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制造能预防天花的药物,而是反过来,制造天花大疫——
掌握预防的药物,制造瘟疫,再利用手里的药物换取利益——这可就不是简单的金钱交易了。只要他能完全控制手里这柄双刃剑,封侯裂土也未可知。
于是阿衮河的匪徒开始大量抢劫和收购药材,给韩十二提供足够的实验物资。
然后今年,韩十二终于成功制造出了天花的“瘟种”。
那是传染性极强的原生瘟疫,比寻常天花的要烈上百倍,放进井里,数十日内人碰过水就得,放在人群里,谁都不碰,从旁边路过哪怕只喘了一口气都会传染。
而且这东西耐久,北疆这样酷寒的天气,“瘟种”都能存活至少半年,那一旦开春,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的“瘟种”,韩十二一共造了十瓶,这十瓶全被陶复带走了。
而陶复逃往了流霞关——
沈令惊悚地看着叶骁,叶骁抿紧嘴唇,冰冷地凝视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
他说,这次事情若处理得稍有闪失,千里赤地不是开玩笑的。
叶骁闭了一下眼睛,沉沉地道:“不幸中的万幸,幸亏是冬天,幸亏是北面——绝不能让他进流霞关!”
沈令不懂这些,此时此刻他也帮不上叶骁的忙,他只能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十一月初九,阿衮河土匪被歼,同日叶骁、沈令追捕匪首而去。
十一月初十,黛颜接获叶骁的消息,他脑子嗡的一声,差点坐在地上。
大概过了快半刻,他才缓过神来,他颤着手写了张采买单子,同时让田保正去把城里得过天花的人全找出来,跟他们说县里有差事。
又立刻给蓬莱君写信,写明大概自己还需要什么东西。
办好这一切,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黛颜灌了一壶浓茶,忧心忡忡地想,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啊……
叶骁和沈令是在十一月十三追到陶复的。
从寻到陶复踪迹开始,叶骁就留人细细探查,他是否遗留“瘟种”,等到了距离流霞关还有五十里的时候,他身边只剩两个得过天花的禁军和沈令。
他们在瑞丰渠附近找到陶复脚印的时候,叶骁脸就黑了——瑞丰渠是流霞关最主要的水源,陶复知道自己肯定逃不掉了,怕是要把“瘟种”投进水里,拉整个流霞关陪葬。
他和沈令对看一眼,立刻飞身向前,几个起纵便将两个禁军远远丢在后面。
天快黑的时候,在瑞丰渠边的雪坡上,他们看到了陶复的蹒跚身影,二人绕到上风口,分别从两路无声包抄。
陶复就像一头濒死而异常敏锐的野兽一般,猛然转过头看向叶骁的方向,鼻子和下巴都冻掉,满面黑红血洞的面孔上挤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呲呲两声轻响,叶骁沈令各自出手,陶复身上飚出两道血线,他大笑出声,挣扎着,在风里举起了手,在倒下前的刹那,噗的一声,捏破了掌中一个瓶子,淡黄色的粉末扬在半空——
风向变了,吹向了叶骁——
在风向改变的一瞬,叶骁猛地击出一掌,正要上前的沈令猝不及防,脚下松陷,立足不稳,被掌风一震,整个人从坡上飞了出去!
——叶骁!大风在往叶骁的方向吹!
沈令肝胆俱裂,他想站起来,却根本站不住,这一掌之下,他这边的整个雪层开始缓缓下落,他什么也顾不得,声嘶力竭地叫叶骁的名字,手脚并用往上爬,禁军赶到,连忙把他扣住,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坡上叶骁一声低喝,“把他带走!”
他忽然一下就失了全部力气,他往上看着,可什么都看不到。
天色昏黄就夜,飞起的雪花还在空中飘着,风像是在嚎一样盘旋——他什么都看不到。
第五十三回 千瘟生(中)
叶骁被“瘟种”盖住了全身。
按照之前叶骁的吩咐,沈令立刻单人独骑回转列古勒,两名得过天花的禁军带着叶骁上了马车,待沈令先行出发五十里后,才随后而行。
十一月十四凌晨,沈令咬着牙一刻不休,在列古勒城外二十里到了黛颜搭建的临时驻扎点。
沈令被引入一间帐篷,衣服烧尽,彻底清洁之后,他就要在这间帐篷里待足二十天,期间不能与任何人接触。
黛颜选的这处隔离病人的地方远离水源,三面环坡,一丝风都没有,沈令躺在帐篷里,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脑子却清醒异常,想的全是叶骁。
他只想怎么不是自己从那边上去?怎么不是他遭了“瘟种”?
要是叶骁感染了天花怎么办?不、不会的,他身被四神眷顾,最眷顾他的永夜大君是司病之神,还有苏生大君,那是司药之神,他不会有事的。
他一边这么安慰自己,却止不住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冰冷地道:叶骁再强,也是个人。是人就会生病、就会死。
他知道啊,他知道啊。
今年九月叶骁就生过一次病,他当时在外头巡视列古勒,风尘仆仆回去县衙,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吓了一跳,立刻冲到房内,看到叶骁靠在炕上,前面榻桌上放着笔墨,正在批京里送来的大理寺的案子——眼看又是秋决时分,蓬莱君从不管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活儿,只管大理寺的活一份不能少,一天不能拖。
别人生病都是格外脆弱,叶骁却不一样,他平日喜欢撒娇,但是真病了却兀自强撑,绝不麻烦别人。
看他带病干活,沈令心疼得不能自已,叶骁却对他温柔一笑,软软地唤了声:阿令回来啦?
他看着沈令,一双本就多情的眸子因为发烧而显出一种格外的莹润,沈令上去摸摸他的额头,又看他身上中衣是不是有汗,叶骁笑着说,就是着了凉,没事儿的。烧昨天就退了。
埋怨了他几句老是贪凉,沈令让他好好躺着,剩下的案卷他来批。
叶骁点点头,乖乖地靠在他身边,一双深灰色的眼睛脉脉深情,含笑看他,柔声对他说你出去这些日子,我想你想得紧。
他当时心中一热,俯身在他眼皮上轻轻吻了一下。
炕上暖烘烘的,一股降真香和药香混合的味道,叶骁蜷在他身边,安静乖巧。
然后叶骁就在他身边这么缠绵缱绻地待了整整一个白日。
日光清澈,他的恋人像只困倦的小猫,窝在他身边,他搁下笔,叶骁就会望向他,平日凶戾美貌此刻居然有几分稚气。
——那只是一个发烧,他还能和叶骁依偎,亲吻他的面孔。
可现在是“瘟种”。
那么多那么多的“瘟种”,落了叶骁满身满脸。
叶骁现在还好么?叶骁不好了也不会说,只会咬牙忍着,和谁都不说,什么苦都忍着,他想想都觉得心里疼得慌。
他指头深深抠进掌心,两只手血淋淋八个口子,满手的血,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他凭什么疼呢?
傍晚的时候黛颜隔着帐篷告诉他,叶骁到了,他立刻问怎么样,帐篷外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沈令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他忽然想吐。
他指甲重又陷入手上的伤口,鲜热的血滚下来,滴在羊毡上,过一会儿就凉了。
沈令费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立刻冲出去看叶骁的冲动。
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对不起?还是叶骁没事儿吧?哪句话是有意义的呢?沈令茫然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黛颜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说,叶骁现在高烧,不乐观。
沈令知道,天花的第一个症状,就是高烧。
叶骁这个年纪,得了天花,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他胃里像是装了一块浸过醋的石头,又酸又重,拽着所有的内脏往下沉。
黛颜停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天花按道理讲,就算得了也没这么快发作,我只怕‘瘟种’毒性太烈了……”他这话说了一半,言下之意就是毒性如此之烈的“瘟种”,到底能引发什么样的症状,他完全不知道。
安静地听他说完,沈令平静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长史还要多保重自己。
他站在门口,听着黛颜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拖着脚走远了,等足音彻底听不见了,沈令走到帐篷角落,抓过囊袋,非常冷静地把刚吃过的晚饭一口一口,全吐了出来。
最后吐到胆汁都出来,他漱了口,躺回被褥上,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冷。
他起来把帐篷里所有能盖的东西都叠在身上,却还是冷,身上明明汗都下来了,骨子里泛起的冷却让他一阵一阵的抖。
这种冷盖多少被子都没用。他知道,这个冷,是因为叶骁不在他身边。
他摸着自己的额头,一片湿冷,他心中忽然升起了怨恨——为什么他没得天花呢?
那么近,他距离叶骁那么近,在“瘟种”袭来的那一刻,叶骁没想着闪身而过,他唯一做的,是一掌拍出,让他跌落雪坡,没让他沾染上一点“瘟种”——叶骁本可以不沾染到“瘟种”的。
他知道叶骁当时在想什么——他在想,宁肯自己死了,也决不能让沈令沾到“瘟种”,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也不行。
他知道叶骁为了不让他碰到“瘟种”,宁愿牺牲自己的命,可他明明知道,此时此刻却只想着,为什么我没得天花呢?
为什么不是我?
第五十三回 千瘟生(下)
整个列古勒被封闭了。
没有黛颜手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一群乡老向黛颜进言,说必须向流霞关求援,黛颜抬眼,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道:“今天就算列古勒的人全死了,你们死了、我死了、县令死了、衙内也死了,都不能让‘瘟种’流进流霞关。”
他凝视着面前所有人,“塑月生死兴废,在此一城。即便阖城尽灭,也决不能让瘟疫扩散。”
语罢,他写好书信,正式函告流霞关此事,也通知了此时已抵达的横波。
横波本来就是在军队里讨生活的,母亲是当权王姬,自己又长袖善舞,哪里都周旋得开,她居中斡旋,居然说动了一直对叶骁颇为憎恶的流霞关,以恐有北狄犯边为借口,暂时封城。
列古勒与叶骁,就此孤悬塞外,与天挣命。
十一月十五,“泥销骨”发作的这一天,沈令水米未尽,他睁着眼,躺在褥子上,没有吃叶骁给他做的能让他毒发时陷入昏睡,减轻痛苦的“应神丹”——他凭什么吃?
叶骁挣扎在生死边缘,他凭什么让自己好受一些?他应该更痛苦才对啊,不然怎么对得起叶骁?不,即便他现在死了,粉身碎骨,也于事无补——只要叶骁得了天花,他便对不起他。
下午黛颜过来给他送饭,他从帐篷的送饭口伸出了手,黛颜把了脉,轻声道,“你应该是没得天花。但安全起见,还是待足日子吧。”
沈令不做声,只默默收回了手,把食盒放在一边,黛颜没走,他踌躇良久,才低声道,今天叶骁确诊,是重毒天花,天花里毒性最猛烈的一种。
沈令浑身震了一下,指头陷进掌心,刚结了薄痂的伤口破开,双手滴滴答答地又往下淌血。
黛颜似乎斟酌了一下,难得温和地开口——叶骁送回来的时候,黛颜认为叶骁感染“瘟种”,都是沈令的错,对他的态度十分不好,所以当黛颜口气一变的时候,他只觉得心猛的往下一沉,心中竟然升起了几分惊惧。
“……中午的时候,阿骁醒了一会儿,他让我跟你说,‘应神丹要乖乖吃,你不吃,让自己难受,才是对不起我,你记得,你疼一分,我就疼十分’。”
当时叶骁烧得神志不清,嘴唇干裂,眼睛都烧红了,说话颠颠倒倒,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会儿,他只记着今天十五,沈令要捱“泥销骨”,他担心沈令钻牛角尖,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不肯吃应神丹——那么多事情里,他心心念念牢记的,是沈令的事,费力让人叮嘱他,要吃药,不要硬捱。
他只想着,不能让沈令疼,不能让他难过。
他一心一意,只想珍惜沈令,也让沈令珍惜他自己。
黛颜说完这句便飞快走开,沈令怔在当场。
他呆站在那里半晌,然后他几乎是木然地移动视线,看向桌子上已经放冷的食盒。
叶骁烧成这样,也挣扎着告诉他,他若疼,他也疼。
是啊,他也一样啊。叶骁疼,他便疼极。
他想起叶骁曾笑着对他说,阿令,你该更珍惜自己一点。
沈令慢慢坐回去,打开食盒。饭菜冰冷,他一口一口吃掉,吃到一半,他忽然停住,有些诧异地看着空食盘里一小洼水渍。
哪里来的水呢?
他仰头往上看,棚顶羊毡干燥,没有潮湿变色,他疑惑低头,一滴水珠落下,在空盘里溅起小小一痕。他有些迟疑地摸了摸脸,却是满把热泪。
原来,他哭了啊,那是他的泪水啊。
家破人亡之后,他便再没哭过。
他几乎忘记了流泪这件事。这么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哭,毫无所觉,眼泪就这么淌了出来。
他为叶骁,洒尽心头血,拼却泪阑干。
沈令心里忽然有些好笑起来,他唇角勾起,眼泪却止不住。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忽然想到:叶骁倒是很容易哭得很。
他终于笑出来,微微闭眼,泪水滴答滴答落在掌心。
沈令仰头咽了应神丹,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顺着面颊划到鬓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