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看了看她,笑着转头唤了声“嫣和~”
五娘一直在一个合适的距离跟着他,听他呼唤立刻明白,回屋拿了一方大大的锦盒,奉给叶骁。
叶骁打开,里头是一匹上好银线水云阴绣的四经绞罗,上头压着柄鲨鱼皮鞘的金银平脱螺钿横刀,刀的下方是一把十三花珍珠流苏的金钗,一对梨形黄珍珠滴水长坠的耳环和一套无瑕龙凤水晶佩。
他用北狄话对稚邪道:“微薄小礼,权充见面之馈。”
稚邪忙双手去接,叶骁就不着痕迹地从她怀里把雪花接了过来。
这一手婉拒姿态漂亮,连弥兰陀都笑了一声,“我来的匆忙,便把坐骑送于殿下吧。”
语罢,他便携着稚邪离开。把他送走,叶骁回来,看着李广按照他的吩咐,满头大汗认认真真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走满五千步,他心里想,李广这人身上,果然还有蹊跷。
送走弥兰陀,叶骁和沈令开始加班加点,到八月二十六,终于把秋市近十年的账理了出来,非常有意思,自从四年前开始,秋市的药材交易急剧上升,叶骁看了看出入交易的账本,跟李广说的一样,他四年前开始来塑月秋市买药,那一年的药材确实有接近三分之二被李广买去了,但是从两年前开始,药材的交易量还在一路攀升,但是内中李广购买的份额却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全是白牌商队,而这些白牌商队绝大部分只出现了一次——这并不符合秋市的规律。
秋市开了快八十年,商队都极重信誉,因为塑月规定,白牌商家缴的税和进入秋市的驻场费,大概是红牌商家的五倍,就不要提其他各种秋市提供的便利了,所有商队都削尖脑袋要给自己牌照升级,所以这些来买药材一次就消失了的白牌商队就非常可疑。
这个倒在叶骁的预料范畴之内,但是跟北狄的交易账目把他看惊了。
最开始他和沈令看秋市上和北狄的交易没看出来什么问题,但是叶骁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一琢磨,叫了五娘帮他看账。五娘看了一遍面色凝重,拿来算盘纸笔,核对了整整三天,然后把清理出的账目还给叶骁,叶骁一看就我艹了一声。
就秋市的收入来看,塑月与北狄的总体交易额并没有变化,但是采购的东西上有了极大的变化。
以前每年秋市北狄主要采购的主要是粮食茶盐和布匹,但是从近十年前开始,这几样东西的采购比例逐渐降低,而代替他们的,则是书籍和炊具——所有的炊具,都是铁器!
北狄并不产粮食茶盐,而整个东陆只有北齐和塑月与北狄互市,不买塑月的就只能买北齐的,但是北齐的粮食只够自给,茶叶还需要从塑月进口,根本不可能供给北狄需求的量,那……叶骁沉思:北狄从哪里得来的茶盐粮食?
略一思忖,他翻出信匣,里头有一封前些天流霞关来的回函,他之前因为关取的盐巴和粮食没到,特意写信去流霞关催要,因为用了蓬莱君门下的印章,流霞关不敢怠慢,写了封齁长的字字恳切的书信,说流霞关收到关取的盐引和粮引了,但是确实从州里拨下来的盐粮未到等等,总之一句话:你跟我要我也没有。
这就有点儿把叶骁当傻子哄了。
两边放在一起看,再加上之前李广语焉不详的暗示,叶骁猛然起身,趴在他腿上睡得好好的雪花被一咕噜带了个跟头,从炕一头滚到炕另一头,撞到引枕才停下,五娘赶紧把撞懵的小东西捞到怀里,一边说不疼不疼一边捧着小脸亲,雪花傻兮兮地瞪着一双蓝眼睛,半张着嘴,也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发生了啥,在五娘怀里待了一会儿就往出挣,落到炕上,重又回了叶骁身边,拿湿漉漉的鼻子拱拱他。
叶骁凝神想了一会儿,才低下头,怜爱地摸摸雪花,雪花拿细软舌头舔了舔他指尖,他把小家伙捧起来,轻轻咬了咬它的鼻梁,雪花在他手里信任地翻过肚皮,他把脸埋进小动物软乎乎毛茸茸又暖和的肚皮上,心内已经隐隐有一个结论。
他现在,就等着他向王姬要的十年来流霞关的物资资料,来印证他的想法。
如果他的一切推测都是真的,那,乐子可就大了。
叶骁沉沉一笑。
他大概就能在北疆杀人杀个痛快了。
八月三十,在萨满低沉恢弘的号角声中,秋市完满结束——今年除了中间走水烧了县衙,连打架都少了许多,人人松了口气。
秋市一过,就要准备过冬,这边十二月一到,就开始真正的下雪,一场雪能深到过腰,大雪一来,流霞关中间的驿站封闭,就等于封城了,一直到来年三月,风雪停下,才能恢复和流霞关的交通,所以十二月之前无论是来过冬的牧民还是城里的居民都得准备好。
沈令为此忙得不堪,有一次吃着吃着早饭整个人就险些栽进面前的羊肉汤里,幸亏叶骁手疾眼快,才救了沈令一张清绝面容。
第三十九回 尽合欢(上)
第三十九回尽合欢
八月底,李广写了封信,央叶骁送到北齐唐庐王府,信他特意给叶骁看了,寥寥数句,大概就是自己在这边遇袭,希望王府派人来接等语。
叶骁当着他的面把信封好,笑道,你真在里面写什么暗语了我也不认得不是?就差人送去唐庐王府。再说,明明就有唐庐王府的人在此,这封信何等舍近求远?
李广只虚弱一笑,道我的人确实已经撤了,至于其他人,我没法调动也不知怎么寻找,只好写信回去,语罢一双漆黑眸子看着他,欲语还休。
县衙九月初三终于修好,两进院子气派得很,因为沈令给的钱多,后院修整进度加快,十月中就能搬回去。东城外的居住点建得也很快,十月下旬就能完工,开始接纳牧民。
然后为了这次过冬新政,城里要重新梳理所需人员和整理修缮场所、分配物资,这一块全让叶骁干了。
沈令打仗是把好手,但从没做过文官,而叶骁从十三岁加冠开始,京官干过专司审阅奏章撰写机要的兰台舍人、外官干过赈灾筹粮;二十二岁那年还点过一任丰源京的京兆少尹,最后才升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在蓬莱君手底下安定下来——简言之,他干文官的时间可能比干武官还多些,政务经验丰富得很。
沈令一琢磨,怎么想这都是一条标准化培养皇储的路子,于是问题就来了,叶骁这么一把明显专长是种田的政务好手,军务方面全点在战略上的人才,是怎么沦落到被迫去带兵打仗的?看来塑月是真没有能打的,全靠国力雄厚顶着。
这几日沈令忙得不堪,叶骁就没在起床的时候见着过他。初四京城那边送来了黛颜给他整的一车东西,救了五娘窝被烧了的急,五娘不禁直呼我家颜颜真是内行。
里头还有封信,叶骁看完,两根指头拈着薄薄一张纸,一脸牙疼。
黛颜告诉他,华盖夫人新怀有孕,因为年纪太大,干脆辞官修养在家,现在一伙人对空下来的太常寺卿的位置虎视眈眈,脸都快挠烂了,黛颜毫不掩饰希望华盖夫人此胎难产的殷切期待。
那日在桔家小楼的事情乃是绝密,叶骁谁都没说,黛颜只当八卦告诉他,但叶骁知道,华盖夫人现在怀的,怕是蓬莱君的孩子。
真是……哎哟我操,好特么绝望啊!真是想想都跟半夜发现嘴里有半截蟑螂一样恶心。
叶骁顶不住,饭都没吃,揣着雪花就出门了。
雪花现在两个多月大,一双眼睛里幼崽的蓝渐渐下去,变成隐隐的金绿,小家伙吃得好,每天羊奶鲜羊肉,手感肥嫩,胎毛下头一层过冬用的细密绒毛长了起来,别提多好摸了。
雪花聪明温顺又乖巧,已经学会定点排便,最喜欢和叶骁玩扔球扔木棍,也不咬东西咬人,牙痒了就抱着牛膝骨啃,沈令摇头,说你这是养狼还是养狗?
他说话的时候,小狼崽儿正扑在一片金黄落叶上撅着屁股啃牛骨,微微垂落,在末端打了个弯儿的尾巴尖上停了只蝴蝶,叶骁坐在廊下,撑着下颌看着雪花,笑道,我嫡长女嘛,要当狗就当狗,要当狼就当狼,它舒坦就好。
现下叶骁把它抱在肩头,它就两个爪子搂着叶骁的颈子,耳朵警惕地微微移动,一双眼睛左看右看。
叶骁到了城西的金匠铺子,天边薄青一片,铺子刚开,工匠眉开眼笑地跟他说,东西打好了,他收来一看,色色合意,大方地多给了一吊钱的赏钱,心情总算好了一点儿。
揣起盒子往回走,忽然看到王班头和田保正两人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僻静侧门里头出来,两人看起来神色紧张,出来之后也不说话,就沉默着一拱手,各自走开。
叶骁侧身躲进巷子避开两人,等他们走远了,他慢慢踱出来,看着面前眼熟的宅子。
这宅子他来过无数次,这不是,张大户家么?
这一大早的鬼鬼祟祟两人一起跑来张大户家……嗯哼,有意思了。
叶骁若有所思地看看,唇角一扬,想起来昨天晚上沈令叮嘱他今天有事,要把时间空出来,便揣着小狼回去。
他迎面就看见沈令,男人一身骑装,越发显出清瘦挺拔,“快换身骑马的衣服,跟我出去。”
看他换衣服,沈令忽道:“饭吃了么?”
叶骁摇头,沈令叹气,拿了几个一口酥,趁他换衣服的时候,喂到他嘴里,看他像仓鼠一样左右嚼嚼咽下去,沈令情不自禁微微垂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叶骁跟他说了看到王班头和田保正从张大户家出来的事,沈令嗯了一声,他也点点头,抛到脑后。
两人身上都是显仁帝赐的裘衣,沈令是雪白色阴绣银色云雷纹羽纱缎面的玄狐里鹤氅,日光下衣料上一抹极浅的蓝宛若刚拧了天上的云气一般漂亮。这件比叶骁穿的貂皮里的裘衣要贵重得多,叶骁拿出来的时候他还不肯穿,却被叶骁伸手一罩,连人带衣服的拢住,笑道,你这么怕冷,就别争了。
然后在沈令无言的逼视下,他悻悻地放下了雪花。
沈令骑的是北狄大商留下当定金的那匹纯金色骏马,叶骁的马是弥兰陀送的,浑身漆黑,唯独额心有一道雪白火焰纹路。
叶骁也不问他去哪儿,就跟着他一路向北纵马疾驰,九月于这塞外已是初冬,草木青黄,天高云淡,四野苍寥,一眼望去能隐约看到极远处龙腾余脉万仞巍峨,山体漆黑,尖顶雪白,似是要刺破天穹一般高耸。
两人一口气跑出百余里,叶骁胸臆中一股闷气终于宣泄出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勒住马,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的面孔浮起一抹惬意轻笑,他道,阿令是要带我出来散心?
沈令点点头,拢了一下鬓边散发,“怎么,叔靖不喜欢?”
“谁说的,我喜欢极了。”
“那就好,我带你去个地方。”沈令在马上侧身,给他仔细把风帽拉紧,从手套里抽出手,在他冰凉面孔上焐了好一会儿,才语带心疼地道,“时候还早,咱们走慢些,你脸都吹凉了。”
叶骁眯着眼睛在他掌心蹭了蹭,沈令又把他额上碎发掠了掠,两人一起继续往北走。
第三十九回 尽合欢(中)
又跑了快一个时辰,眼前是一片山地,沈令显然来过,两人在山地里七绕八绕,叶骁感觉到温度渐渐热了起来,当沈令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已经热得穿不住外衣,把外袍和裘皮都拎在手里。
又转了一道,面前景色一变,只见与外头已经开始积雪的景象截然不同,小小的山坳内绿树如茵,芳草繁花,围绕着中间一眼白汽蒸腾的热池,煞是好看。
“哇啊!是温泉!”叶骁眼睛一下睁大,露出小孩子一般开心的神态。
沈令轻轻一笑,轻车熟路地到了池边一块平整巨石旁,从马背上卸下东西,拍拍它们颈子,放它们去吃草。
叶骁也跟过去,看沈令在巨石上支了个极小巧的羊毡骆驼绒帐篷,朝向温泉这面的帘幕连着隔水软纱卷起,叶骁笑道,“阿令这要是,跟我露营?”
沈令一笑,把水囊塞到他手里,“西边角上有眼泉水,你取水捡点柴回来。”
等叶骁回来,这边已经布置停当,巨石上展开厚实的毡垫,铺着上好羊绒精纺而出,有两寸来长细密软绒的厚实软毯,絮了棉花的引枕扔在四角,折叠案几上放着食盒,旁边支着水吊。
叶骁煮好茶,沈令正从食盒里把午饭捧出来,食盒是北狄式的,中间有夹层,里头有石灰包,加了水就能一直保温,饭菜拿出来的时候还热腾腾的。
食盒里是一煲红艳艳的胭脂粳蒸饭,配菜是一钵兔肉汤、一碟赐绯羊、一碟金栗、一碟干腌菜糟鲥鱼拌烟笋,此外还有四碟这边绝少的鲜蔬。
“菜不错啊。”
叶骁盘腿坐在帐篷里,双手撑着脸,兴致勃勃地看面前的菜。
“都是我自己俸禄置办的,寒朴些你也多担待吧。”沈令一笑,脱了外袍,领口微微敞着,露出里头一线洁白的颈项。
赐绯羊是拿红曲把羊肉煮熟,然后紧紧卷起,上头压上石头放到酒里腌制到骨头都透着酒香,才算成了,要吃的时候捞起来快刀切成纸一样菲薄,绯红异香,薄薄一片铺在粥上就能一室酒香,是叶骁最喜欢的下酒菜之一。
沈令特意跟五娘学的,用了两个月才腌好,至于金栗,取的是今年北狄延居海开渔最肥的白鱼鱼子,腌制之后打成泥,做成栗子大小,吃的时候或煎或烤,色泽金黄,香得能把人魂魄勾走,在秋市上的价格差不多跟黄金等价,沈令狠狠心,两个月的俸禄只买了这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