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
那刀刃被陈靖攥在掌心,狠狠向内扣紧,黑血自掌心狂涌而出,兰赤阿古达一着不慎,猛然向后抽手,竟然挣脱不开。
兰景明飞身上前,落在兰赤阿古达背后,手中长剑向前逼出,挟裹簌簌风声,穿透兰赤阿古达后胸,沿心口穿出血洞。
兰赤阿古达仰天长啸,周身气浪狂涌,震得蛊虫疯狂扭动,吸食兰赤阿古达活血,墨黑长虫蜿蜒似蛇,勒住兰赤阿古达脖颈,在他皮肤上穿进穿出,钻出诸多血洞。
兰景明抽|出长剑,兰赤阿古达向前扑倒,脊背皮肤如水散开,碎肉残渣化为黑血,在地上散成一滩。
陈靖甩开马刀恶心欲呕,向后倒退几步,扶住树干大口喘息,他肩膀伤势未好,眼下再次受伤,掌心割破大半,几乎连剑都举不起来。
火舌狂涌而来,卷起铺天盖地的炎浪,黑烟滚滚而来,堵住眉眼口鼻,这片世外桃源化为灰烬,两人被火舌包围其中,周身暴汗如雨,脸上身上涂满黑灰。
兰赤阿古达躺在地上,尸身渐渐被野火包裹,化为满地残烬。
陈靖呛入黑烟,掐住脖颈狂咳不止,几乎咳出血来,兰景明扑上前来将人扶住,背后浸饱冷汗:“阿靖!送你回将军府中!”
说完就抬起两臂,要将陈靖背在身后,陈靖呛咳够了,半身被鲜血覆满,眼前天旋地转,他按住兰景明肩膀,眼瞳被火势烤至焦黑:“不······不回将军府了。”
“什么?”
“不回将军府了,”陈靖望向熊熊燃烧的烈焰,肩膀垮塌下来,身体摇摇欲坠,“兰景明陈靖与兰赤阿古达······同归于尽了。”
“阿靖······”
兰景明喃喃吐息。
他听懂了陈靖的意思。
火光包围而来,将四周烧成焦炭,烈焰中的两人相对而望,光影明暗交织而来,将融化的影子搅缠起来,直至难舍难分。
第102章 完结章
陈靖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昏黑逐渐散去,风铃声随云涌来,在耳边轻轻锤击。
暖风卷来花香,窗外铃音阵阵,旭日晨辉自长帘缝隙涌来,浸透眼角眉梢,映得人睁不开眼。
檀香丝缕涌进鼻端,院中有人正在捣米,捣棍上上下下,在面团之中搅动,淡淡米香散溢而出,勾得人馋虫大动,躺都躺不住了。
窗外碧树摇摆,嫩叶沙沙作响,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又被鸟鸣盖住,盘旋在小院之中。
昏睡前的一幕幕浮现而出,在眼前盘旋往复,陈靖不知自那日过了多久,他吸口长气,咬牙扶住床栏,颤巍巍撑起自己,勉强斜靠在立枕上面。
手臂肩膀被人用白布缠着,里面不知用什么固定好的,似乎是板子或者树枝,那东西硬邦邦的,扯得他手臂肩膀都不舒服,只想全拆干净泄愤。
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来人掀开帘子,端着托盘进来,见到陈靖醒来,那人身影如风,转瞬刮到塌边:“快好好躺回去罢!”
这匆匆忙忙的紧迫与赫修竹无异,陈靖以为是赫修竹来了,定睛一看却是兰景明坐在塌边,满目愁容望向自己:“肩膀还痛不痛了?”
陈靖闻言挪动肩膀,皮肉扯拉起来,拽的筋骨生疼,他皱起眉眼,小孩子似的撑起肩膀,可怜巴巴垂下眼睛:“好痛。”
“哪有你这样的傻子,”兰景明扬起手臂,咬咬牙举起手臂,挥到一半又停下了,“如今我百毒不侵,被刺上几剑又能怎样,哪用你来逞英雄?”
“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陈靖摇头,“兰赤阿古达阴险狡诈,万一那毒物与你相克,可该如何是好。”
兰景明揉弄脑袋,一时不知如何反驳,纠结犹豫半晌,只得搬救兵过来:“爹爹!哥哥!”
门外脚步狂卷而来,赫修竹顶着一头乱发,手里捧着一只竹篮,里面都是新摘来的嫩叶,底下连泥土都是湿的,他跨进门槛绊了一跤,张牙舞爪摇摆几下,险些栽到榻上:“才两日就醒来了?当真是身强体壮!饿不饿?给你煮碗粥去!”
跟在背后的是捧着银针的赫钟隐:“这么大个人了,整日毛毛躁躁,没有半点做哥哥的样子。”
赫钟隐长身玉立,银发里有一半金色,手边拐杖不见踪影,显见行走坐卧已不成问题。
“肩膀伤势太重,即便恢复好了,也不能再舞刀弄枪,”赫钟隐坐在塌边,掀开白布给陈靖施针,“重物也不能提了。”
赫修竹登时噤声,只觉这里气氛压抑,脚底抹油溜出去进灶房了。
动一动还能觉察出疼,这银针扎在臂上,却像扎上木头,震不出半分反应。
陈靖缓缓吐出长气,眼下境况已在他预料之中,只是被如此直白宣告出来·····仍旧令他迷惘。
若今后手不能扛肩不能挑,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陈靖沉默以对,靠在枕上不言不动,良久才抬起头来:“先生,将军府那边怎么样了?”
赫钟隐与兰景明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回答:“在办丧事了。”
陈靖了然点头,大梁习俗是全须全尾入土为安,停棺七日才能出丧,如今寻不到他的尸身,只能立个衣冠冢了。
“我累了,”陈靖道,“可否容我躺下歇息?”
赫钟隐连连点头,带兰景明向外走去,将木门向内合紧。
陈靖之前睡得太久,眼下哪里睡得安稳,躺在那半梦半醒噩梦不断,这般不知迷糊多久,悉索声音传来,兰景明摇摇晃晃自塌角爬来,在被褥底下钻来钻去,摸索到陈靖身边,探出指头揉他头发。
还没摩挲几下,那只手被大手攥住,陈靖捏住兰景明手背,放在掌心搓揉,揉出薄薄热气:“过来罢。”
兰景明听话挪动过去,被陈靖张开手臂,向内抱进怀中。
皂角清香自鼻间洇开,焦躁心境被冷潮抚平,陈靖收紧手臂,在兰景明发间轻嗅:“景明能收留我么?我已无处可去了。”
陈靖鲜少示弱,化作一只落水幼犬,在身旁嗷呜打转,兰景明垂下眼睫,心软的一塌糊涂:“阿靖·······忍心放下么。”
放下将军府的一切,放下炙手可得的权势,放下妻妾成群的将来,放下儿孙绕梁的欢欣。
“还要与兄嫂拜别,”陈靖轻抚兰景明后背,“今夜便过去罢。”
将军府内愁云惨淡,人人满身缟素,哀乐如云飘洒而来,在府中回旋往复。
入夜之后星子渐熄,各处隐隐传来悲声,婢女们形色匆匆,四下垂泪啜泣,拿缎巾摩擦面容,揉的脸颊浸满血丝。
听湖小筑里静静悄悄,只有柴火燃烧的声响,周淑宁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脊背弯曲垮塌成团,整个人瘦了一圈,泪水像是哭干净了,两眼肿成桃仁,面前是几样陈靖房里的东西,她拿起来仔仔细细摩挲,擦得各个光亮,舍不得放进火盆。
陈靖轻手轻脚拨开瓦片,落在周淑宁背后,他害怕吓到嫂嫂,不敢向她靠近,只敢远远站着:“嫂嫂。”
周淑宁脊背僵住,寸寸回过头来,肿成桃子的眼睛睁不开了:“阿······阿靖?”
“嫂嫂,”陈靖嗓音微颤,“阿靖就在这里。”
周淑宁骤然起身,向陈靖猛扑过去,将人搂在怀中,上上下下摸索:“身上可有受伤?银子还够不够?可还需要添衣?”
陈靖手臂疼痛,咬牙忍下来了,他知道嫂嫂将他当做游魂,以为他尘缘未了,回来与兄嫂拜别。
“嫂嫂,阿靖还活着,”陈靖道,“没有死在火中。”
周淑宁怔忪片刻,登时泪如雨下:“你这孩子,惯会惹人生气伤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累不累,渴不渴,先回卧房歇息,嫂嫂叫郎中过来看伤,再给你蒸滋补药膳······”
“嫂嫂,”陈靖纹丝不动,哑声吐息,“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未等周淑宁张口,木门被人一掌推开,陈瑞立在门口,身形如一座高山,挡住大半月光。
周淑宁下意识扯过陈靖,将他护在背后:“阿瑞,阿靖好不容易回来,你不要······”
“夫人,我之前说过你不肯信,现在总该相信了罢,”陈瑞走上前来,居高临下看人,“我陈瑞的弟弟,不会受人暗算死在火中。他一定会回来的,回来不为别的,只为与你我拜别。”
话音刚落,陈瑞踏前半步,望向陈靖双眼:“你还有什么话说?”
周淑宁以袖掩唇,后退半步啜泣起来,陈靖双膝弯折跪在地上,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陈靖不孝,愧对兄嫂教养之恩。”
“不必跪我,来给祖宗牌位磕头,”陈瑞拎起陈靖衣衫,将人拽到牌位面前,令人认真跪好,“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窗外寒风呼啸,房内啜泣阵阵,周淑宁靠在陈瑞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都无法放手。
陈瑞安抚揉她肩膀,将人搂在怀中,悄声与她耳语:“夫人莫哭,此番只是权宜之计,龙脉一事与阿靖脱不了关系,除掉兰赤阿古达后将军府威势大涨,朝廷会对我们更加忌惮。上回成亲之事与瑞王府交恶,瑞王在朝中盘根错节不容小觑,若是阿靖还在,瑞王不会善罢甘休。这孩子从小不听管教,向往自由自在的日子,如今孩子大了,拘着束着不是办法,何不放他出去,逍遥一番便回来了。”
周淑宁稍稍得到安慰,啜泣比之前小了许多,陈靖拜过列祖列宗,转身面对兄嫂跪立下来,额头磕在地上:“兄嫂于我与爹娘无异,拜谢兄嫂养育之恩。”
“多回家看看,”陈瑞道,“这里不止是永康城将军府,还是你出生成长的地方。”
陈瑞向来威严冷漠不近人情,鲜少有这般真情流露的时候,陈靖胸中酸涩,双手抱拳再拜几回,沿檐顶向上翻去,站在府中高塔之上,俯望整座城池。
夜深人静,梆子一声响过一声,几盏灯笼坠在檐下,随风轻轻摆动。
这城池如同沉睡的巨龙,随着山脉呼吸起伏,延绵群山高耸巍峨,伫立在天地之间。
兰景明站在陈靖身旁,默默望着脚下城池,这里曾是他憧憬向往的地方,如今他心心念念的一切都在身旁,再不会留他孤身一人。
“喂——这里——”
远方山腰传来长呼,赫修竹背着药篓,在土石之间蹦蹦跳跳,向他们前后左右挥舞手臂,示意他们过来回合。
大包小包都坠在赫修竹身上,赫修竹活像个在山间采药的猴子,周身的力气都无处发泄。赫钟隐两手空空闲庭信步,不像是要去远方跋山涉水,倒像是要去哪里打尖住店,逍遥不在凡间。
“走罢,”兰景明拉住陈靖手腕,攥住陈靖掌心,“有我们在,不会丢下阿靖。”
陈靖哑声笑了,回握兰景明手指,两人身体相贴呼吸交缠,望向秀丽河山。
山河万里,何不携手同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