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想,三郎,我为了你哭,为了你笑,为了你欢喜哀伤怨怒痴嗔——三郎,我只有你了。
十一月十七,蓬莱君回书,黛颜所缺的物资不日就会到。同时,他已经向白玉京求援,这次事关重大,支援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
看到白玉京会来人,黛颜心中稍宽,他看着手里的物资单,分外感激当年生怕叶骁受委屈而拼命给他塞东西的自己……列古勒现在全靠那几十大车东西挺着。
十一月二十,叶骁高烧五天之后,身上开始发痘。
十一月二十三,随着叶骁去搜索陶复的十名禁军中,陆续有人开始发热。而同一天,白玉京的人到了——
领头的是南庄,看着笑眯眯的中年富态男人,黛颜这么多天心中终于一松。
南庄带了一百多人过来,全是他座下精选出的弟子,比之列古勒的土方大夫不知道高了多少。
南庄这次不计前嫌,尽心尽力,坐下弟子一下马立刻开始工作,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其中一些医学防疫理念大胆创新,即便出身黛家这样三百余年的医学名门,黛颜一观之下也大受裨益,互相交流,年初那些在滇南的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
南庄仔细询问这次事由起因,他提出要见韩十二,黛颜忖度了一下,韩十二这人虽然疯,但爽快,该说的早说完了,便带南庄去见韩十二。
南庄问的全是关于“瘟种”的问题,问完出来,便和黛颜去看叶骁。
进到帐内,黛颜踌躇了一下,决定这种时候还是说实话的好,他拉住南庄,悄声道:“南师,有一件绝密的事情,我想了想,还是要告诉您。”
他语气沉重,“南师……‘瘟种’十瓶,但,只找到九瓶。”
听了这句,南庄那张一向笑眯眯的脸刹那敛去了所有表情,他低头沉思片刻,只简短道了一句,随机应变吧,便掀开帷幕,走向叶骁床边。
第五十四回 伏水鹤(上)
第五十四回伏水鹤
二十四这一天,叶骁身上的痘疹开始溃烂,南庄用烈酒煎煮升麻给叶骁通身擦拭,叶骁疼得浑身抽搐,根本叫唤不出声,擦一下满手血,血水一盆一盆端出去。
南庄冷静得像是在擦一块死猪肉一般。
到了二十七,传染的军士也开始发痘,当天夜里就死去了一个。
尸体和帐篷立时被拖出去烧了,然后有两个列古勒的大夫也传染了。营地里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这天傍晚,南庄叫来黛颜,淡淡地道了一句,“采浆吧。”
黛颜心内一紧,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到了叶骁的帐篷。
叶骁的痘疮还在溃烂,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刚用酒擦过全身,疼到勉强清醒,挣扎着喝了口蜂王浆。南庄到他榻前微微躬身,“殿下,我们要采浆了。”
按照韩十二教的防疫的方法,到了今日,叶骁身上天花的毒性已转入体内,外面脓浆毒性已弱,取了之后用人乳稀释,浸润细棉片,捏成如枣核一般小巧,塞入鼻中,六个时辰后取出,七日之内只要发一场高烧就可终身不再得天花。
本来不应该取叶骁身上的脓浆,但是要等别人发痘取浆,却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现在就是在跟时间赛跑,韩十二的这个方子需要尽快验证是否可行,如果真的可行,就要赶在明年开春在北疆迅速推广。
叶骁看他们一眼,疲惫地闭上眼。
黛颜咬着牙,将他身上还完整的痘疹刺破,挤出里面黄色脓液,收进瓷瓶。
这应该是极疼的,但是叶骁没力气挣扎,只是每被刺破一处,他轻轻的抖一下。
取完痘浆,两人到一处密封帐篷制备痘苗,他正称量人乳的时候,听到背后南庄平静地道:“……只怕殿下撑不过今晚了。”
咣当一声,手里的银瓶坠地,黛颜双手撑在台子上,勉强稳住自己。
南庄有条不紊地称量、稀释,捏合,再不说话。
制备出来的第一个痘苗,黛颜本想给自己用,却被南庄制止了,他坦言第一枚痘苗毒性太大,黛颜是这里仅次于南庄的大夫,现在不能失去他。
结果这枚痘苗落在了灿灿身上。
娇小女子这几日一直守在叶骁旁边的帐篷里,她伸手向黛颜,一双莹润眸子一瞬不瞬地看他。
黛颜看了她片刻,苦笑一声,让她仰头,把痘苗塞进了她的鼻孔。
他分明看到灿灿的眼睛在说,她与叶骁,同生共死。她发过誓的。
给她塞好,然后叮嘱了她几句,说着说着,黛颜终于忍不住,俯身抱住了才到他胸口的女子。
感觉到肩上湿润,灿灿反而一笑,她像是哄小孩一样轻轻拍拍他,然后推开他,抬手擦干他面上泪水。
她用眼神告诉他,你是个大夫,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她说,颜颜,去吧,如果你救不了叶骁,那你至少要救别人。
黛颜在他肩上点点头,擦掉面上泪痕,走到沈令帐篷前,低声告诉他,叶骁只怕撑不过今晚了。
他的对面良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他只听到沈令淡淡地道:“我知道了,谢谢长史。”
这天傍晚,叶骁突发了一阵迅猛的高烧——那就像是他这具身体最后的反抗一般,大概半个时辰之后,这场高烧就跟它来的时候一样迅速的退去,叶骁的身体慢慢凉了下去。
黛颜知道,他要死了。
他放下手边所有的工作,端着蜂王浆,陪在叶骁身边,拿软棉给他润湿嘴唇。
三更天的时候,叶骁忽然醒过来。他睁开眼,即便面上血肉模糊,一双深灰色的眼睛依然多情婉转。
叶骁微微转了一下头,四下看了看,眼神里似是满意又似是遗憾。
他低声道:“……沈侯很好。”
叶骁眼里那股遗憾少了些,眼睛似乎更明亮了一点。
黛颜忽然就想到,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当时两个人都是丁点儿大的孩子,叶骁被蓬莱君抱在怀里,他跪在地上,心里只想,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好看的娃儿。
叶骁从蓬莱君身上好奇往下看,问你是谁呀。旁边宫人答道,这位是黛大人的弟弟。
他从小就是这么被人介绍的,最开始是黛大人的儿子,父亲没了,就变成是黛大人的弟弟——无论在哪里都是。
他资质平平,又是次子,从小就蜷缩在父亲和哥哥的影子里,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哪知叶骁一皱眉,他说,我在问他是谁,与他哥哥什么相干?
这是黛颜人生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你是独立的个体,好就好,坏就坏,与你父兄毫无关系。
接着就这么二十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比寻常的亲兄弟还要亲近一些。
现在,这段路要走到头了。
黛颜什么都没说,他戴着手套的手握住叶骁满是疱疹的手,感觉到指尖有一点柔弱的回握。
他看到叶骁对着他拼尽全力地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
叶骁慢慢地凉了下去,他的呼吸开始变得长而弱,像是风中残烛。
然后他安静的,吐出了最后一口呼吸。
而在数丈之外的帐篷里,沈令安安静静地躺在褥子上,睁着眼,看着棚顶。
他前些日子一想到叶骁就心如刀割神魂不宁,但是在听到黛颜那句“恐怕撑不下去”的时候,却非常非常平静。
他脑子就像结了冰一般冷静。
他在想,叶骁死了,他得先把他的丧事办完,再安置好别人——窈娘还好,现在是九品女官,五娘就得费些心思,才能安稳半生。
还有承嗣、下葬等等,事情又烦又多,都弄完了,他才能去见他——希望叶骁黄泉路上走得慢些,能被他追上。
他想,我活着都不怕,何况死呢?
第五十四回 伏水鹤(中)
黛颜就这么握着叶骁的手,怔怔地坐在那里。
然后他霍地一声站起来,却又不知道自己干嘛要站起来,只知道自己若再不动弹,就怕又会哭出来。
他原地转了两圈,想了想,得给他擦身,不能让他这么脏兮兮血淋淋的。刚要去拿布巾,又忽然想起,不行,要趁着尸毒未起赶快采浆,这样才能救更多的人。
他拿起银针和瓷瓶,正要去采浆,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帐篷里蜡烛一下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叶骁垂在榻边的那只手滑冷一声轻响,四只镯子滑下来,其中碧绿的那只开始慢慢旋转,越转越快,内中一抹血色星芒流转,越来越亮。
黛颜骇然,忽然心中升起了一线微弱的期翼——
他睁大眼睛,看着那只镯子最后竟似一团红碧相杂的火焰一般在他腕上飞旋!在转到顶点的一刹,镯子化成了碧色的荧光。
不是粉碎,而是化成了光,那团光拢在他身上,一点一点,渗了下去……
黛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动不动了好久,等绿色的荧光完全渗入身体之后,他忽然飞快伸手去探叶骁脉搏——
他睁大了眼睛——叶骁脉搏平稳,竟然是一个健康人的脉象。
叶骁,活过来了。
就在此时,在这顶帐篷的正上方,一颗碧绿流星如一团绿火,横切整个天幕而过——
在那一瞬间,整个营地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并不大,但却如贴在耳边一般清晰的女子轻笑。
永夜之间骨座发帷之后,有人轻笑。
“——封印,还有四道。”
丰源京内,也有人看着那颗碧色流星。
青城君站在望星台上,手中飞快掐算,片刻之后,眼耳口鼻俱都慢慢渗出血来。
他不以为意,安静地抽出帕子抹了,只凝神看着星空。
片刻之后,他身后有脚步声,他慢慢回头,看到蓬莱君面无表情地向他走来。
蓬莱君唤他的名字,只对他说了一句话,“罗睺,‘昆山碎’,碎了一道。”
青城君垂下眼,“那剩下三道,也捱不了多久。”
蓬莱君沉默着不再说话,仰头看了一会儿星空,便转身离去。
待蓬莱君走后,青城君看着面前浩瀚星空,良久,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唤来心腹,淡淡地道,取纸笔来,我要传信给横波。
而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北狄,一个破旧的小庙,阿古守着面前一篝诡蓝色的祭火,火苗忽地拔高,然后近乎熄灭,只有微弱的一簇,匍匐在灰烬里,幽幽地烧着。
他沉声吩咐身后的人,“……去禀告弥王,邪祟已醒,世间将有大祸。”
而叶骁在流星贯地的刹那,安静而无声地睁开了眼。
朱玉一般的血色在他深灰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
叶骁奇迹一般地活过来了。
他不仅活过来,还以一种简直欺负大夫的速度迅速恢复,搞得南庄大呼不可能啊地拽着黛颜,死皮赖脸问他给叶骁灌了啥,坚定认为他一定藏了一手。
黛颜只想说并没有我不是我没干……
二十八那天灿灿发了一次高烧,很快就退了。两个发热的大夫也用过了痘苗,一个当天退热,一个则飞快发痘,飞快溃烂,飞快好转。
黛颜闭着眼,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跟韩十二说的一样,这个水痘苗可以用来预防,也可以用来减缓病情。
不上一天,整个安置点的人全种好,预计在十二月初,整个列古勒和来越冬的牧民都能种上。
到了十一月二十九,叶骁已经能坐起来,沈令被领到他帐外。
叶骁这次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沈令也跟着他死了一回,现下隔着一层帐篷,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良久,才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殿下。
叶骁在里头笑出声,“我好着呢,明天就能下地了。”
沈令默默不语,叶骁继续道:“就可惜一样,颜颜说我这次天花中得太厉害,肯定满脸满身都坑坑洼洼的。我变丑啦,毁了容,你可不许嫌弃我。”
沈令听到这里,不知怎的反而心下一安,“我怎么会嫌弃你?你在我眼里什么样子都是最好。”他顿了顿,“大不了我也把我的脸毁了,或者干脆些,我把眼睛挖出来,再不看你,你总不觉得我会嫌弃你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然,理所应当,叶骁在里头却噎住了一样默然片刻,惨叫出声,“喂,我开玩笑的!阿令你莫当真啊!”
沈令在外头也轻轻笑了一下——这是半个月来,他第一次真正的笑出来,他伸手抵上帐篷,柔声道,“……我却不是开玩笑的。”
叶骁噎住,沈令伸手,抵在冰冷的帐篷上,像是抚摸着叶骁的面孔一般轻柔,“所以,叔靖,下次这种情况,你该如何做就如何做,你只记着,你如何我如何。”
然后接下来的一整天,叶骁都忧心忡忡地缠着黛颜,说我脸上可不能留疤啊,你可得给我弄最好的药啊……真的不能留疤啊,留疤我就完球了啊,阿令他说到做到啊……
他叨叨得黛颜直翻白眼,心里不屑,想叶骁何时变成这样?居然在意起自己的脸了?哼,都是跟沈令在一起学坏的。
黛颜蛮不讲理地在心里又多记恨了沈令一分。
十二月初三,叶骁康复,十二月初五,沈令和第一批回来的禁军结束观察,四个病发的禁军只活下来两个。
他们移到了城外别处暂住,按南庄的意思,最好还是等全城的人都接种完毕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