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撩到你的宿敌[古代架空]——BY:结罗

作者:结罗  录入:04-24

  然后四个月后,十月底,显仁二十年的初冬,两个案件一共七十九条性命落地。
  十一月初,叶骁带着沈令和黛颜离京前往列古勒的前几日,他独自去拜访了蓬莱君。
  蓬莱君极其寡言,只干巴巴地对叶骁说了一句,一路小心,便闭口不言。
  反而是叶骁,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问了他一个问题,他问,“君上,斫龙九台阵里,到底是什么?”
  蓬莱君朱红色的眼睛抬起,一瞬不瞬地凝视他,然后他合眼,轻轻喟叹了一声,他说,那是你本来应该去的地方。
  叶骁不语,蓬莱君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低声道:“但是我后悔了,我舍不得。”
  叶骁笔直看他,“阿父,我一直有个疑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被造出来的。”
  这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
  所有人都很清楚,他的诞生就意味着永夜幽有可能会现世,但他甫一出生就被套上“昆山碎”、加上封印,并且所有人对永夜幽严防死守——没有人想看到永夜幽现世,那他是为了什么被制造出来的?意义何在?他这点所谓异能只能保自己的命都还不大利索,犯得着为了他搭上一国皇后?
  而搭上一国皇后的性命、甘冒可能会放出永夜幽的风险,也有把他制造出来,这图什么?
  看着那对凝视着自己的深灰色眼眸,蓬莱君慢慢掩住了他的眸子,然后叶骁感觉到一个亲吻落在自己的发顶。
  蓬莱君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我说了,我后悔了,我舍不得你。”
  语罢,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撤开掩在他面上的手,“……为什么问这个?”
  叶骁乖顺地在他掌下眨了眨眼,“我不想再回来了。就让我死在北边吧。”
  “……”蓬莱君没有说话,他放下手,轻轻摸了摸叶骁漆黑的头发。然后低低说了声,别动。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他看到的一根白发拔了下来。
  他拈着指尖一根白发,低声道:“去吧,不要回来了。”
  然后在他们离京的前一天,毫无预兆地,叶骁收到了一份来自显仁帝的诏书。
  上面写着,效蓬莱君例,降等以封,赐沈令灵墟郡君封号,且谕令后世,此不为先例,不可再开。
  没有任何册封礼、没有册封使者、没有仪式、没有亲迎的黑漆车,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纸诏书、一套玄色正装和银册银宝。
  但是他们从此之后,确然有了名分。
  两人接了圣旨,叶骁看着漆盘里一套玄色正装与冠带佩剑和旁边的银册银宝,拿着册封诏书又看了一遍,挨着沈令悄声道:“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啧,你告诉我阿令,你刚才听到宣读册文的时候是怎么忍住不笑的?啊哟……还有这个,北齐沈氏,克裕谦恭……翰林院那帮人是从哪儿抄的这个哟,怕不是我高祖母的册文吧,笑死我了……”他念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仰头倒在榻上笑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过灵墟君这个称号衬你,丁仙于灵墟山化鹤,你就是我的鹤。”
  他这句说得风流缱绻,沈令顿了顿,回头看他,看他一张俊美容颜半埋在茵褥之间,深灰色眸子含情脉脉,沈令小心翼翼收好册宝,捧了盒子把礼服装好,放进这次要带走的随身箱子里,到他身前,被叶骁一拉,跌躺在他身边,他侧头捧着叶骁面孔,曼声唱道:“……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听他唱《丁令威歌》,沈令一笑,捧住他的脸,“我和你,百年之后,能葬在一处,牌位放在一起啦。”
  叶骁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淡了,“……这是你自己挣回来的。没有你南有楼救驾,哪里来这个册封呢?”他伸手摸了摸沈令的面孔,“这是我的阿令,一刀一枪,拿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沈令握住他手掌在掌心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挨过去,吻了他的嘴唇,两人唇齿相依间他低声呢喃,“陛下还是为了三郎,若不是真心疼爱你,怎么会做下这样的诏书。”
  “……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弟弟了吧。”叶骁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又小奶狗一样舔了舔,“他觉得对不起我,但他哪里对不起我呢。”
  叶骁想,是我们对不起阿姐。
  想到这里,他黯然垂头,过了一会儿,复又强颜欢笑,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放在他掌心,“喏,今儿日子好,我这个也做完了。”
  沈令打开,内里是个箭簇,中间菲薄一片白骨,四周拿精钢镶嵌,尾端穿了根精钢竹节的细链。
  这是沈令的心头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阻止永夜幽现世之物。
  叶骁因为爱他,而给了他杀死自己的权力。
  叶骁小心翼翼为他把箭簇挂在胸前,一手虚虚掩在沈令胸口伤处,他说,哪,我的性命就在这里了。
  沈令想,你就是我的性命。
  这一天,世间皆知,塑月秦王叶骁的配偶,是个曾经敌国,如今属国的宦官。
  天下嘲笑,道叶骁这个败家子这次真是败家败到极致,再没人能超越了。
  于是他的段子里除了杀妃夺妻之外,又多了个龙阳之好,分桃断袖,被一个宦官蛊惑到公然婚配,丢尽塑月的颜面。
  大家都在说,沈令这样一个宦官,新鲜劲儿一过能在叶骁手下活个几天?
  他们两人却毫不为意——在意什么呢,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心就好了。
  第二日,叶骁便带着沈令黛颜和窈娘,离开了丰源京。
  他们十二月抵达的列古勒,在抵达的第二天,叶骁收到了一封信。
  蓬莱君写来的,一页薄纸,鲜血满布。
  在知道丈夫被斩首的第二天,列瑶华自缢身亡。
  叶骁与替她承担一切罪责的李拓儒的苦心孤诣,依旧挽回不了她的性命。
  她安静地,死在了距离丈夫悬首示众的丰源京一百里外,专供流放犯人歇脚的流配所。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后,叶横波唯一的遗孤叶怀,发着高烧,死在了舅舅叶永波的怀中。
  小小的孩童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唤了一声阿娘。
  这些都只不过是显仁大狱下微不足道的小小水花,除了他们的亲人,无人在意。
  谁也不会在意吊死的女子死前最后的愿望是与丈夫合葬,而小小的孩子一口薄皮棺材,埋在了城外荒坟,母亲的身边。
  这些啊,就像是落在纸上的泪痕,随着岁月流淌,痕迹干了、黄了,然后纸变得粉脆,轻轻一口气便碎了,再无人知晓。
  这场大狱最终真正落了幕,而无数人的人生,被撕得七零八落.
  叶骁安静地把这封信收起来,转过头去,对担心他的沈令轻轻笑了一下,他轻声道,我没事,然而沈令觉得,他的三郎随时会碎开,与那些亡灵一起消失。
  他一把抱住叶骁,叶骁只顺了顺他的背,慢慢地说,我没事。
  沈令想,你怎么可能没事呢?
  他们这一年的除夕,是在列古勒过的。
  这是沈令在塑月渡过的第四个除夕,与去年的团圆热闹比,今年大家萧索了很多,只有繁繁抓着雪花,一狼一人在这儿傻乐。
  灿灿今年八月生了个男孩,黑头发黑眼睛,叶骁当时松了口气。
  叶骁在孩子还没生的时候就跟蓬莱君和显仁帝通过了气,虽然免不了被老哥拎着耳朵骂,但是知道自己弟弟不至于绝后,显仁帝还是挺高兴的,大手一挥,赐名翩然,随便找了个偏远宗室,说是他们的孩子,过继给叶骁做嗣子,直接记在了玉牒上。
  然后沈令就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大堆赏赐,再加上那个突发的册封,其实可以理解为显仁帝替自己弟弟心虚了……
  叶骁深沉地跟他说,大概是我哥觉得多少对不起你吧……沈令呵呵了一声,没理他。
  现下小孩四个多月,生得好看极了,聪明伶俐,能抓着雪花的爪爪往它肚子上爬了。
  年夜守岁,翩然睡在摇床里,繁繁喜欢弟弟,伏在摇床边专心致志看他,雪花被五娘抱在怀里撸,发出小奶狼一般的嘤嘤嘤,窈娘走进走出,忙着张罗年菜。
  这一整天,叶骁都淡淡的。虽然该喝酒的时候仰头就干,该笑的时候朗声而笑,但其余的时候,他都淡淡的,让沈令看了悬心,就像……去年年初,他知道横波与王姬死讯的那天一般。
  这一年以来,在沈令眼里,叶骁完全不正常。
  瑶华的死、叶怀的死,他都冲淡自若——这不是叶骁,叶骁是一个连阿菩的死都会为之感叹的人,何况是他曾爱过的人与他的亲人呢?
  沈令觉得,叶骁像一根即将被崩断的弦,已经快要被拉到极限了。
  子时一到,一群人冲出去放炮仗,灿灿牵着繁繁,只有沈令和窈娘留下来照顾翩然。
  丑时过去,出去玩的人都回来,街上人声稀落,叶骁没回来。
  到了丑末,看别人都睡下,沈令披上裘衣,走了出去。
  街上还有些人,多半是要回家的,他逆着人群,上了城墙。
  在城墙面向丰源京的方向,他找到了叶骁。

  第七十一回 刹那光

  
  第七十一回刹那光
  叶骁安安静静,蜷在墙角的阴影里,整个人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只有肩上一线反映着泠泠月光。他把头头埋在手臂里,身侧是一个撮起来的雪堆,上头一炷残香。他身前城内灯光点点,欢声笑语,他身后城外一片肃杀的冰天雪地。而他就栖身在这个缝隙中,被困得动弹不得。
  沈令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叶骁像是没有察觉一样,一动不动,沈令把手炉放在他手上,过了一会儿,把他冰冷的手捂暖和了,才小心翼翼握住。
  沈令一手搭在膝上,仰头从自己呼出的白气里看着满天繁星,“……三郎,这不是你的错。”
  叶骁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沈令继续道:“如果有错,是我的错。是我杀了横波,是我没能保护王姬。三郎,你如果要恨,那就恨我,恨无能的我、没有保护好这一切的我,但是你不能恨你自己,好吗,三郎?”
  叶骁还是没有说话。沈令吐出一口气,把他的手捏紧,过了良久,才轻声道:“……你还有我,阿骁,你还有我啊……”
  天地静默,他话语尾音袅散,沈令近乎无助地攥紧叶骁的手。
  四更更鼓响起,沈令觉得自己浑身都冻透了,他听到叶骁嘶哑开口。他的声音从布料里透出来,闷而沉,“昨天……我睡到半夜,忽然就醒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那里想,今天是阿姐和横波周年,一年了,我怎么一次都没有梦到她们?她们是恨我的吧?大概是恨的吧?我就想,可恨我也没关系,我求求你们,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像是名为痛苦的滚烫河水,流过荆棘遍地的龟裂土地,带着深刻的疼痛与疲惫。
  “我之前没有在伪装,我就是……怎么说呢?没有真实感。就一切都是虚的,我总觉得自己回头,就还能看到姐姐和横波,我永远在列古勒,她们就永远在丰源京。然后我在昨天醒过来的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我是真的,被丢下来啦。她们都走了,都不要我了……”
  “我小时候只要哭,阿姐就会来看我,把我抱在怀里哄我,我大啦,闯了祸,阿姐会生气会骂我,可现在,我在列古勒,就算眼睛都哭瞎了,阿姐也不会一边给我擦脸,一边点着我的额头数落我了。”
  “她们是恨我的,不然怎么梦里都不来骂我呢?她们确实也该恨我的……我啊,真的什么都没有保住。怀儿死了,怀儿那么小啊,以后要是到了地府,横波问我为什么没保住怀儿,我该怎么回答她呢?我有什么脸见她?横波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留给我的怀儿,也没了啊……”
  手炉滚下地,纯银的盖子摔到一边,里头碳灰撒出来,在凌晨清冷的空气中炸出一蓬淡青色的烟。
  “我不能替阿姐服丧……瑶华也一样,我想尽一切办法想保住她的性命,但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若她丈夫死了,她一定会自尽,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救不了她的丈夫,救不了她……”
  听着他近乎于啜泣的声音,沈令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拥入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扳起他的脸,“看着我。”沈令温柔但是强硬地道,他凝视着那双看着自己,水光莹润,宛若雨前天空的眸子说:“你记得吧,横波的遗言,她说,对不起,她害你伤心了,她的死是咎由自取,和你没关系,还有,她爱你,她不恨你,所以,你不能恨自己。”
  是啊,横波是爱他的,正如他也同样地爱着横波。
  可是横波死了。他明明察觉了横波的阴谋,但是他没有阻止成功,横波死了,被他的恋人亲手杀死在天和殿须弥座上。
  然后横波告诉他,她不恨他,她爱他,所以他不能恨自己。
  沈令捧着他的脸,对他说,阿骁,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叶骁早在十一个月前就该落下的泪水,终于在此刻潸然而下。
  他说,阿令,我到现在都好疼啊,一想到他们我就好疼。
  “阿令,我不想回丰源京,我受不了,我懦弱吧,我能亲手把怀儿的名字写进绞刑,但我不敢回去看一眼他们的坟墓。”
  他看着沈令,面上浮起了一个异常纯粹,也同样异常悲伤的表情,然后泪水不断滑过他犹自带笑的唇角,“阿令,谢谢你救了永波和怀儿。”虽然最终,那个孩子还是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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