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舒站起来,转身走开。
齐正安静了会,道,“殿下,我觉得庆先生说得有理。”
“虽然听上去残酷,但我们不是大夫,无法体会到他们的心情,他们和病人们长久地待在一起,所承受的压力我们无法想象,况且....他说的不错,感染上鼠疫的人几乎是无药可治,可痊愈的机率微乎极微。”
平微没回他,只问,“现在禹州内还有多少个病人?”
“还有四千五百个,其中有七成是轻症,三成重症。”
“.....”平微陷入沉默。
贺洲站直身子,走到他旁边,右手温柔地放到他肩上,望向齐正,“可如果贸然将那些病重者放弃,很容易会引起民愤,他们都有家人,如果被其他人知道自己的亲人被随意舍弃,或许会发生暴乱。禹州现在仍处于非常阶段,在楚临副将还没赶到之前,我们都不可以轻举妄动。”
齐正皱眉,“如果还有像孟医官这样的事发生怎么办?”
“留意病人的心理状况吧,及时做疏通。”贺洲随意道。
齐正干笑一声,“我们大夫本就不多,大家都忙得不行,还要去顾及他们的心理状况吗?”
平微抬眸,看了他一眼。
齐正立即打住。
“殿下....”
“楚副将大概什么时候赶到?”平微不咸不淡地问。
“还得两日。”
“那就等他来了再说吧,”平微有些头疼地掐了掐自己眉心。
“好,”齐正看到他疲倦的模样,叹了口气。自他们从临京城过来后糟心的事就没停过,一路奔波劳碌,到了后又马不停蹄地干各种事,且不说直面病人生死的医官们辛苦,他和殿下负责控制疫情也很劳累。
三人在客栈内坐了一会儿,又各自去忙别的事。
平微还得去找吕易,和他一起商量进一步的抗疫对策,齐正要去联系附近各地的官员,问能不能再调些粮食和药材过来。
几人忙到晚上,回到客栈吃了顿饭后一起前往疫人坊探望孟子纠。
意料之内见到双眼通红过的庆如,在禹州待了半个月,这位女子迅速消瘦下去,一身白衣显得空荡荡的。她似乎刚刚哭过,脸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见到平微,只行了个礼,便偏头迅速离去。
平微和子纠说了下庆舒的提议,这位年轻的医官在得知自己老师的决定后陷入沉默,良久才道,“下官不同意,为医者,当以救人为己任,不能害人。”
“但你的老师认为将所有的药材与人力放到轻症病人那里,能挽救更多性命。“
子纠垂下眼睛,轻声道,“竭尽全力就好。”
平微没太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但也不想说太多,转移话题道,“你还好吗?”
“还算可以,”子纠苦笑道,他脸色苍白,嘴唇很干,平微给他倒了杯水,真心诚意地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其实在来之前我们都想过会有可能被感染,”子纠神色平淡,轻描淡写地道,“现在也算是意料之中。”
“.....”平微听着他说,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想,他带过来的医官尽心尽力地照顾病人,最后却被他们所伤,或许还有感染上瘟疫的可能,他们在来之前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并不代表他们接受。
平微心情复杂地疫人坊里出来,和贺洲并肩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他一路都很沉默,贺洲轻轻牵过他的手,柔声道,“我帮你做决定好不好?”
“嗯?”平微侧目,望向他。
“庆舒那个提议,很难抉择对不对,如果我是得了瘟疫的人,不算严重,只有些许不适,心里肯定觉得自己可以痊愈,但现在有一部分大夫被派到去那些早晚都会死的重症病人那里,而且说不定拖得越久,会增加我病情加重的可能。这样我肯定希望大夫们放弃掉重症患者。而如果是重症病人,他们想的或许是自己早晚都会死,大夫可不可以通过药物帮自己延长生命。”贺洲顿了顿,转头与他对视,“我说的对不对?”
平微点头,又苦笑,“我是不是很优柔寡断?”
“不,”空无一人的漆黑街道上,贺洲停下脚步,凑过去亲了下平微的脸,缱绻万千地道,“就是太善良。”
“我以为自己已经够狠的了,”平微抬眸,眼里只倒映出贺洲一人。
“没有说善良不好,”贺洲咬住他的唇,含糊不清地道,“我喜欢你这样。”
平微笑了下,将他推开,“别闹。”
贺洲被迫停下,恼怒地盯着他的唇,似乎仍蠢蠢欲动。
平微牵过他的手,当作安抚,轻声道,“不是说庆先生的提议不好,而是如果将那部分病人放弃,感觉自己是在杀人。”
贺洲眼皮一跳,将他拉入怀里,“别这样想。”
“我只是觉得那些感染上鼠疫的人本就不幸,被摧残得形如槁木不说,现在还被大夫放弃,自己等死,这不是....很无辜吗?”平微埋在他肩上,轻声道。
“所以我帮你做决定,这样会不会好受点?”贺洲侧头,吻上他的耳朵。
平微被他亲得耳朵发红,挣脱了几下没挣开,枕在他肩上道,“你打算怎么做?”
“将那些病重的人再进行分类,如果是六十岁以上的,就不救了,”贺洲漫不经心地道,“反正他们活的已经够久了。”
平微失笑,“很久吗?”
“如果是我和你,就不算久,”贺洲稍稍松开他,又抱住他的腰,吻上他被咬得红肿的唇,“想和你纠缠到下下辈子。”
平微弯了弯眉眼,“嗯,就按你说的去做吧,我是说....将病人分类那件事。”
贺洲没回答,他专心与他接吻,分不出一点心神来应付那些讨人厌的事。
回到客栈后两人很快上床睡觉,但这一觉依旧睡得不安稳,齐正再次三更半夜敲开他的门,“殿下,结匈在两个时辰前夜袭了广泉!”
第81章
第二日平微和贺洲在鸡鸣声响后便起来,平微才睡不过半个时辰,迷迷糊糊地坐在床边,像牵线木偶似的任贺洲服侍自己洗漱穿衣。
贺洲也没怎么休息,但有些人就是有情饮水饱,劳动一晚上后竟也精神抖擞,一双眼亮得很。
他半跪在床边帮平微穿衣服,望着他白嫩的皮肤又忍不住心猿意马,手指在上面来回抚摸,平微感受到,闭着眼轻声道,“专心点....”
贺洲轻笑,在他胸口处亲了亲,帮他系好腰带,起身道,“好了。”
平微站起来,懒洋洋地扑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好累....不想动。”
贺洲喜欢死他这样依赖自己,侧头温柔地问,“那今天你在这休息,我去帮你干活?”
“不用,”平微缓了会,站直身子,正想迈步向前走,贺洲又拉着他的手,将他扯回怀里,从身后抱住,“我是认真的,你可以留下来。”
“但我是开玩笑的,”平微无奈地回眸看他,一双美目流转万千,一下让贺洲回到昨夜,这人被他弄得双目泛水、无助地望着自己,顿时又口干舌燥,恼怒道,“我真是恨死崇帝了,把你派到这种地方来处理这些破事。”
平微笑而不语,牵住他的手,“走吧。”
两人在楼下没见到齐正,又见他房门紧锁,吃过早饭后便直接去衙门找吕易。
不想吕大人也不在,问了府内其他人,才知道是疫人坊发生骚动,两人带着官兵前去镇压了。
“还真是不消停,”平微皱眉,眼神有些冷。
“去看看?”
“嗯。”
向官兵们借了两匹马,两人策马往那边赶去。
疫人坊前挤满了人,灾民涨红着脸,疯了似的和士兵们发生激烈冲撞。有人强行抢过官爷手里的长矛,尖头对准士兵。士兵左手拿着盾牌,右手持着长矛,神情肃穆的肩并肩排成一行,堵在前面不让他们出去。
齐正和吕易在后头安全的地方站着,前者烦躁道,“这些人还真是不怕死啊,这时候还敢冲出来。”
“无知者无畏么,”吕易淡淡地应了句。
“你打算怎样,要武力镇压么?”他们在这和灾民们僵持了有半个时辰,士兵们按兵不动,灾民却愈发嚣张,齐正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不过是宣布说六十岁以上的病人会被暂时耽搁在旁,总共也才一百多人,关其他人什么事。
“不镇压怎么行,任凭这些愚民骑在自己头上么,”吕易挺直身子,走到前面喊,“我再给一次机会,要还是不肯回屋乖乖待着,一律关进大牢!”
这话威胁力度还可以,不过讽刺的是,他话音刚落,前方灾民却反应愈发失控,撞向士兵。
“没救了,”齐正叹道。
他看着士兵们开始反击,和暴动的灾民扭打在一起。
其实局势没什么悬念,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们,虽然无法和广泉的军队相比,但对付毫无理智的灾民绰绰有余了。
吕易到前方看了一会儿后便回到他身旁,“很快就结束了。”
“嗯,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还是因为怕死吧,虽说现在只是放弃掉一部分病重患者,但这些轻症的病人也在担心自己难免会有一天病情加重,受到同样的遭遇。”
“......”齐正无奈,“现在不是集中所有人力和医资去救他们了吗。”
昨晚殿下和他说那个决定时神色暗淡,齐正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被病人所伤的大夫不止孟子纠一个,类似事件已经发生好几次了。齐正也是真不知道这群愚民怎么会想到要去攻击大夫。
他站了会,正准备离开,平微和贺洲来了。
“现在情况怎样,控制住了吗?”平微急急下马,问。
“控制住了,”齐正望向疫人坊那边,士兵已经将作乱的灾民都绑起来。
“大夫们呢?有受伤吗?”
“.....有一个摔到了头。”
平微脸色阴沉,“包扎了吗?”
“包扎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应该没事。”齐正斟酌道。
“那就好,”平微瞥了眼前面,“是因为昨晚我和你说的那个决定吗?”
“对。”
“让人好好看着他们。另外之前向建文、湘南等地调派过来的大夫怎么样了,他们什么时候赶到?”
“应该快了,没意外的话五日内会到达禹州。”
“五日....”平微沉思,“广泉那边战况如何?”
“结匈攻势很猛,陛下得知后让二皇子带兵过去支援....”齐正声音很轻,不确定地望向殿下。
平微眉头挑起,“居然让连铮去。”
他想起一个月前崇帝在同心殿和他说的那些话,是要动谢连铮了吗,他讽刺地笑了下,希望他二哥可以顺利打完这场仗,带着喜讯回去。
原先他是担心广泉打仗会影响到禹州这边接受粮食和医资,但既然崇帝让连铮去支援,就不用太担心了。他肯定带了充足的物资去广泉。
齐正观察着平微的脸色,见他脸色缓和些,“殿下,我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要是广泉坚持不住了怎么办?”
平微看了他一眼,“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么,我们尽早将禹州的疫情处理好,就可以离开了。”
“话是这样说,但禹州这边起码要再坚持三个月情况才能有好转。“
“怎么了?”平微听出他语气中夹带的哀愁。
“没有,就每日处理这些事,弄得有些疲倦。”
“放你三日假,休息下吧。”
\"殿下不还忙着吗,”齐正婉拒,怎么可以下属去玩,上司还在干活。
“没事,”平微柔声道,“你最近也够累的了,歇会儿也好。”
齐正摇头,殿下您是愿意,但您身后的贺侍卫...可是一直恶狠狠盯着我看。
和齐正聊完后平微又去找了吕易,对方表示殿下完全不用担心,他会处理好的,又见平微和齐正脸上都有浓重疲倦,问他们需不需要去休息。
贺洲难得走上前,盯着他的眼,颇有压迫性地道,“我和你一起去办。”
昨夜答应了平微,今日怎么也得表现下。
平微在后面失笑。
齐正看着这位大爷,心想吕大人可不要推脱啊,要贺侍卫帮忙,一切都会容易很多。
毕竟恶人自有恶人磨?
然而吕易却没抓住这个良机,他见对方一直和殿下黏在一起,没敢去使唤贺洲。
贺洲漠然地点了下头,又道,“傍晚时我和平微会再来这里,要还看到有人闹事,我会采取行动。”
吕易愣了下,在那刻似乎见到对方眼里的杀意,心头下意识一慌,没说话。
贺洲转身回到平微身旁,“可以走了么?”
平微看向他,“好。”
他又转头望向斜前方的齐正,“要一起吗?去吃点东西?”
“不了,”齐正怎么好意思做电灯泡,“你们去就好。”
平微没强求。
告别齐正和吕易后他和贺洲在街上闲逛,两旁店铺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张公鸡画,门前撒有鲜血。
贺洲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皱起眉,“这是在做什么。”
“辟邪,据说这样可以躲避瘟疫,另外喝雄黄酒、吃五辛盘、佩戴香囊也可以。”
“这是真的?”贺洲见他说得有板有眼,问。
“当然不是,”平微弯起眉眼,“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说到心安....”贺洲若有所思,“我去给你求个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