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先帝赏赐给他的。先帝那么憎恶他,怎么可能会给他东西呢?
他清楚地看到,年幼的皇子去父亲身边,想要和父亲说最后一句话,被父亲就近取过玉佩,砸了过去。但先帝病弱多年,没有力道又失了准头的玉佩,砸在叶骁脚上,他赶紧捡起来,捧在手里。被宫人带出去的时候,叶骁举着昆山佩给他看,一张小脸上满是泫然欲泣的倔强,他说,阿父,先帝赐给我玉佩啦,这个贴身的玉佩是先帝赐给我的!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摸摸小孩的头,柔声对他说,阿骁是个好孩子,拿着吧,这是我送给陛下的,陛下赐给你,你以后有任何事情,拿着它来我面前,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什么事我都为你做。
小孩带着眼泪,笑了出来。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蓬莱君喟叹着轻轻合拢手掌,昆山佩无声碎成齑粉,自他掌中滑落。
他说,沈令,我答应你。
而就在同一天,叶骁踏入大理寺的深牢。牢狱最深处,一间完全封闭的铁筑牢房里,一个男人被枷锁扣在一张凳子上。
那是李拓儒,瑶华的初恋与她现在的丈夫,这次谋反案,就是他与横波合谋,率军杀入宫中。
他是条汉子,历经酷刑,一句话都没从嘴里撬出来,而他的府里也什么都没搜出来,现下男人瞎了一只眼,胡乱缠着绷带,布条上黑的红的,早看不出原色,另外一只眼睛在看到叶骁的瞬间,显出一种狼一般的光。
他让人全部退开,在他对面坐下,看了他一会儿道:“现在不是提审,我就是看在故人面上,过来看一看你。”
李拓儒死死看着他,“你见过瑶华了?”
“没。”他干脆的答,“我要不要去见她,取决于你。李拓儒,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
“哦,那她知道什么?”
“叶骁!”李拓儒暴喝一声,身上铁链动摇,叶骁面无表情看他,“如果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就立刻告诉我,但我不能承诺你任何事。而你现在只能信我。”
李拓儒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他看着对面神态自若的男人,仅存的眼睛狐疑地眯起来,他舔了一下裂开的嘴唇,心内快速盘算,过了一会儿,才谨慎地道;“……瑶华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现在什么都没说。真用上刑,你觉得她会好么?”
这点李拓儒当然知道,他咬着牙,反复思量良久,才艰难地道:“……叶横波告诉我,瑶华盗取过你的令纸。”
果然。叶骁闭了一下眼。他在看到钱孙河的口供的时候就立刻起了疑心,他的令纸看管不是特别严格,尤其他和黛颜五娘都不在王府的时候,被盗并非不可能,但是上面用了自己的印玺就匪夷所思了,他的印玺一直亲自保管,他思来想去,行印离开自己身边只有一次,就是瑶华来找他求情,撤下他外衣那一次。
而因为盗取令纸而导致李拓儒被胁从谋反,瑶华犯的是死罪。
“你是怎么嘱咐瑶华的。”
“我让她无论如何不能说出这件事。”
叶骁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说?”
李拓儒现下心内稍定,他看了一眼叶骁,“我准备说叶横波拿流霞关走私一事来要挟我。”
“……话多则漏。”叶骁简单地说了一句,便起身离开。
在他转身刹那,李拓儒艰难地道:“……瑶华她,会没事么?”
他回头冷笑一声,“……卷到这种事里,怎么可能会没事?”语罢,他转过身,疾步而出,淡淡地丢下一句,“我会尽力的。”
出门之后,他立刻到大理寺的女牢,到了单独关着瑶华的那间牢房。
瑶华瘦得脱相,却好歹没受什么伤,看到他的一瞬间,瑶华掩着唇,泪珠断线珍珠一般落下来。
叶骁闭了一下眼,他没有进去,隔着木栏抓住了她的肩头,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你什么都不知道。”
瑶华一惊,漆黑瞳仁水光润泽,看着他的样子像一只受惊的鹿。
叶骁平静地凝视着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了你的孩子、你的丈夫,你什么都不知道。”
瑶华睁大了眼,叶骁松开了手,看她沿着木栅缓缓滑倒在满是赃污的稻草上,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转身离开。
五月三十,叶骁与蓬莱君一起入宫,显仁帝下令,以蓬莱君为主审,开始审理叶横波谋反案。
六月初五,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叶横波谋反案。
叶骁换上细罗的圆领朱色官袍,头上展脚幞头,金带横腰,平日风流全被掩去,好一个姿容端庄的大理寺少卿。
他临走前,捏了捏沈令的手,但是一句话都没说,便离开了秦王府。
三司会审唯一的难关,就是显仁帝到底想怎么办这件案子,这个非常关键。
其实到现在,该审的都审完了,该抓的只有多的没有少的,拖到现在无非是事情太大,没人敢判而已。
所有人到齐,蓬莱君示下此次审案的原则:重判慎刑。意思就是证据确凿的要重判,但是尽量少牵连人。
听了这句,御史中丞心领神会地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那青城君是主谋还是从犯?
叶骁一听,真不愧是老官场人,这个问题正中核心。
按照《显仁律》来说,谋反主从皆斩,但是,主犯和从犯之间有个量刑上的绝对分野,就是只有主犯的父母子女俱处以绞刑,从犯是父母子女皆处以杖一百,流三千里的流刑。
如果青城君是主犯,那幼子叶永波就要处以绞刑,但他若是从犯,叶永波就是流刑,能保住一条性命。
这个事情就微妙在,叶横波和青城君包括王姬都死了,叶横波板上钉钉的主犯,这个跑不掉,但是青城君是主犯还是从犯,却犹可商榷,而这就关乎着叶永波的性命。
蓬莱君没有说话,只瞥了御史中丞一眼,对方特别识相,说这个问题太重要,先存疑不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横波长子,叶怀要怎么处置。
叶怀是横波和原配阳公子的长子,今年八岁,素来羸弱,按理应绞。但是这就很有些麻烦。
因为叶怀的生父是塑月第一名门,阳家的嫡支公子。叶怀长大,应该是阳家的族长——其实上面两个问题可以合并成一个问题:显仁帝想不想留王姬一脉的性命。
第七十回 共心缪
第七十回共心缪
听到这里,蓬莱君终于抬起头,“你们无法拟出初审条陈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们这群废物连自己的意见都不敢提么?
这帮人多不要脸啊,齐声躬身道,“下官无能。”
叶骁一直在旁边不说话,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出来,说行啊,你们既然都不想担这个责任,那这活儿我来干好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刹那之间毫无预兆的消去了一切表情,深灰色的眸子像是雨前雷云,森冷威压,“那我就以叶家族长秦王叶骁之名,奏请圣上,召集七色名门族长,召开决议!”
他这句话说完,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下午就抓着他合议,麻溜在第二天早上,拿出了一份初案奉给蓬莱君。
叶横波主犯,青城君从犯,叶怀绞立决,叶永波除皇籍流三千里,终生不得入仕。
李拓儒系从犯,斩立决,妻子儿女并绞刑。
余下各色人等,十七人斩立决,三十七人绞刑,流放九百五十五人,革职等等数之不尽。
叶骁把案卷呈递给蓬莱君,男人默默看完,指头在卷宗上敲了敲,抬头看他,“……既然你呈上来,就证明你认同这个量刑,对么?”
叶骁没说话,他移开了视线,只点点头。
蓬莱君也点点头,他本想让叶骁走,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唤了一声,“叔靖。”
叶骁垂首侍立,“在。”
“沈令来找过我。”这句一出,叶骁猛的抬头蓬莱君继续道:“他用昆山佩求保下阿柔的血脉。”
“……君上答应了?”
“嗯。”蓬莱君面无表情的点头,他招手让叶骁过来,叶骁靠过去,坐在他脚下的几子上,头靠在他膝上,手里揉着蓬莱君的袖子,蓬莱君摸了摸他的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所以你不用这么痛苦地逼自己。徇私枉法的人是我。”
不,我也徇私枉法了。叶骁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没有逼自己,所有判决都是按律而行,合该如此,如有恩典,应该典出圣上。”说罢,他顿了顿,“……阿令实在该拿昆山佩为他自己求些什么的。”
蓬莱君低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可他所求的,除了你,还有什么呢?”
是啊,沈令所求的,除了他,还有什么呢?
叶骁抬手,遮住了自己一双苦笑的眼睛。
第二日,蓬莱君独自入宫,显仁帝当时正在月华宫陪卞阳,他到的时候,夫妻二人正依偎在廊下,卞阳靠在显仁帝怀里晒太阳,看他来,立刻起身倩倩福了一福,蓬莱君微微颔首,说今日太液池那边早荷开了,甚是娇艳。
他一向寡言,又生得一副冷淡美貌,整个人像鬼多过像人,卞阳除了日常寒暄统共没和他说上过十句话,难得听他说这样闲情逸致,立刻奉承,对显仁帝道,现在左右也无事,不如与君上去那边赏花。
显仁帝刮了刮她鼻子,叹气道:“阿父是白子,受不得光。”
卞阳连忙致歉,蓬莱君摇摇头,说不妨事,便有宫人过来撑着伞,一行人往太液池而去。
只见阳光之下碧波万顷,荷花娇艳摇曳,卞阳深深吸了口气,自从福福死后从未笑过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少见的松动。
显仁帝拍拍她的手,柔声道:“要坐船么?”卞阳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边早有人备好了船,是一艘龙头画舫,气派极了。
显仁帝握着她的手,感慨地道:“这船还是阿爹留下的,阿娘喜欢莲花,他就为她造了这艘船,你看两边有船帮可以放下来,让人踏着去采莲蓬。”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蓬莱君道;“我小时候为了够莲蓬,差点从船上跌下去,还是阿姐一把拉住我的……”他说到这里面上刚才微微泛起的那一丝笑意忽然就淡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用力扭过头,蓬莱君像是没有察觉一样,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叔靖也差点掉下去过,阿恒也是,叶家的男孩子,个个都皮得很。”蓬莱君的声音平静而从容。
过了好一会儿,显仁帝才扭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声是。
显仁帝忽然想起了那封王姬给他的遗书。
里面没有提到一句关于楚国王姬自己的话,只告诉他,要好好待卞阳,她年纪小,让着她。她在信里写他脾气急,所以有的时候气急了一定要冷静,想一会儿再说。有些话,皇帝说出口,说不定就是生灵涂炭的大劫。还有叶骁,他们最小的弟弟虽然嗜杀,但操守才能俱是无人可及,对他宽容些,多信信他,他性格佻达,又深爱一个宦官,言官肯定不会放过他,但他是个好孩子,你千万要信他,不要再如这次一般,冤枉了他。此外,也不要再逼他了,他的性子你不知道么?认准了的事情,一百头牛也拉不回。你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了,对他好一点,别太逼迫他,有些事情就遂他的意罢。叶骁这样大年纪,这样的脾性,能安定下来,已然很不错了。为人兄长的,只能多担待了。
她只把对他的所有担心,全部写在了这薄薄一张纸里。他一闭上眼,似乎就能看到写这封信的时候,他的姐姐一定是一边叹气,一边落笔,说不定还会小小声嘟囔,说仲平啊,你可要记在心上啊,因为以后,就不会有人在你耳边这么唠叨,姐姐不在啦,可就没办法再帮你啦。
是啊,他的姐姐,全心全意为他为这个国家的姐姐,已经不在了。
显仁帝看着那艘从小就坐的船,忽然就站住,他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对卞阳说,我有点儿头晕,就不上去了,你上去看看吧。
卞阳哪里会自己一个人上船,便依偎在他身边,摇摇头,道,陛下不去我也不去。
显仁帝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看着面前的船,一言不发,蓬莱君站在他身后,安静不语。
不知站了多久,他慢而疲惫地道:“回去吧……”便拖着步子,向日华宫而去。
他一路沉默不语,在走入日华宫的时候,忽然转头对蓬莱君道:“……这次……辛苦可怜叔靖了……”
语罢,他又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迈步走入融融夏日,也依旧深晦无光的殿内。
当日下午,叶横波谋反案量刑初案送入,留中五天之后,批复而下。
青城君桔罗睺与安宁王姬叶横波废为庶人,除籍去族,赐恩准予收葬。
楚国王姬叶柔除籍去族,降为乖命侯,谥为灵,以侯礼葬之。
叶怀改判了与舅舅叶永波一起流三千里,李拓儒改为胁从从犯,本人斩立决,妻子儿女与父母兄弟俱流三千里,余下不少人都各自轻判。
同日发下的还有之前留中已十数日的流霞关一案,而与叶横波谋反案的宽容相比,流霞关一案则极为严苛,为首十五人皆判斩立决,其下二十二人绞立决,余下流放十八人,一百二十人革职永不录用,几乎比大理寺拟定的量刑都重了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