疼疼自己,不想对方却想到了李欢仪,他张开口,不重不轻地咬住了平微光滑的脖子。
“嘶——!”平微吃痛,却没推开他。
”你又提起那女孩,”贺洲闷声道。
“怎么气量这么小,”平微捏捏他后颈。
贺洲没回他,但咬住他脖子的嘴也没松开。
“好了,我不说了,”平微温声道。
贺洲这才松开他的脖子,看了下上面一圈红红的牙印,又伸舌舔了舔。平微觉得痒,原先想到李欢仪变得有些忧虑的情绪一下被打乱,笑着想将他推开,无奈贺某力气大,不让他挣脱。还好贺洲之后没再做其他事,两人小声聊了一会,在正午时分来到衙门。
进去后没在正厅看到齐正,一个捕快走过来说齐大人正在大牢里,要过一会儿才能来。
平微挑了下眉,“在审犯?”
“对。”
平微没再说话,他刹那间想到个人,挥挥手让捕快退下。
两人在厅内等了半个多时辰,齐正终于姗姗来迟——穿一身黑色的官袍,面容干净,但眼底有淡淡黑色,脸色和几天前审问石千麟那晚一样憔悴。
平微看到,忙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贺洲走到他身边坐下,又接过对方递来的茶,并没回答平微的话,缓了一会后问,”殿下此次来找下官是为何事?”
平微定定看了他一会,齐正一直低头,似乎不想和他对上视线,于是索性转移话题,温声道,“我怀疑大皇子与石宗溪之前在殿试上泄题给了考生们,甚至调换了一部分考生的答案。”
齐正手里的茶差点没拿稳,“殿下说什么?是怎么得出来的结果?”
平微将今早在清河街见到张灵思的事完完整整告诉他。
齐正听完后,心里和贺洲有同样的疑虑,“仅凭一个布衣书生的言词,就确定?”
“只是怀疑,”平微不咸不淡地道,“你有前两年考生的名单吗?或者新入朝的官员有哪些,有印象?”
齐正想了想,拿来张纸写下几个名字,“只有这几个了,下官只是个府尹,并没太多机会入宫,也不参加早朝,这八个人是这两年新加入刑部的人。”他迟疑了会,道,“文考这种事恐怕得问礼部。”
平微初来乍到,只草草见过朝中臣子一次,闻言后问,“礼部那边,有谁会比较好商量?“顿了顿,”还要不是大皇子与二皇子的人。”
齐正摇头,“下官心里有几个好人选,不过都是那两位皇子的人。”谢连铮广交群臣,朝中很少有他不相熟的臣子。
“要和谢连铮合作么,”贺洲望向对面平微。
平微轻声细语地问,“这次殿试由谢连铮负责,你们说前两年的作弊行为还有可能持续吗?”
“如果今年和往年的考官与批卷人都没变,是有可能的。”齐正道。
平微皱了皱眉,“但谢适现在明显在受崇帝打压,他如果在这时还做这种事....会不会太肆意妄为了。如果我是他,恐怕就不会再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你要想想,在殿试上作弊泄题这事非同小可,一环扣一环,谢适不过是最上面那环的的一个,在他底下还有很多人参与,”贺洲道。
“你是说谢适可能会按压不住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