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并不生气,只觉得唏嘘和隐隐的难过惆怅。
他安抚着,让瑶华坐下,听她把事情说了,果然和他所想的一样,流霞关事关重大,自是和她说不得,他摇摇头,实话实说,“瑶华,这件事情我做不得主,也不能与你说什么,只能说清者自清,我实在帮不上忙。”
他每说一个字,瑶华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她知道叶骁性子,在公事上绝不含糊容情,她情急之下抓住他袖子,颤声哀求道,“三郎,我不求你别的,我深知拓儒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定是冤屈的,三郎,你连告诉我拓儒是因为什么事情被抓走的都不行么?三郎啊!”
她最后一声三郎几乎是凄厉惨绝,叶骁心弦为之一颤,心里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滋味。
他忽然想到,你看,阿令就不会这般逼他,复想起他对黛颜说的,若沈令有异,立刻格杀,又觉得对他不起,心思杂转,他微微垂眸看向瑶华,瑶华一惊,似乎预感到什么,身子一软,抓住他衣襟,一张清雅面孔扬起,绝望地看着他。
她浑身如堕冰窖,抖的不成样子,她想,果然是没办法了……
叶骁心中不忍,他沉默了一下,喟叹出声,轻轻摇头,柔声道:“瑶华,这件事,我实在帮不上忙。”
瑶华睁大了眼睛,泪水扑簌簌地从眸子里涌出来,她开始细微地颤抖,张了张嘴,双手无力地慢慢下滑,整个人软绵绵地,像是骨头被抽走了一样,靠在叶骁身前。
她垂头,肩头耸动,似是在哭,叶骁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刚伸手要拍拍她,感觉自己外衣一松,他腰带已经被瑶华扯了下来——
第四十五回 梁上燕(下)
女人抬头,眼睛里还在淌着眼泪,红唇却扬着笑,样子诡艳疯狂,她发疯一样扯着叶骁的衣服,一手扯去自己的衣服,叶骁愣神一瞬,她半个雪腻肩头已露在外头——
“……三郎,求求你,救救拓儒……我什么都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她最后嘶喊出声,整个人扑在叶骁身上,把他的衣服往下扯!
叶骁吓坏了,他又不敢对瑶华用力,腰带被扯下来,外袍中衣都被她抓在手里,她的衣服还在往下掉,他手忙脚乱从女人手底下勉强挣出来,外袍腰带全被拽下来,他差点摔了一跤,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奔出去了!
在叶骁逃了的一刹那,瑶华脸上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她颤着手,飞快从叶骁蹀躞带上的印囊里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龟纽金印,蘸了印泥,在两张空白谕纸上的落款上盖章,轻轻一吹,上头秦王行印四个大篆鲜红淋漓,像是血一样扎眼,她本能地闭了一下眼,待印痕一干,她把盖章谕纸塞进袖中,抹掉章上印泥,放回去扔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一软,再没有力气站着,整个人委顿在地上,只眼泪无法控制地流着。
这间书房,与十一年前一模一样,而叶骁的习惯,也与十一年前一模一样。
——空白谕纸放在书柜第二格,行印随身携带,挂在腰带的印囊里。
他没变,而她变了。
对不起,三郎,对不起三郎,她在心里默默念着,听着外头脚步声纷至沓来,窈娘推门而入,收了叶骁衣服,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温言劝慰,瑶华浑身汗如雨下,胸口心跳如擂鼓一般,脚底虚软如泥,整个人竟是半昏了过去,全靠窈娘支持。
窈娘不敢叫别人来,瑶华身份敏感,怕人多口杂传出是非,只能靠做饭练出来的一把子力气,硬撑着她,把她扶到椅上,喂了半盏豆蔻茶,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醒转,看着窈娘,嘴唇开合了一下,眼里又扑簌簌落下泪来。
看她情绪好了一些,窈娘抱着叶骁的衣服出去,回来的时候端了盆水,要给她洗脸,瑶华虚弱地摇摇头,对她笑了一下,弱不可闻地道,“……我太失态了……”
她自己抹了把脸,虚软无力地闭目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对着窈娘勉力撑出一个苦笑,“劳烦您送我出去吧。”
窈娘心细,取了顶帷帽给她戴上,轻纱遮颜,让轿子直到内书房门口,直接抬了出去。
缩在轿子里,捏着袖子里藏着的两张盖印空白谕纸,瑶华心想,对不起,三郎,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有办法了,你不能帮我,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忽然从心里生出一点扭曲的怨恨,只想拓儒是无辜的,如果叶骁肯帮她,她就不用答应沈行的条件,偷这两张空白的谕纸。
可她一转念,又凄然一笑,可这又和叶骁有什么关系呢?
头靠在轿壁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心里默默念着,三郎,我对不起你,我欠的,只能来生还了。
她并不知道,在远处,叶骁默默地目送她一乘小轿离开,心中想的却与她一样。
他想,瑶华,对不起。
第二日晚,李拓儒被放了出来,而在月华宫内,两张盖了秦王印的空白谕纸,被放在一个卷筒里,交到了沈行的手中。
沈行取了一份,把剩下的一张,给了横波。
把信封递给横波的时候,他掩唇而笑,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又天真又无辜地看着面前一身男装,飒爽俊美的女子,柔声道,这个东西,我给叶大人啦,您可要好好用。
横波掂着手里的空白谕纸,哼笑出声,“你那张,你打算怎么用?”
“自然是……”他眼波流转,殷红唇瓣咬着自己拇指,眸光潋滟,“图穷匕见的时候用啦。”
语罢,他向横波翩然行礼,转身离开。
有着即便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也堪称翘楚容貌的青年,一身朱红官袍,徐徐穿行过塑月皇庭,衣袖鼓荡,宛若惊鸿。
他到了月华宫正殿,拜见卞阳,当他抬起头的刹那,珠帘后已然贵为一国之后的少女依然觉得恐惧——她觉得自己正被一条美丽的蛇所凝视。
暖阁里只有二人,沈行依然谦卑恭敬,一丝不苟,他柔声道,“奴婢有一事禀报。”
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卞阳微微地僵硬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道:“沈公请讲。”
沈行折腰行了一礼,才一一禀报。
明年是北齐国主五十五寿诞,同时也是贵妃烟姬所出,最小的皇子赵王五岁生辰。
父亲的双五之诞,卞阳自然要准备贺礼,昔年宫中,烟姬与沈行争宠,她情知自己儿子太幼,根本不可能与诸多早已成年的皇子竞争,便支持鲁王之下的三皇子燕王,燕王与先太子相厚,东宫死后,卞阳回宫,便是由烟姬照顾,两人除了有一段名义上的抚育关系,也确实关系不错,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准备给赵王的生辰礼物。
她这次嫁到塑月,所有陪嫁全在边境被遣返,孤身一人到了丰源京,虽然显仁帝对她很好,但是周围确实一个心腹都还没有,自然也无人提醒她。
父亲的寿诞,侍奉皇后的长秋府会准备,但是幼弟的生辰礼物,她确确实实没有准备。
她不禁在珠帘后不安的挪了挪身子,“那,沈公的意思……”
“奴婢听闻塑月南方凤桥、洞阳数郡风物极好,奴婢想去为殿下采办一些,还请殿下恩准。”
卞阳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猜十七岁的少女却想不明白,她轻轻抚上自己目前还尚且平坦的小腹,想了又想,也想不出哪里有破绽,便点了点头,说自己会去向显仁帝请旨,让他离开京城。
沈行恭敬行礼,唇角一弯,柔声道,“奴婢这趟行程大概需耗时两三个月,还望殿下保重……玉体。”
第四十六回 长云渡(上)
第四十六回长云渡
朝堂上大概吵了三天,终于定下了方案,就依照叶骁所言,为免打草惊蛇,横波安排不变,还是按照预定,十一月底除目之后前往流霞关赴任。
在离京之前,叶骁和显仁帝王姬又仔细商议了丘林部归附和北齐要立太子的事。
这件事北齐国主已经来探过口风了,想要立鲁王。
王姬冷笑,说让他立,让他立了废废了立,徒耗国力还不容易?
叶骁表示赞同,然后我还有更妙的一计。
说完,他离开座位,端端正正地跪倒在显仁帝面前,行了叩拜大礼,“臣,叶骁,敢请陛下册立左羽林卫中护军叶横波为北齐国主。“
王姬霍的一声悚然而立,她愣愣地看了叶骁一瞬,随即也跪倒在地,“此乃秦王妄言!叶横波德行浇薄,年轻无知,绝无能承此重任之能!”
显仁帝倒是被叶骁这一句给引发了兴趣,他下来把王姬强搀起来,扶坐到一边,对叶骁抬了抬下颌,“你且仔细给我说说。”
“是。”叶骁颔首,直起身体,把之前与横波说的话,重又对显仁帝说了一遍。
王姬越听越惊,最后怒喝一声拍案而起!“叶骁!”
叶骁眼尾瞥了一眼自己的姐姐,郑重地,重又俯身而下。
他今日身穿小朝公服,血红色的广袖在冰冷的金砖上蔓延,像是一团凝固的火或血。
他像是没有听到姐姐的话一般,郑重叩首,声音清润流淌:“……如此一来,北齐可被顺利并吞,而叶家皇族,数十年后主支相合,乃是双重之好。”
显仁帝哈哈笑着说你这主意不错,你打算怎么做?
“待北齐册立太子之后,再下旨于北齐宗室为横波选夫。”
宗主国近支宗室唯一的女子下降,定会让北齐宗室人心浮动,让那些竞争太子之位的失败者重新燃起希望——足以让北齐再乱一次。
“那……最后横波选谁?”
“北齐唐庐王于诸皇子中最贤。”叶骁答道:“又与横波年岁相当,至今未娶,而且因为出身低微,从未参与过北齐立储之争,选他才能在北齐这个池子里搅起最大的水花。”
显仁帝听了大笑,说这主意妙,还真可以这么做。王姬颓然坐在榻上,揉着眉头,几度想要说话,最终却还是一言不发。
她听着显仁帝话里对此极其满意的意思,叹了无数口气,极其复杂地看了两个弟弟一眼,摇摇头,最后甚至于连话都没说一句,拂袖而去。
显仁帝只当姐姐抹不开面子,笑了几声,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跟叶骁说,还真的可以这么做。
叶骁点头,说,此乃国策,乃是臣思忖至今才有的法子。
他重新伏下身体,额头抵着地面,“此法不敢称万全,但于国有益,还请陛下圣裁。”
叶骁走出宫门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王姬的马车。
他上了车,车轮行动,良久沉默之后,王姬仰着脸看他片刻,涩声道:“……横波怎么了?”
叶骁心内一紧,沉默着摇摇头,他握着姐姐的手,过了良久,才温言道:“阿姐,横波这样的人才,屈居臣下你不心疼我也是要心疼的,她去做北齐共主,既为塑月分忧,又能最大限度发挥她的才能,不是甚好?”他顿了顿,握着姐姐的手紧了几分,他深灰色的眸子真挚地看着她,“而且,这样姐姐的血脉就能重回塑月皇座,这也是二哥的希望。”
长久以来,显仁帝对自己的姐姐和弟弟,都心中有愧。
他对叶骁的愧疚在于没能好好保护幼弟,对王姬的愧疚则是隐晦在微妙的不安之下。
他们三姐弟中,显仁帝资质才略最差,而在他人生最开始的十几年,一直被教育成要辅佐姐姐的贤王,结果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意外,他登基为帝,再看本来应该坐在皇座上、比自己强了百倍的人对他俯首叩拜,那种隐晦不安的愧疚就弥漫开来。
显仁帝曾经认真考虑过横波和叶询的婚事,但是因为年纪相差太大,还是作罢,现在叶骁这个提议正好切中他这点愧疚,几乎一定是准了的。
听幼弟这么说,王姬忍耐什么般的闭了下眼,沉声道:“……那最应该去坐那个位置的人,不是你么,三郎?”
“哈,我这么差的名声,谁服啊。”他顿了顿,柔声道:“阿姐,你对横波一直太苛了,当年她科举,明明是状元之才,你亲手把她黜为二甲,处处压她官职,难道这对她就公平么?”
“……”王姬看着他,慢慢地说,“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知道,阿骁,你们都算是我养大的,她不合适,横波她有致命的缺陷,她是不能过于接近权力的……”
王姬的声音几乎有些发颤了,她说,我是有私心的,阿骁,我真的是有私心的。若我毫无私心……
她转头,看向车窗外华灯初上繁华街头,“——那我根本就不该让她出仕。”
叶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王姬转过头看他,一双与横波一模一样淡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令叶骁觉得心虚的光彩。
他不自觉地低下头,然后,他听到这个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把他抚养成人,教他做人的女性温和的声音从他头顶洒落。
她说,阿骁,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让你、让我、让横波后悔。
叶骁点点头,随即茫然地想,可我能告诉你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而就在此时,女官在车窗旁恭声道,“殿下,有八百里急报。”
一个信筒从车窗外递入,王姬验过火漆封口,拆开一看,面色一肃,递给了叶骁。
——西魏皇帝,病危。
第四十六回 长云渡(中)
西魏皇帝酒色过度,从去年开始就缠绵病榻,所以才处心积虑让太子借着观礼的名义到塑月来,一是为了结交权贵,二也是因为西魏国力卑弱,想来抱抱大腿,结果被叶骁当街暴打,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也不敢多哔哔什么——看起来,老皇帝驾崩也就今年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