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我怕什么,我靠自己本事吃硬饭!
这回轮到叶骁给她表演一个现场翻白眼。
抹完药,她抬头看他,把药匣扔给他:怎么,有心事?
“有一件事,处理不好就牵连广大。”
横波不是快来了么?等她来一起弄咯。
叶骁只嗯了一声,然后他抬头看着屋顶,忽然道,“灿灿,你说,为什么人的欲望会这么大呢?你看,对我来说,我就希望你们好好的,咱们在一处一辈子,七老八十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互相搀扶去街上欺负年轻人,这样不好吗?老去惦记那些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是为什么呢?”
灿灿认真的想了想,诚恳答道:吃饱了撑的。
叶骁看他,她一双眼睛回看:饿几顿就好了。她又想了想,再不行就打一顿,要么打两顿。
叶骁笑出声,然后那笑容倏忽就不见了,他再没说话,只摸摸灿灿的额头,沉沉摇摇头,转身走出。
直到晚饭时候,他也没有回来。
第三十八回 六出娆(上)
第三十八回六出娆
沈令是在荒石滩找到叶骁的。
晚膳时刻,他没看到叶骁,随从说他一个人出城了,沈令想了想,便往荒石滩来,果然找到了。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叶骁身下巨石边或卧或坐着几条灰白各色的巨狼,他盘腿坐在正中,正掰着一条极其漂亮的黑狼的嘴说话,地上散着一堆羊骨碎茬,几只狼崽子嘤嘤地叫着,互相扑腾着,小狗崽一样啃着骨头。
狼群看到沈令,刷拉一声全站了起来,狼崽子全被母亲拢到身后,只有叶骁身侧的黑狼岿然不动,一双金珀色的眸子威严地看着他慢慢靠近。
“不怕,他是自己人。”叶骁低头对狼群说了几句,黑狼低低咆哮了一声,把硕大的脑袋搁在他腿上,尾巴轻轻扫了扫,带着崽子的母狼远远地赶着小狼们到了巨石背后,其他狼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躺好,依旧半带警惕的看着沈令。
沈令知道他每天都要来这儿喂狼,但从不知道他和狼群已经混得这么熟了。
他骑在马上,站在巨石旁边,扫视了一转视线所及内的狼群,然后看向叶骁身侧那头漆黑巨狼,微微点头致意,黑狼瞥他一眼,转头把长长的狼嘴放到叶骁手上,呜咽了几声,叶骁搔搔它喉咙,转头对沈令笑道,“小黑喜欢你。”
被这么威武雄壮一条大狼叫小黑给噎了一下,沈令嗯了一声,看他片刻,“再不回去城门就要关了。”
“没关系,城东那片儿不少房子建好了,已经有人住进去了,大不了去凑合一宿。”
“……怎么了?”
叶骁没立刻回答,他撸着黑狼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往后压,一松手,耳朵就弹起来,手感扑棱扑棱的,他玩了好一会儿,两手往后一撑,抬头看天,低低地道:“我心里烦。”
这真是极为难得。沈令想。他从马上下来,小心地上了巨石,和他背靠背,“怎么?能说么?”
叶骁摇摇头,随手捡起一块儿碎石,往外一扔,几只还年轻的狼呼啸着追出去,再远远地跑回来。
“那我陪你。”
叶骁没说话,他向后靠,枕在沈令肩头,望着逐渐深黯下来的天空。
沈令话少,叶骁不说话,一下就安静,只能听到狼崽子呼哧呼哧打闹的声音。
风滚着凉起来,沈令听到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叶骁递给他一个东西,上头犹有体温,微微地温着。
那是一个佩饰,温润的白色,内中含着一抹星光一般的血色,工匠妙想,就着材料,雕成了一红一白一对儿并蒂莲。
“这个东西你收好。”
沈令接过来,入手之后才发现非玉非石,这个材质越看越眼熟,和叶骁腕上的镯子似乎是一种材料。
“这个是……”
“跟我镯子一个矿里挖出来的,先帝赐给我的遗物,你带着罢。”
“这也太贵重了——”
“没什么好贵重的,我给你了你就带着。别离身,什么时候都别离身,虽然没什么太大效力,但是据说能辟邪。”
沈令觉得他话里大有含义,但是又不知从何问起,点了点头,想着回去找根结实的皮索,挂在颈子上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天彻底黑下来,狼的眼睛像碧荧荧鬼火一样在夜色中亮了起来,沈令想了想道:“吃点东西么?我带了吃的出来。”
叶骁在他肩头摇了摇头,沈令心想这人要遇到多大的烦恼才会这样?心下忧思,那头黑狼似乎与沈令心有灵犀,它抖抖毛站起来,巨大的脑袋在叶骁怀里拱了拱,轻捷无声地跳下去,再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个安安静静的小毛团,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叶骁怀中。
“……送我啦?嚯,真大方,我明天赶十头羊来给你们吃。”叶骁揉着怀里的小毛团,似乎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他抱着安静乖巧的小东西揉了半天,一下站起来,跟沈令说,走,咱们回去!
他俩回城的时候城门早就关了,只能跑去东墙外的新聚落借住——其实两人硬要登城也不是做不到,但都是带兵的人,知道决不能起这种坏头,不然还了得?是个人都能越墙?万一来的是土匪呢?
正如叶骁所说,聚落已经建得七七八八,里头除了工人还有一些来赶秋市的人——这些人多半是些散居的牧民,住不起城里的客栈,就暂租这里,一天几文钱,官府睁一眼闭一眼,算是工人们一点外快,结果他们一来,把工人们吓坏了,沈令安抚了好一会儿,才惴惴又手忙脚乱地为他们备了最好的房子。
说是最好的房间,也就那样,虽然墙上都是挂毯,但是依然很冷,炕上滚烫,隔着厚厚几层骆驼绒褥子都一股烫意,但是离炕一尺高,就一点儿热气不剩,只余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呼呼冷风。
到了此时,沈令才借着炕上油灯的光,看清楚叶骁怀里揣着的崽子。
那是一只颜色漆黑、四只白爪,眼睛还是幼狼特有蓝瞳的小狼,小臂长短,胎毛密密实实,看着毛茸茸一团可爱得要命,其实份量飘轻。
是个母狼,胆子看着有些小,沈令检查它牙口的时候只把身子缩了缩,没敢叫唤。
沈令评价:你被讹了。这小东西一看就是狼群觉得不好养活,正好你这个冤大头送上门,赶紧甩货。
叶骁对着他小声嚷嚷,说你别这么说孩子,小孩听了会有阴影的。
然后他就在目瞪口呆的沈令注视下,取了干净的篮子,里头垫满干草,把小狼崽子搁进去,篮子放在了炕上最暖和的地方:两人中间。
小狼样子虽然乖巧,但是身上味道极大,沈令被冲得往后面稍了稍,然后他就更加震惊地看着平素娇气得不得了的叶骁,怜爱不已地亲了亲小狼臭烘烘的脑袋。
他顺着小家伙头上绒毛,小东西拿脑袋顶着他的指头,小爪子怯生生地抱住他手腕,叶骁没忍住,又亲了亲它耳朵,柔声说,我贿赂了你父母这么多羊,终于得着你啦~
第三十八回 六出娆(中)
撸了好几把小狼,把小东西撸睡着了,他拿自己裘衣盖着篮子,小心翼翼地给它掖好,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才心满意足地轻手轻脚下地洗了手,躺回被窝。
沈令瞪着隔开两人的篮子,过了良久,才很严肃地看向叶骁,“……你要是有孩子,我觉得你孩子能被惯得比叶永波还熊一些。”
而且,短时间内肯定生不了二胎。
沈令莫名其妙事不关己地在心中幸灾乐祸。
然后他也就这么幸灾乐祸了一会儿,这段时日他每日都抱着叶骁睡觉,这是头一遭两人同床却分开,他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睡不着。
两人盖的是一床两张羊皮相对钉起来,中间塞满骆驼绒的被子,外面是粗毛,摸上去刺刺的,里头贴着肌肤那层是绵密绒毛,几乎云一样软。
盖这种被子,需要脱光了才能保暖,极细的绒毛搔着肌肤,他心里泛痒,但又觉得今天自己不能抱着叶骁,以至于睡不着全是叶骁的错,心内又有一些委屈,过了好一会儿,才委屈巴巴地从被子下头探出手,轻轻勾着叶骁的手指。
叶骁在枕上侧过头,俊美面孔上含着抹笑,悄声道,回去好好补偿你。
沈令没说话,他别过脸,只是勾住他指尖的指头,从一根变成了三根。
牧民起的早,他们两人也就跟着起来,城门还没开,沈令去要了点儿吃的,回到院子,正看到叶骁弯身在水槽旁边洗脸。看他回来,带着满脸晶莹水花对他一笑。
牧民穷苦,能拿得出来最好的早餐就是拿羊奶冲泡的炒米,配上一小碟咸干酪,端得近些就一股腥膻之味。好在叶骁娇气病没犯,几口吃完,坐在院子里,把小狼崽连篮子一起端在膝上,把剩下一点儿羊干酪掰碎,一点点儿喂给它。叶骁一边喂一边按着它的肚子,等到肚子滚圆,按着略硬就停手,小狼亲昵舔舔他指头,跳出篮子尿了好大一泡,就又跳回去窝在他膝头睡了。
听说有小狼,小孩们围过来,过了不一会儿,一群老幼妇孺都围过来,叶骁变戏法一样摸出一大把盐炒西瓜子,大家愉快的聚在一起开始……八卦。
这里的牧民几乎都不是塑月人,有西魏的有荣阳的还有北狄的,叶骁跟他们聊天,问他们为什么来列古勒,有人说是赶秋市,有人说听说这边今年官家免草料的钱,又有免钱房子住,就过来探探,反正也得在秋市买东西,七嘴八舌不一而足,内中有个北狄来的老妇,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儿,快人快语地道,她去岁一个孙儿出天花死了,今年听说列古勒有个韩大夫很厉害,他来了之后列古勒就再没闹过天花,她就带着孙孙们过来,想让韩大夫看看。
一听这个,所有人耳朵都竖起来,七嘴八舌的说起这个韩大夫。
叶骁眼神微闪,聚精会神地听,但奈何一屋子的人都是道听途说,没什么有用的信息,里头有个早起凑热闹的城里工人,说了一句韩大夫早就失踪了,把一群人的热情浇灭,大家唉声叹气,也就散了。
叶骁叫住老太太,问她怎么知道韩大夫的事的,她凝神想了想,说是今年年初在北狄大集上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的。
北狄大集?叶骁把这话在心里滚了滚,看看天色也快中午了,留下一吊钱,便抱着小狼和沈令回了城。
叶骁把狼崽子抱回铺子,一下就炸了锅了。
叶骁把小狼裹在他的裘皮里,跟所有人宣布,它叫雪花,以后就是我的嫡长女,我的房子都是它的!
只有沈令一个人默默在心里哔哔,一只黑狼你要叫雪花,这图啥。
其他人全涌上去,尤其是女孩子,都想摸摸它,小家伙害怕,发出了奶声奶气的嘤嘤嘤,四只小爪子扒住叶骁就往他领子里转,整个狼都快抖出重影了。叶骁真就跟带小女儿的父亲一样,极其少见不惜香怜玉地拿胳膊肘把姑娘们小心翼翼地怼开,说你们闪开闪开,吓着孩子了!
五娘严肃走过去,当沈令以为终于家里能有一个正常人的时候,五娘一把伸手把小狼崽子从他怀里捞走,一点儿不嫌弃地用力亲了小家伙的鼻子一口,柔声道,“走,阿姨带你吃肉肉。”
都没救了……沈令抹了把脸。
趁着中午日头好,五娘在暖阁里暖呼呼地给雪花洗了个澡,小东西湿漉漉地拿叶骁的旧衣服裹起来放在炕上,乖巧得要命,也不挣,乖乖躺着,一双蓝眼睛滴溜溜地左右看,叶骁把它拢到自己身边,一边给它擦毛一边干活。
快到下午时分,弥兰陀过来看他,身边带了个女子,看着和五娘差不多年纪,容貌娇媚,一头瀑布一般华美的红发全数编成指头粗细的辫子,直垂脚踝,上头缀满金铃,行动之间宛如小鸟轻鸣,煞是好听。
弥兰陀是来辞行的,他带来的女子是他的大阏氏,名唤稚邪。
今日天气晴好,稚邪一看叶骁怀中裹着的小狼眼睛一亮,便带着毛茸茸的团子去廊下草丛中去玩耍,弥兰陀和叶骁站在廊下,银发的男人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妻子,调转视线看向身侧的男人,“上次酒喝得并不尽兴,下次有机会希望能和殿下痛快地喝一次酒。”
“哈,黑火沟里,弥王还存了我一杯酒呢,何时先把这杯饮了吧。”
“在木错谷中如何?”米兰通过若无事地笑道,叶骁心内一惊,面上丝毫不动,只对他一笑。
“那……倒也很快。”
弥兰陀点点头,背负双手,看着小狼在妻子膝头撅着屁股扑来扑去,听到叶骁问道:“听起来,弥王今冬是在这附近过咯?”
弥兰陀没答话,叶骁继续道,“新单于残暴异常,弥王多加小心了。”
“……多谢殿下关心。”
说完这句,只见对面厢房开门,李广蹒跚着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抬头,看到他们这边,勉力对他们笑了一下。
弥兰陀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那位是……”
“白玉京的李师。”
第三十八回 六出娆(下)
“……”弥兰陀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用北狄话柔声唤道:“稚邪,咱们该走啦。”
稚邪应了一声,像个小少女一样抱着雪花跑过来,用北狄话问道:“殿下,这只狼崽子可以送给我吗?我拿这个换!”
语罢,她一手抱着雪花,一手解下腰间的短刀递了过去,“这把刀好得很!值两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