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宇收起伞,将伞交给阿九,阿九接过伞,退到一旁,待二人入门再把门关上,拦下室外冷风,留二人室内交心。
“久等了。”花千宇站到安明熙面前,笑道。
安明熙闻之,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否定:“没在等你。”说完他看向花千宇,见花千宇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改口:“不是特地等你。”
花千宇握住他的双手,为之回暖,又问:“想我了?”带笑的桃花眼牵引人心,令观者为之心动。
不由再一次移开视线的安明熙回道:“两日前才见过面。”他用否认的态度回答,却没法笃定地说“不想”。
分开之后,每一刻都是煎熬,甚至比那花千宇离京后漫长五年更难熬。直到当风波平息,安明熙回头去想时,才意识到上一次见面,就在两天前。
反应到自己对花千宇的依恋与日俱增,安明熙试图克制。
花千宇捧起安明熙的双手,放到了自己脸颊两侧,贴着他的手掌心,道:“我想你啊,所以我来见你了。”他闭上眼,嘴角微勾,舒缓的神态似睡着了一般。
安明熙从他面上瞧见了疲惫。
“原本只是想短暂地看一眼……”花千宇喃喃。
不打算留下来吗?安明熙心思,他突然想和花千宇说说和离的事,可一切还未落定,会有人期待负心汉做口头上的弥补吗?
“明熙去过恭亲王府?”花千宇睁开眼,嘴角挂着的笑让他看上去愉悦又轻松,仿佛方才只是眨了个眼。
被拉回思绪的安明熙盯了他一会,见他神色无异,才把白日经历讲述……
在轿子里的时候,安明熙全身心都在自己身上,无力关心远处的喧嚣。走出轿子后,安明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为何伯尹要把他带到恭亲王府,为何王府门前横着几具尸体?纵使陈虎已派手下入府,待人护送安明熙安全离开后陈虎也会进入确认恭亲王的安危,安明熙仍是从脚下尸体手边捡了把剑,涉险亲自率兵探查。
从前院到客堂,死尸无数,看衣着都是王府护卫和禁军士兵,家丁们不知躲去了何处。活下来的其中一名小卒瞧见安明熙一行人,擦去从额头至眼皮的血,抱拳向安明熙及陈虎行了军礼。不待安明熙询问状况,士兵便将他们领至客堂。只见厅中是被血染红的二人,躺在地上的那位多半亡殁。另一人单膝跪于亡者前,那人背对他们,紧握嵌入地板的长剑,低头静视亡者,似在默哀。透过背影,安明熙认出跪地哀悼之人乃伯尹——那地上的人呢?会是卫忠良吗?地上之人所穿是象征权力顶端的紫色官服,“已经死了。”士兵告诉他们。
听完安明熙轻描淡写的讲诉,花千宇问:“吓到了吗?”
安明熙摇头。
他并非没见过血,但鲜红的场面复合着血的腥味,刺激他的感官,令他腿软,也令他反胃。无论多少次,他都无法适应。
安明熙看着花千宇,他想离得更近些,却又觉得不够克制,于是一动不动,接着原来的话题道: “皇叔不在王府。”
花千宇点头:“他进了皇宫,说是找你……不准是料到王府会受血洗,先一步避开了灾厄。”
“也好——卫尚书为何出现在王府?”
比起卫忠良是怎么死的,那会的安明熙更关心花千宇的情况。清楚恭亲王出府后,安明熙没在王府中久留。
“是恭亲王。王爷以兵符引诱,引卫忠良到王府面谈。”
“尚书的胆量……”
“胆大的是恭王爷,敢在自己府中对未来天子身边的大红人下杀手。卫忠良相信王爷存反意,认为王爷在被知晓握有一半兵符的情况下只能与他联合。”
“兵符真在他手上?”
花千宇摇头。
安明熙脱口:“大皇兄。”
花千宇的双眼瞬间亮了,他惊喜问:“如何猜到?”
“圣旨、通关令牌,以父皇给大皇兄的权重,再多一块兵符也不令人诧异。”
花千宇提起安明熙的左手置于双唇前,在他手背落吻,笑道:“是,不愧是明熙。”
安明熙抬起右手,弯曲食指及中指,夹起他的脸颊肉,捏了捏,问:“累了吧?”
“嗯,是有些困。”
恍然注意到花千宇过高体温的安明熙把手盖在了花千宇的脑门上——印象中,花千宇的身体向来是热的,但现在,这额头是否烫过了头?
“我没事。”花千宇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右手拉下。
“让御医看看呢?”安明熙说。
花千宇摇头。
“没事?”
“没事。”
“歇息吗?”
“嗯,”花千宇点头,他松开安明熙的手,笑道,“那么,千宇先回去了。”
挽留的话卡在喉中,安明熙愣愣地看着不等他回复便离开的花千宇,看他拉开大门,踏过门槛,看他回身相觑,弯腰行礼,看门渐渐合上,偌大的宫殿仅剩自己。
就这么回去了?安明熙可没让他回去歇息。
阿九提着热水推开大门,见安明熙一个人傻站着,便问:“小公字……花将军呢?”
安明熙回道:“回去了。”他垂眸,掩饰眼中落寞。
……
“要去见他吗?”安明镜问。
花千宇顿住,侧身看回安明镜,问:“‘他’是指……”
“安明熙。”
“是,”花千宇点头,坦然承认,“殿下有事交代?”
安明镜微微蹙眉,正色道:“你二人之间的事我可以不插手,但若引来非议,别怪我狠心处置。”
“千宇会小心。”
“你的‘小心’就是在夜里私会吗?纵使外人看不出你的癖好,你让他们如何看待你与曾经的储君来往密切?”
花千宇推手作揖,重复:“千宇会小心。”
“别让花家和皇室沾惹污名——好自为之。”
——即使安明镜有过交代,花千宇也承诺会注意,但与安明镜分别后他还是去了重华殿,只因白日里与安明熙对视的那一眼。说不上是直觉还是默契,他知道安明熙在等。
他能忍受寂寞,却不甘让安明熙寂寞。
自重华殿出来,花千宇骑马回到花府时已近三更,这个时间点府里未睡的本该只有值班的守卫,但管家乐福却门神似的一脸严肃地伫立大门前,直到听见马蹄声,他才有了反应。
“小公子!”乐福匆匆走下台阶,来到花千宇面前。
见他焦急,花千宇心生不安,下马,忙问:“出事了?”
乐福点头又摇头,回道:“相公让你到客堂去见他。”
“何事?”
乐福再摇头:“老奴也不清楚,但二公子被相公关了禁闭,老奴想相公是动气了。”
难不成是要算“奉旨谋反”的账?
花千宇拍拍乐福的肩,安慰道:“别担心。”便与乐福擦肩,走入府中。
通向客堂的路灯火通明,花千宇一边走一边打哈欠,心里期盼花决明能放他早些回去睡觉。就算把他关祠堂也好,只要有能躺的地儿就行。
花千宇本想用放松的心态应对,因他深知花决明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但入客堂后,瞧见花决明眉头紧锁,眼含利剑的神色,他霎时困意全消,腰板都直了不少。
“爹。”花千宇温顺地低下头。
花决明冷然,问:“你和四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向来不喜拐弯抹角,但这么直接还是让毫无心理准备花千宇受了惊吓。
花千宇抬头,投向花决明的目光里带着惊疑。
“爹怎么会这么问?”
“你只需回答是否对四殿下存有非分之想。”
花千宇低头,没有作答。
花决明见状,一股怒气涌上咽喉,他压下怒意,尽力让声音保持平和:“若你否认,这事情就这么过——”
“是,”花千宇抬头,毅然,“我对他有非分之想。”
“嘭”的一声,花决明一掌拍在桌上,怒而起立:“你这逆臣贼子!对得起先帝和列祖列宗吗!
花千宇无言以对。
花决明深吸一口气,道:“从今往后,不准再接近四皇子。年后,尽快成亲。”
花千宇抬手作揖:“恕孩儿不能答应。”
“父母之命,容不得你置喙。”花决明丢下这话,拂袖而去。
第165章 尾声上
自安明镜登基为帝,安明熙封号贤亲王,暂代尚书令出入庙堂,因参与要政而未受封洛京之外;过往时常远走的安明心最终也决定定居都城,明明每每见到安明熙都不会有好脸色,他的康亲王府还是要建在贤亲王府附近;持有另一半兵符的安明阳将兵符交还新帝,反受新帝放权,荣获北疆一带的兵权与治理权,受封北武王。各州本就有刺史和督军在,他若不想管,撒手便是,行动不受限。
不等爆竹声响,安明阳便率领平城军北上回归平城,让乐洋于京城看哑病,也让乐离忧留下好接待年后将至都城拜访新帝的突厥使团——和乐洋一块留京是乐离忧的请求,若不考虑他们的功绩,不考虑乐离忧的另一身份,安明阳不仅不会答应,还会把他当逃兵处置。
新帝登基,九州焕发活力与生机,一切似乎都在往好发展,只有安清枫染上恶疾,咳血不止,因症状符合,又有安清玄作为前例与源头,御医判定他被安清玄传染了痨病,只是安清枫身体健壮,邪气隐而不发,潜伏数十日才冒头。得到御医诊断,王府上下戒严,只有卫澜毫无防备地亲近安清枫,于是安清枫的饮食起居全由卫澜照顾。
卫澜说:“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你给的,为你死也不算没有意义。”
安清枫仰头,手掌盖着双眼,勾着嘴角笑得凄凉:“偏偏是我呢,偏偏是根本没探望过他几次的我……我是被这天诅咒了吗?”
没有过多的安慰,卫澜只说:“我会陪你。”
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的安清枫彻底地依赖起了卫澜,府中的大小事也全权交由卫澜处理,卫澜成为了恭亲王府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
前脚才为国斩杀叛贼让安明熙改观,后脚便染上重病,安明熙为自己对安清枫的偏见感到内疚,不畏感染的风险诚心拜访,但接见他的只有卫澜。
卫澜带着面纱,在数步之外对安明熙道:“贤王爷还年轻,应该更爱惜自己的身体。若不是澜儿不能听的话,贤王爷可让澜儿转达。”
“只是拜年……”安明熙作揖,说,“前阵子多有得罪,皇侄想当面赔不是。”
“贤王爷的这份心意,澜儿会切实传达。”
见卫澜仍没有让他见安清枫的意思,安明熙放下手,直起身,对卫澜道:“望王叔早日康复。”
卫澜点头,微笑道:“不管王爷还是贤王爷,新年里都会如意。”
安明熙再作一揖,转身离开。出门前,他回头看卫澜,只见卫澜吩咐了旁人几句便摘掉了面纱,向内院走去。
“真有主母的架势。”安明熙身后的阿九感慨。
安明熙摇摇头,说:“现在的他看上去好多了。”
阿九点头,心道:是啊,过去给人的感觉要阴暗得多。
跟着安明熙出了恭亲王府,阿九问:“王爷,现在是去……”
“花府。”
“这是……”
“回府。”安明熙从袖中取出锦巾,掩着口鼻离开了恭亲王府。
自安清枫染病,处境改变的不仅仅只有安清枫,当初所有接触安清玄的人——就算没有近距离接触也都被当作病人对待。受影响最小的当属一国之主安明镜,毕竟朝廷百废待兴,身为皇帝的安明镜总不能丢下责任跑去养那不知是否有的病。为避免安明镜及大臣受到传染,刚上任的尚书令安明熙平白多了一月的假期,此间不能上朝,必须通过尚书令的公文也统统又专人送到贤亲王府,送到安明熙手上处理。
自禁于贤亲王府的这段期间,花千宇曾数次到访,但他担心传染给花千宇,因此一再拒绝见面,就算花千宇故技重施,□□来见,安明熙也是退避三舍。见安明熙急得生了气,直道他老大不小了还小孩子心性,花千宇也不好纠缠,留下一封拜年帖,像只淋了雨的狗狗失落离开。
安明熙打开了那拜年帖,帖中除却新年祝福,还为没能第一时间关心深入险境的安明熙而道歉,看样子是有人把安明熙曾被伯尹抓为人质一事告诉了花千宇。安明熙读完,只回复了一行字:我很好,新年快乐。随后把回帖让人送至花府。
那是好久前的事了。坐在轿子里的安明熙掰着手指数着上一次见花千宇的时间,忽然听人吼了一声——
“就你家那姑娘还想高攀相府?”
也许是太久没听到花千宇的消息,安明熙竟然市井小民的闲话起了兴趣,便让轿夫到路旁停下,他坐在里边静静地听。
“丞相夫人不是皇亲国戚,大公子夫人也不是世家出身,我家妹子那么漂亮,怎么就不行了?”
多亏他们洪亮的嗓门,安明熙在轿子里就听得一清二楚——竟然寂寞对这种事产生兴趣,安明熙自嘲地扬起嘴角。
“荷花再漂亮也比不过那些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小姐,就算你请的画师再好,把荷花画得再好,人家大将军也看不上!”
相府只有一个将军,看来确实是在说花千宇。
“管他!那可是大将军说的只要良人,不问门楣!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攀?哈哈哈哈我忘了,你女儿长得跟个歪瓜裂枣似的——”
“你娘的!”
“欸,说就说,怎么打人呢……”
良人?安明熙一愣,正想了解更多,那俩大嗓门弱了下去,安明熙听不清,身子不由往窗口靠,左耳贴在了帷幔上,但随后也只听到二人齐声:“谢谢老爷!”
没一会,耳畔出现阿九的声音,他说:“王爷,听说小公子……”
似乎觉得措辞不太好,阿九换了话:“听说相府正在筹备……”
阿九摇摇头,又一次改话:“听说丞相有意让花将军娶妻——王爷要不要去找将军问问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