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景轩忽地一笑,挪到床边,贴近方泽生的脸,“这么霸道?”
方泽生面无表情,放在宽袖里的双手又微微蜷了起来。
付景轩见他略有僵硬,笑道:“逗你的。可我只会认茶品茶,不会点茶。”
茗斗最终还是要看谁煮的茶香,鲜白茶汤为最上品,不过已经很多年没人能煮出来了,付景轩长这么大只见过一次白汤茶,还是许多年前,方泽生煮给他看的。
“我可以教你。”方泽生沉默半晌,“只是王秀禾该是知道你懂茶,不一定会让你出现在品茗会上。”
付二爷衣衫不整坐在床上,还不忘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新买的折扇展开摇摇,笑眯眯道:“这个不必担心,王秀禾知我甚多,可不仅仅只知道我是个懂茶的。”
第18章
方泽生本想继续说话,却见付景轩的枕头底下露出了一缕红穗子,穗子上栓有一根红绳,绳子上绑着半块白玉。
这块白玉的质地与他锁在书房盒子里的那块相同,连月半的缺口都一模一样。付景轩的这块玉上刻有长廊牡丹,方泽生的那块玉上雕着松石雀鸟,若是将两厢缺口对上,刚好可以组成一块圆玉,玉上一只白头翁鸟踏在牡丹丛中对月吟唱,唱的是“富贵吉祥”,唱的是“白头到老”。
哑叔换了一盆新水敲了敲门,还没进屋,就听见院子里面传来了陶先知的声音。
陶少爷没敢走远,出了府门就近找来一个药堂的管事,想让他先给付景轩把把脉,看看烧的这么厉害,有没有大碍,抢门进来时,瞧见方泽生坐在床边,吓了一跳,忙上前道:“方少爷。”
方泽生的目光在那半块白玉上流连半晌,眉目淡淡地看了眼陶先知,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陶少爷虽然身在方家做客,见到方家的主人却十分拘谨,他本就不是真的跟方泽生相熟,平日里能够肆无忌惮,全凭付景轩在这住着,此时也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请了请身后的药堂管事,示意他是去请大夫了。
方泽生等哑叔放下水盆,让他推着自己给药堂管事让出一个位子,管事的虽然不怎么问诊,瞧个小小的伤寒却不在话下,抬手贴了贴付景轩的额头,又帮着摸了摸脉,脉象平稳,起身道:“这位公子没什么大碍,煎几副去伤寒的药,喝两天就没事了。”
陶少爷这才放心,瞧见三宝咬着半块白糖糕从门口进来,忙说:“快去送送管事的。”
三宝才去厨房拿了口吃的,没想一会儿的功夫屋里就多了这么多人,赶紧把糖糕塞进嘴里,搀着药堂管事把他送出门去。
方泽生还没走。
陶先知杵在原地偷偷瞥了他两眼,正琢磨说几句话,就见方泽生抬了抬手,示意哑叔推他回到书房。陶少爷顿时松了口气,目送方泽生的轮椅出了门槛,立刻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我怎么还是这么怕他,真是奇了怪了。”
付景轩也觉得奇怪,“莫不是他打过你?”
“哪能!”陶先知说:“方泽生那样清傲的人怎么会动手打人?”
付景轩道:“那你怕他做什么?”
陶先知端茶想了想,“可能就是他太好了,才让我觉得,我这臭鱼烂虾站在他旁边多少有些散味儿。”
付景轩仰头大笑。
陶先知说:“你不知道,方先生还活着时,带着方泽生去我家走访,我爷爷瞧见他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可是比瞧见亲孙子还要亲上几分,动辄拿我跟他比肩,他老人家也不动脑想想,那是能比得了的吗?凡夫俗子和天之骄子那是能比的吗?我家那几个弟弟妹妹对他也亲,每每来一次招得隔壁家的李小姐都要好好的梳洗一番提着糕点赶去看他!”
提到这事更是来气。
陶先知爱慕隔壁家的李小姐,有次这位小姐为了见方泽生竟然带着陶少爷亲自为她买的珠花前去送茶!气得陶少爷又恼又怒,本是对方泽生恨字当头了,后得知他瘸了双腿,又心生怜悯,叹气道:“总之就是可惜,实在可惜。”
付景轩早已合上了折扇,此时拿在手里挽了个花,随他说了几句闲话,又道:“我近日伤寒,怕是不能陪你到处玩乐了。”
陶先知摆摆手:“无妨,我自己转转也行。”
付景轩说:“带着那四个人仆人,他们都是本地人,想必哪有好吃好玩都十分清楚。”
陶先知犹豫半晌,他只身住在方家没带贴身仆从就是想玩的自在一些,他家的仆人都是他爷爷调教出来的老古董,不如三宝机灵到处跟着也觉无妨,如今付景轩病了,三宝必定是要留下照顾主子,他在楚州又是人生地不熟,还有许多地方没去逛过,确实要找几个人跟着,“那好,我每日回来给你拎酒,你好生休息。”
仆人要跟着陶先知外出,自然要告诉翠儿一声,翠儿思量再三,便点头同意了。
陶先知是客,若是一个人在楚州乱跑,磕了碰了王秀禾可是担待不起,她担待不起便是自己遭殃,这个脑子翠儿还是转的过来。
只是人走之后,就没有合适的人选在品茗大会之前盯着内宅的动静了,本想再安排几个人,又觉得没必要。她在王秀禾身边待了小有十年,方家的事情、方泽生的事情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尤其是方泽生那两条废腿,打死她也不信这人还能站起来,再观付景轩这边,明显对方泽生的热情退却了不少,毕竟没谁愿意整日对着一张捂不热的冷脸细看,给自己找没趣。
转眼过去一日。
三宝渐渐习惯了待在方家的日子,前几天跟着自家少爷到处野跑,这天收了收心,爬起来去厨房帮着哑叔劈柴,到了晌午,哑叔比划着让他问问付景轩想吃什么,他便推开主屋的房门进来找了一圈,瞧见付景轩正拿着一根细竹枝逗着挂在窗外的金丝鸟,说道:“周叔让我问问少爷想吃什么?”
付景轩一边逗鸟,一边看着院门口露出来的一角翠色裙边,笑着说:“温水煮鱼。”
三宝饶头:“温水煮鱼?怎么煮?”
付二爷回首,拿着逗鸟的竹枝敲了敲他的脑袋,“慢慢煮。”
于是,晌午便吃了鱼。
院子里没有了外人,付二爷端着碗筷来到书房跟方泽生挤坐一桌。
方泽生对他的态度依旧略显冷淡,只因为两人达成了某种共识,不再刻意疏远。
哑叔最是乐得见他们两人坐在一起吃饭,上完了水煮的鲤鱼,又急匆匆去了花厅端来一盘才买的欢喜团子。
付景轩见那盘欢喜团子挑了挑眉,看着方泽生,揶揄道:“李家小姐做的糕点,是个什么味道?”
方泽生不解,“什么李家小姐?”
付景轩见他眼中茫然,显然是把这位小姐忘得一干二净,随手捏起一颗甜到齁嗓的胖团子塞进嘴里,笑道:“没什么。”
第19章
翠儿盯的不紧,还是像品茗大会之前一样偶尔过来瞧瞧,她早就是一条温水里煮熟的活鱼,毫无防备地待在方泽生为她营造出的一成不变的池水里。
王秀禾事忙,无暇整天盯着方泽生,翠儿眼睁睁地帮她盯了八年,这八年日复一日都是同样的光景,再是没人比她更“了解”这废了的方大当家。
付景轩就着两碗清茶顺下最后一口甜腻腻的欢喜团,斜乜着打量捧着碗筷面容沉静的方泽生,忽而道:“大当家如此城府,为什么唯独对我没有戒心?”
自从来到方家,方泽生面对付景轩时演技可谓拙劣,与其说付景轩诈出他心中所想,倒不如说他在付景轩面前装都装不出来,除了会故作冷漠地赶他出门,却是半句狠话也说不出口,付景轩稍稍拎着自己的脖子威胁一番,就能轻而易举地摧毁方大当家故作冷傲的坚硬外壳,。“莫非,我便是大当家的弱点,又或者是大当家的宝贝?”
方泽生握着筷子的手指蓦地收紧,随即又很快松开,放下碗筷僵硬地转个话茬:“你父亲何时过来?”
付景轩没当成方少爷的宝贝也不在意,离开饭桌来到窗前,修剪起了花枝,“不清楚,该就是这三两天的事情了。”
方泽生转着轮椅来到书案前,执笔写下了几道煮茶的工序,“他们应该会来家中看看你的好坏。”
付景轩笑道:“怕是叮嘱我千万别被你休了才对。”
方泽生想起他先前写的那封无用休书,面上有些挂不住,“此时休或不休也由不得我。”
付景轩咧嘴一笑,“全凭大当家关照。”
说着放下剪刀来到书案前,煮茶的工序方泽生只写了一半,迟迟没再动笔,付景轩问:“怎么了?”
方泽生说:“此次跟你父亲一起参加茗会的人,该是柳如烟。”
付景轩说:“想也是她,估计还会带着付景业。”
方泽生说:“如果是她。不出这几日,王秀禾怕是会来找你。”
生意场上,多是面子朋友。柳如烟看似与王秀禾交好,实则还没有牵动彼此的利益,此次品茗大会哪家都想挣个第一,王秀禾相比之下势单力薄,必定要想些办法保证自己万无一失。少一个对手,便是多一份机会,即便她应该有很大的胜算,却也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而这条后路就是付家,可以帮她拖住付家的这枚棋子,便是爹不疼娘不爱被迫嫁给一个瘸腿男人的付家二少,付景轩。
方泽生皱了皱眉,笔尖上的墨迹又一次滴落到宣纸上,本想换一张纸重写,却不知怎地把先前那张纸蹂在手里紧紧攥着,付景轩知道他有话说,没等他开口,已然抬起一根手指挡住了他嘴唇,安抚道:“无妨,不会有事。”
次日天明,王秀禾果然来了。
她忙得脚不沾地,却不忘带着陈富过来给方泽生看腿,依旧一袭富贵长裙,坐在花厅上首,与方泽生说着近日发生的一些琐事,陈富半跪在轮椅前为方泽生施针,王秀禾端着茶盏目不转睛地看了些许,见方泽生面色如常,便放下茶盏,不忍道:“我出去走走,待会儿陈大夫施完针,再唤我进来。”
方泽生点了点头,本想让哑叔送她几步,却见她来到付景轩的跟前,“二少爷也一并去吧,我见你在这里坐着挺无趣的。”
王秀禾登门,付景轩自然要过来坐陪,只是少了先前的一点热乎劲儿,懒懒散散地靠在椅子上,也不去帮着方泽生推轮椅了。
“跟泽生闹别扭了?”
出了内宅大门,付景轩跟着王秀禾一并顺着方家自建的烟雨长廊,来到了一处碧波荡漾的荷花塘旁,荷塘附近有座六角凉亭,亭子里的石桌上已然备好了几盘茶点。
付景轩等着王秀禾入座才跟着一起坐下,笑道:“我跟他能闹什么别扭。”
王秀禾本也不是真的关心他们,没说话,递给付景轩一盏茶。
付景轩接过茶盏放在鼻尖闻了闻,“是陶家的“浮山出云”。”
王秀禾笑道:“没想到冲了三泡,掺了些碎茶,二少爷还能识的出来。”
付景轩道:“不提汤色回甘,陶家的茶香最是浓烈。三泡冲少了,如果想要完全掩盖它的香味,便是不去品它。”
王秀禾点了点头,“那二少爷且品一品,看看能不能品出这茶里还掺了哪些碎茶?”
付景轩勾起嘴角,“夫人可是难为我了。”
王秀禾道:“试试也无妨。”
付景轩不再推辞,拿起青蓝杂色的兔毫盏放在嘴边呡了一口,说道:“一味是平阳镇老余家的朱颜碎,一味是燕喜阁许韶家的云针松,还有一味是方家的茶,若是没猜错,该是几片烧老了的嫩绿芽,压不成饼雕不成莲,便被夫人随手洒进来,扔进了茶壶里。”
王秀禾听完稍稍怔了片刻,随后拍了拍手,眼中似有惜才的意思,“没想到二少爷竟然有如此本领,这么多年待在付家,属实被埋没了。”
付景轩笑不尽眼底,“我在家中本就不受宠爱,即便会品茶,也不能让我爹多看我一眼。与其如此,还不如藏起来,也免得大哥看了妒忌,二娘见了心烦。”
“话不能如此说,你爹只是被枕边风吹歪了耳朵,若不是柳如烟从中挑拨,你和你爹之间,定不会生出那么多的间隙。”
付景轩嘴角微扬,放下茶盏又变得一脸平静,似乎有些疑惑道:“我和我爹之间,能有什么间隙?”
王秀禾顿了片刻,掩饰道:“没什么。只是这么多年柳如烟待你生份,如今还把你嫁来方家断了你的后路,你对她,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恨意吗?”
付景轩没出声,只是静静看着王秀禾。
王秀禾道:“若是我,我必是觉得心中有恨的。”
付景轩沉吟半晌,“夫人是想让我在品茗大会上,帮你做点什么?”
王秀禾为他续了一杯茶,笑道:“二少爷聪慧,倒也不全是为我,也是为了二少爷自己。”
付景轩接过她的茶浅呡了一口,跟着笑道:“夫人说的在理。”
第20章
王秀禾拉拢了付景轩,对着方泽生那边却没有任何放松,得知安排好的四个仆人每日随陶先知外出游玩,狠狠地斥责了翠儿掉以轻心,随即又安排了几个人,以打扫之名,整日驻在内宅。
付景轩因“伤寒”抢来的两天空闲,换来了更加严密盯守。虽说王秀禾来得快了点,却也在两人的意料之中,毕竟以她那样的性子,若是方泽生是个死人,也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腐朽的尸骨挖出来翻一翻,看看这人是不是真的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