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看完,把密信递回给王姬,“阿姐,麻烦你立刻把这个消息飞鸽传书给沈令。”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从西魏来的所有消息,以后都给我和沈令一份吧。”
“怎么?”
“应该用得上。”
王姬沉沉看了他片刻,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只是沉沉点了点头。
第三日,十月十一,叶骁跟来的时候一样,单人匹马离开丰源京而去。
他走的时候,一骑黑马绝尘,横波站在丰源京城头遥遥目送,一身胡服猎装,负手而立,长风烈烈,吹动得她发上缨带浮动,如灵蛇翩跹。
沈行从她背后慢慢走来,咬着耳边垂下的一缕鬓发,站在横波一步之后,她的影子里。
良久,官道上叶骁已经望不见了,横波才慢慢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行,凉凉地道:“沈公好兴致。”
“及不得叶大人好兴致。”言罢,他盈盈笑道,“听说叶大人不日就要离京?”
昨日早朝过后,显仁帝留下叶骁、王姬和横波三个和几名重臣,宣布将为横波在北齐选婿一事,不出意外,夫婿应该是唐庐王。大家一听觉得这事儿挺好,横波便顺势提出,她想趁着这个机会去趟北疆,想提前看看北齐,摸摸唐庐王这个贤王的底,然后转道去流霞关,帮叶骁的忙。
本来之前就已经定下她月底除目之后调职流霞关,横波刚把羽林卫的事交接完毕,这段时间其实是闲着的,显仁帝想想也好,就准了她的请求。
王姬反对,却被显仁帝打着哈哈带过去了——她前往山阳关,就此定下。
横波淡灰色的眸子上下扫了他一眼,哼笑一声,“……看来我大舅身边的人都该把舌头割了,才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
沈行媚笑,“大人此言差了,消息并没有人泄露,是陛下命我为您准备去山南关探望阳都督的仪仗,我才知道的。”
山南关本是北齐要塞,战败之后割予塑月,镇守在此的,便是与沈令齐名,号称天下四兵之一的阳知风——她是四兵中唯一的女性,也是成贤皇后的小妹,显仁帝、王姬、叶骁三人的嫡亲姨母。她从今年年初开始一直缠绵病榻——横波这次前往北疆,打的就是探病的名头。
“……”横波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悠悠地道:“我明日就离京,你跟我一起走吧。”
沈行一听嫣然一笑,说下官奉了皇后令旨,要去南边采买北齐国主寿礼,只怕陪不了大人了。
横波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慢慢往城下走去,沈行跟在她身后,走进下城夹道里的时候,横波转过身,在高耸城墙的阴影中盯着沈行,“你要和我一起去北边。”
对方笑吟吟地咬着唇,回她一个妩媚轻笑,也不说话,横波也笑,唇角几乎带了些宠溺意味,她往回走了几步,轻飘飘地伸手拍了拍沈行柔嫩面颊,“你要是不跟我去呢……”
沈行歪头看她,像只朱红色的小鸟,横波又微笑了一下,“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沈行听了没有丝毫惧色,他撒娇一般地应了声好,横波又瞥了他一眼,哼笑一声,走下城去。
而就在同一天,给李广的最后一批药材,抵达列古勒。
这次山贼居然十分耐得住,这批药材运送外松内紧,对于如此急需的物质,山贼反而远离了些,这里头韬略比前面两伙山贼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货一到,冯映检验完毕,就准备立刻启程回北齐,他也康复得差不多,甚至于比之前驿站初见的时候还养得好了一点儿。
要离开列古勒之前的前天,冯映提着一壶酒一盒点心来找沈令。
当时沈令刚收到王姬送来西魏皇帝病危的消息,他心头一动,立刻修改自己原定的剿匪方案,正思量时候,冯映敲门而入。
他带来的点心是北齐口味的酥黄独,与塑月甜口不同,北齐的酥黄独是把香榧仁和杏仁碾碎和面,点上盐,裹上蒸熟的香芋下锅油炸,外表金黄酥脆,内里咸甜软糯。
酒是北齐特产冻石春,辛辣清烈,跟吞了一柄包着火的冰刀子一般爽利。
冯映告诉他,北齐国主大概年底就会上表立鲁王为太子。
鲁王是诸皇子中年纪最长、母亲出身最高、党羽最多,一向与沈行狼狈为奸,沈令也知道这几乎已成定局,唯有涩然不语。
冯映一张清雅秀丽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他酒量浅,喝酒就跟小鸟啄饮一般,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叶家身上。
沈令说塑月叶姓诸子都颇贤,语气之间颇有些欣羡,冯映点头,说他只见过叶骁,但是秦王与传言截然不同,机敏权变兼且温良不滥,那王姬与其素有贤名的长女横波,也应比传闻更为出色。
说到横波,沈令因为对她很有好感,不禁多说了几句,说塑月王室,小一辈的里头横波无论品貌都最为出色,也和叶骁最似。
说到这里,他就不禁想起自己的恋人,眉眼间不自觉地带起几分温存,一张本来毫无烟火的面孔生动了起来,像是神龛上的画被人点了睛。
冯映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听你这么说来,只怕鲁王的太子之位,不过是给人做嫁衣罢了。”他顿了顿,“我若是显仁帝,就在叶骁与叶横波之间选一个出来,立为北齐国主。”
沈令听了大惊,冯映随即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话,“……不,秦王不合适,那就只有叶横波了。”
沈令没想明白,冯映却住了口,他双手捧着冰白玉杯,一口饮尽,面上立刻浮起一团飞霞一般的红,沈令又待要问,冯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忽然现出了一抹近似于苦笑的神情,“塑月想的是,二十年后无血吞灭北齐。”
第四十六回 长云渡(下)
沈令正待开口,冯映漆黑的眸子凝视着他,“天下没有不灭的王朝。北齐灭北康立国,至今一百七十年,北康亡得,那北齐也亡得。”
沈令皱着眉头沉默片刻,“……然忠臣君子,自当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况兵燹一起,生灵涂炭。”
冯映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他那双黑冰一般的眸子映着沈令的影子,他唇角微微扬起,似苦笑又似讥笑,“……沈侯,去年北齐十年一遇的丰收,却依旧饿殍满地,全北齐境内,只有五个地方没有饿死人,你知道是哪里么?”冯映道,“是我的唐庐郡和割让给塑月的雄州四郡。”
沈令浑身一震,他继续道,“所以,现在就不生灵涂炭了么?”
沈令垂着头,闭了一下眼,沉声道,“……国之将颓,肉食者应该匡扶社稷,而不是说,这个国家没救了,就袖手旁观或者弃国而走。”
他语音柔和,语意却带了几分严厉的意味,冯映缄默片刻,慢慢地说:“……沈侯,我的意思是,对你而言,北齐不值得。”
沈令皱眉,锋利眉峰间蹙起一个深深的川字,他抬头看向冯映,极慢的道,“与自己的祖国,谈不上什么值得不值得。”
冯映长久地看他,眼神几乎有些恍惚,然后他移开视线,道,沈侯说得是。
语罢他把酒壶里最后一点酒液给两人斟满,他刚要举杯,纤瘦腕子却被沈令按住,那双仿佛凝着白梅色薄冰的眸子笔直看他,“那,殿下是怎么想的呢?殿下也觉得,祖国不值得?”
冯映闭眼笑了一下,那笑容干净得纤尘不染,他睁开眼,看着他,“……对我而言,大厦将倾,惟有……以身柱之。”
沈令动容,冯映抽出了自己的手,笑道:“对了,遇袭那日,我对秦王话没有说全,当时约我在城外见面的,是张大户。”
沈令看他,他继续道:“张大户在城外围杀于我,被我逃脱,但是让我重伤和折损人手的,是随后的第二批刺客——我认为是沈行的人。”
“张大户为什么要这么做?”
冯映摇摇头,沈令顿了顿,复又问道:“……那殿下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向秦王说明,是被张大户围杀?”
“……”冯映抬头看他,忽然一笑,“我说过了呀,沈侯,我想死。”
沈令默然不语。
冯映似乎也不愿再多说,他起身,倾杯而尽。
他说,我后日就要启程,沈侯国士无双,临别前,我便送沈侯一样小礼吧。
沈令看着他,心中浮动着某种微妙而异样的预感。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然后,冯映便死了。
第二天正午,死在张大户宅中。
这就是他送给沈令的,小小的礼物。
沈令接到消息冲入张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冯映躺在花厅的地上,气息全无,面色苍白,只有唇角蜿蜒下一缕乌黑的血。
冯映死了,死在落雪的北疆。
沈令握紧双拳,一声断喝,“张宅里所有人给我立刻拿下!就地分开关押!”
然后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冯映的尸体抱起来,他身子还带着热气,软的,像睡着了多过死。
他把冯映交给了身后唐庐王府的随从,冰冷地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张大户,让人把他看好,待他回来再审,便疾步往书房而去。
书房卧室账房这些可能藏有机要书信的地方,早就被冲进来的羽林卫守好。
沈令亲自动手搜查,翻出了几大摞信笺和几十封密信,他飞快检阅,越看脸色越沉,最后他把信笺分好,其中两摞各自拿信匣装好,火漆封严,唯独一封密信,被他悄悄装在了袖子里。
那封信是从北齐唐庐太守处寄出,没有年月收信人,只是纸张泛黄,显有了些时日。上头措辞严厉,指责收信人不守信用,没有完成承诺,他日等北齐拿下塑月,自有他的下场——
这就是一封信塑月中人与北齐的通敌之信——而这封信在冯映死后,于张大户的手中发现。
沈令沉默着,缓步回了花厅。
他再回去,已经到了下午,张大户还瘫在地上,听到门响浑身肥肉一颤,看是沈令,立刻在地上跪爬几步,到他身前,嘶声道:“不是我!他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他!”
沈令不说话,他微微俯身,阴影笼下,他阴沉而冷地看着他,张大户胖大身子绝望地往后缩,嘴里喃喃念着不是我杀的他不是我杀的他。
沈令看了他好一会儿,极慢地轻轻笑了一笑,他直起身体,坐在椅子里,淡淡地道:“东西,我已经找到了,我很好奇,这样的东西,你居然一直带在身边,是为了什么?”
张大户曈孔猛的一缩,浑身僵硬,沈令翘脚,一双手松松拢着膝盖,他极其宽容地等待着张大户的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侧头,笑道,“让我来猜一猜,你留着它,无外乎觉得可以拿它威胁人,保自己的命,我猜的……对么?”
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张大户浑身一懈,像堆死肉一样,瘫在地上。一时之间花厅内极静,只能听到张大户粗重倒气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张大户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喟叹,他说,沈大人,我说,我全说。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张大户靠秋市和边贸生意起家之后,阖家搬去流霞关,一心一意结交权贵。一来二去就和时任流霞关别驾的钱孙河搭上了关系,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一拍即合,两相提携,钱孙河升官,他的买卖越来越大,也拿到了唯一一张与可以跟北齐交易的商牌。
然后钱孙河要他往北齐捎带东西,他不以为意一口应下。
最开始是一些寻常货物,然后是书信,当钱孙河要他开始往北齐带人的时候,他终于察觉到不对——
第四十七回 烛花久(上)
第四十七回烛花久
但这时候已经骑虎难下,十年前最后一次送信,唐庐太守怒气冲冲地要他带着北齐信使和信一起回流霞关,他觉得这事儿不能行了,半路灌醉信使,拿到信一看,大惊失色!信里只有题款没有落款,但是唐庐太守指责收信人——就是钱孙河——没有完成承诺,并扬言若北齐打下流霞关,会如何云云。
他知道,自己被卷进一桩天大的案子里了!
一关武将勾结别国,这封信就足够定个通敌叛国的罪行啊!他也跑不掉!
张大户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再看信使,恶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杀害信使之后丢入水中,伪装信使失足溺亡,信也丢失,他自己却偷偷藏了信,以作为要挟。
他回了流霞关,借口身体不行,让外面雇的掌柜替他跑商,钱孙河应该是觉得除了张大户之外的人干这件事都不稳妥,或有别的事,便不再让他捎信。
听到这里,沈令眸中微动——钱孙河是瑶华丈夫李将军的副官,现任流霞关的主将。
张大户嚅嚅地住了嘴,怯懦抬眼,沈令又问他七月为何袭击“李广”,张大户言道,是秋市前偶然相遇,他并不认识“李广”,但是却认出了他带的随从是之前在北齐的时候,多次居中联络和接待他的人,他怕东窗事发,才派人诱骗“李广”出城,试图灭口,但是并未得手就被“李广”跑了,所以后来“李广”重伤回城他也大为惊讶。今次也是,“李广”忽然找上门,他心惊胆战地接待,没说上几句话,刚喝了口茶就倒地而亡了!
沈令又问了填户头的事,张大户抖抖索索地说了,是他围杀“李广”的时候,折损了家丁,本来要慢慢料理,但是恰逢沈令要清点户口,他慌了,急忙找人,想要把空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