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仁帝点点头,“嗯……天下三贤啊毕竟是。”
他又问了些关于冯映婚嫁的情况,卞阳冰雪聪明,便知道显仁帝动了说亲的心,但是能让一国之帝来说亲的,现下只有横波,卞阳便越发出言谨慎,却也实话实说,直说自己这个哥哥持身甚正,但一直未有婚配,原因为何她也不知。
显仁帝点点头,恰好蓬莱君那边派人过来,他便离开了。
午后暖阳甚是舒服,面前太液池清波如镜,熏风依依,卞阳便在伸入亭内一株杜鹃下,靠着栏杆沉沉睡去。
她再醒来,却是被落在脸上的簌簌花瓣惊醒。
她模模糊糊呢喃了一句,伸手遮着面孔挡着眼,却哪里有风,只见一个俊美少年站在亭外,粉花绿树之间,乌黑的发,深灰的眼,笑意盈盈地看她,轻轻晃着杜鹃,落了她一鬓薄粉浓白。
看她醒了,叶询停手,只侧头看她,笑道:“你醒啦?”
卞阳倏忽一惊,心头微跳,掌心出了一层汗,她胡乱应了一声,慢慢起身,哪知靠得久了,身子一麻,看她摇摇欲坠,叶询立刻一个探身,抓住她胳膊,看她立得稳了,随即放手。
——他的手是烫的,象阳光一样滚热。
叶询却不知怎的红了脸,他猛然低头,嘟囔了句什么,便跟她说了一句,我去叫人,就飞快离开。
卞阳怔怔地立在亭中,这时候才想起,叶询刚才,没有唤她母后。
她忽然心中有陈杂味道,她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正茫然时候,见远处有宫人飞奔而来,她才慢慢抖落发间鬓上的落英,挺直脊背,面上一副端庄。
她是北齐的公主,塑月的皇后。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是——她告诉自己。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看宫人引着沈行到她面前。
她不自觉地敛去所有表情,一双黝黑眸子沉沉看他,沈行神态妩媚,倩倩折腰,问安寒暄完毕,禀报说小皇子既已降生,自己任务已了,不日便要提前冯映一步离京,特来辞行。
听说他要走,卞阳心内一松,面上丝毫不变,只淡淡应了一声。
沈行抬头看她,殷红唇角似笑非笑,那一眼不知为何看得卞阳浑身生寒,他复又恭敬地低下头去,柔声道:“那臣就恭祝殿下与小皇子,福泰安康。”
沈行声音柔雅,卞阳却悚然一惊,仿佛听到了什么诅咒。
最近叶骁神神秘秘地背着他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肯定又是些孩子气的事,沈令摇摇头,提步回了后院。
五娘送来一份誊抄的节礼单子,他核对过就可以入库,沈令本想放去书房,但瞥到一个名字,手略顿了顿,改了主意往怀里一揣。
现下五月,今年热得早,列古勒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阳光泼下来一样照得人热辣辣的暖和。
他外袍穿不住,搭在手上,一进院就看到叶骁站在门口等他——看起来他鼓捣的东西成了。
叶骁笑盈盈地把他拉到了后院暖房,珍而重之地从暖房一个晶莹剔透的水精瓮里,擎出了一枝北地没有的,血红色的莲花。
叶骁把那枝花凑到他面前柔声笑语,“阿令,令月佳辰,一生安泰。”
沈令睁大眼看他,茫茫然地想,对了,今日确实也是自己的生日。
于是叶骁为他小心翼翼,养了半年莲花,就为了今日,递给他这一枝。
他捧过莲花,红莲重瓣,凛然娇艳,内中护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盏,里头一掬蜜酒,沈令饮尽一杯,叶骁侧头笑看他,眉宇柔软,显出一种静好的风流。
“这酒也是我去年就酿的,辛辛苦苦,酸了好多缸,最后才勉强成了这一坛,嘿,我话说在前头,就算它真的难喝你也不许说不好!”
第五十八回 笑弹冠(下)
他这孩子气让沈令笑出了声,他笑着摇摇头,复又抬眼看他,一双漆黑清眸俱是恳切热烈,“我这辈子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三郎酿的酒,不管酿它的人怎么妄自菲薄,对我来说,就是天下第一,绝世无双。”
听他这么说,叶骁那双深灰色眸子笑意婉转看他,轻声问,真好喝?
他这一声浓稠甜蜜,比蜜酒还甜上几分,沈令心内一荡,双手挽在叶骁颈子上,眼尾菲薄一层红,微微低头,面孔挨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含,抵着他唇齿道:“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叶骁握着他颈子加深了这个吻,片刻之后意犹未尽地在他唇边轻喘一声,笑道:“还是阿令更甜些。”
沈令捧着他面孔,额头相抵,忽然抱怨了一句,什么令月芳辰,那是说女子的,还不待叶骁分辨,便吻了上去。
两人在暖房胡闹了一阵,最后叶骁躺在卧榻上,沈令亵衣外头裹了袍子,漫不经心露在外面的半个圆润肩头上有几个齿痕和指印,他枕在叶骁胸口,被他身上降真香的味道和午后阳光熏得昏昏欲睡,只含糊道,三郎今儿心情好似不错。
“嗯,早上收到信,说横波对冯映相当满意,婚事定了。我哥致信北齐,最晚七月,婚事就要公开了。”叶骁闭着眼,抚着沈令的颈子,慢慢地道。
横波,北齐、冯映和二十年后的塑月,我都给你了,我能给的,都给了,你再要,就只剩我的命了。他想。目前看来,他给的这些,还是能换得回横波——那过去一切,他既往不咎,跟横波平平安安和塑月安泰相比,那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轻轻拍了拍沈令肩膀,“今天还是你生日,阿令,今日一过,你就到而立之年啦。”
“我老了啊……”
“没事,我陪你。”
“……这个时候你不该说‘阿令你才不老么’?”沈令唇角含笑,指尖绕着他鬓边汗湿发丝。
“我对你从不说假话,老了就是老了,你和我都一样。”
沈令笑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俯身从地上外袍口袋里拿出一张誊抄的节礼单子,递给叶骁。
叶骁懒洋洋扫了一遍,看到上面“玉成”这个名字的时候,抬眼瞥了一下沈令,“……你都知道了?”
“嗯,五娘跟我说了。”他点点头,把单子接过来。
单子上写着玉成,长子满月,送的贺礼是两对累丝缠枝卷草八宝金镯——这不是库里的礼,而是叶骁送五娘的年礼。
听他说完,叶骁一笑,“以前的旧缘,她送了自己的东西,原是私意,也没什么关系罢?”
沈令慢慢地点点头,他现出了一点儿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他看着叶骁,“这个自然没关系,但是……”
叶骁看着他,他又犹豫了一下,“……东西没有送出去,就有问题了。”
黛颜走过,所有贵重物品出库都由他管理,沈令过目不忘,单子上写着,从列古勒送到鹰扬关的节礼上有这份东西,但是实际上,并没有送出。他是刚才看到五娘给他的出库单子才心生疑窦,来问叶骁。
叶骁眼中的笑意退了下去,他略微撑起头看他,过了一会儿,他哼笑一声,侧过头去低声说了一句“百密一疏”。
沈令只看他,他转回来,“……果然没有颜颜看着,就出了这个篓子,幸亏在你这儿被截住了,要是被五娘发现,那可就完了。”
沈令心里一沉,不好的预感浮现了上来。
叶骁想了想,“你猜得没错,东西根本没送出去。”
“为什么……”
“因为玉成早就死了。”
沈令真的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叶骁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头发,轻声道,“你在五娘那里知道了故事的上半阕,那我就来告诉你,五娘都不知道的下半阕吧。
玉成进士出身,没有留在翰林院这等清贵之地,而是选了从军,被分在了叶骁麾下做录事。
那是叶骁的第一场仗,塑月大胜而归,叶骁堂堂凯旋,然而玉成却死了。
“……他肠子断了,脾没了,内脏从肚子里往外淌,他嘴里一边吐血,一边只求我一件事,赎回他的妻子赵嫣和。”
“他说他都知道、嫣和是为了救他的命才把自己卖去妓院,后来赶他也是为了他好,他一个穷进士,身上一贯钱都拿不出来,什么办法都没有。他说,殿下,殿下,求求你,赎了她,然后别让她知道我死了,她性子执拗,我怕她活不成。”
“我当时把他驮在马上往外冲,当时战场上杀声震天的,但我就是听得到他一声声嘶着嗓子唤嫣和。后来我听不见了,到了营地,他死了,全身的血都流光了,冷得像块冰。”
“我当时就想,我能为他做的,就是赎回他的妻子这一件事了。然后我就随便找了个由头,把嫣和赎了。我不敢让她离开,我怕她去找玉成。我就把她留在府里,给她一份活计。我小心翼翼地泄露线索给她,让她以为,玉成是在我为她赎身之后跟的我,让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她谎言,告诉她玉成活得好好的,娶妻生子。这些谎颜颜都会帮我圆。唯独这一次远在北疆,又忙得不堪,我疏漏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眼神萧索。
沈令默然半晌,“……你没想过告诉她真相么?”
“我有什么资格呢?”叶骁看他,“那是玉成的愿望,他为我死了,我必须要完成。真相?什么是真相?告诉嫣和,你呕心沥血爱的人,付出了一切救的人,早就死了?我说不出口,阿令,我说不出口。我骗她这么多年,我说不出口。”
沈令看着他良久,确实也无法可想,喟叹着摇摇头,不再多说。
叶骁眼神复杂地看看他,想说什么最终又欲言又止,最后只小心翼翼地把他拢在怀里。
沈令在他怀里闭上眼,他轻声道,“我知道,三郎,五娘是你的家人,你也要知道,现在这世上,除了玉成,对她最重要的便是你了。”
“嗯,我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我啊……从小就特别羡慕有家的人。是啊,我有阿兄还有阿姐和阿父,可他们都有自己的家,阿父也有家,他的家在先帝身上,只有我没有。我就特别努力地给自己造一个家,于是我就有了,我有了灿灿、颜颜、五娘……但是我知道,他们终究是要走的,终究是要有自己的家的……我觉得,我人生到此,上天给我唯一的仁慈,就是遇到了你。有了你,我才有了自己的家。”
他说,阿令啊,我的家是你给你的。
沈令心内酸楚,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只把自己的恋人又抱紧了一点,心内想,可我现在还能是个人,快快活活地笑,也都是你给的。
他想,叶骁没了他,就没了家,可他没了叶骁,就不再是人了。
第五十九回 犹按剑(全)
第五十九回犹按剑
冯映离开塑月,显仁帝赏赐甚厚,回给国主的信里大大夸了一番冯映,国主很是高兴,认为冯映在宗主国面前大大长了他的脸,就把他封为晋王,从郡王衔变成了亲王。
北齐国主最是昏庸不堪,他完全没有想到,在刚立了鲁王当太子的当口让冯映出使和升他爵位意味着什么。
稍微长些心眼的,都觉得鲁王这太子位怕是要坐不长了。
冯映虽然是成年皇子中最小的一个,且出身低贱国主不喜,但现在的北齐太子名声也就比叶骁好一点,而唐庐王之贤天下闻名,这一下,除却早就对冯映归心的清流,好多趋炎附势的人也开始钻营冯映的路子。
冯映接到北齐国主旨意的时候,横波刚接到他,俩人正在流霞关——显仁帝为了让他们多相处,特意下旨让横波从流霞关送他回唐庐郡,按照横波的说法,这就是她大舅被坑成狗
看他接了晋爵的旨意,横波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眸看他,哼笑一声,说你这晋王爵要多谢谢我小舅。
冯映毫不意外,只淡淡地道,“秦王乃北齐监国,自当拜谢。”
此时七月,正是北地一年最好的季节,冯映忽然就想起,去年再晚些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列古勒的县衙里,昏昏沉沉,在生死边缘挣扎。
他上次以贺使身份路过列古勒的时候,他和叶骁密谈一夜,除了局势形态和如何扳倒新太子,叶骁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他是否能配制出“泥销骨”的解药。
他沉默着,摇摇头,坦白地告诉他,他做不到。“泥销骨”无药可解。
他记得叶骁那时候的表情,冷硬的、苍白的,毫无一丝人气与活气——为了沈令啊,他都是为了沈令。
横波看他走神,也不说话,就托着下颌笑吟吟看他。
冯映单薄清弱,瘦薄如纸,想着什么的时候,神态淡远,一双清亮眸子半开半阖,手指轻轻敲在曲起的膝上,横波干脆在他旁边侧躺下来,拉了拉他袖子。
冯映看她一眼,也顺势躺下,两人挨得极近,横波捏了捏了他身上衣服,“你冷吗?”
“还好。”
横波取了被子搭在他身上,把他手握在掌心,冰透了的指尖在她温热细腻的手中慢慢回温,冯映抬眼笑了一下,“……叶大人风流真不是浪得虚名。”
“心疼你罢了。”她笑着从荷包里摸出一丸润津丹,冯映噙了,她指尖轻柔按在他唇上,微微摩挲,觉得略有干燥,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银盒,里头脂膏温润微透,她拿小指蘸了,轻轻往他唇上一抹,一股草木香气浸来,冯映抿了抿唇,看他几无血色的薄唇重又润泽,才笑吟吟地道:“我舅舅们能做的都做了,敢问晋王殿下,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