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足够清醒,早已清醒地认识到不该把自己人生寄望于他人。
安清枫抱着卫澜走向外头,推开门,走廊边上,三名仆人正处理地上的血泊,他们身旁的木桶里盛着腥红。见安清枫走来,仆人们起身,毕恭毕敬地弯下腰:“王爷。”
安清枫视若无睹,绕过他们,朝长廊另一头去。
卫澜环着安清枫的脖子,盯着地上的血,若有所思。
“那是卫忠良的随从。”安清枫忽然道,解释死者为谁。
“府外的人呢?”卫澜问。
“让他们等着。”
“会有人怀疑。”
“那么,”安清枫放下卫澜,“我出门一趟。”
“去哪?”
“太子那儿。”
听此,卫澜请求:“请让澜儿同行。”
“你去?”安清枫笑了,问,“在担心我吗?”
卫澜不语,但他的不否认就是安清枫最想要的回答,他牵起卫澜,换了方向,向大门去。
门外有一顶轿子,轿子旁站着两排随行护卫,他们在隆冬的风里站得笔直,等着主人回归——很遗憾,无论如何,他们是等不到主人现身了。
派了下人去解释卫忠良正受招待,一时半会还不会出府,随后安清枫便在他们的目光中坐上马车,离开了亲王府,向皇宫去。
“奴性,”安清枫透过车窗,王府前伫立的男人们在视野中远去,他嘲讽道,“既然决意谋反,何必摆出忠于皇室的姿态?全杀光一了百了。”为取得安清枫的信任,卫澜早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尽数相告。
“皇权至高无上,强取必引无数人起兵捍卫。”卫澜淡然回话。
安清枫看向卫澜,笑道:“所以,这天下人都摆脱不了奴性,自愿做了走狗,为他人的荣华奔走。”
卫澜语塞,良久,别开了脸。
……
陈虎的命令被哨兵门一声接一声地传到大门处,城门大开,平城军迅速而有序地奔入军中,铁蹄阵阵远去,伯尹却未动手划断安明熙的喉管——少了安明熙这一人质,他如何突破面前的层层包围?安明熙审视着士兵们,想他们的枪头是对着伯尹,还是对着他,但看陈虎愿意下令放行,而不是拿他的安危打马虎眼拖延时间,他想至少陈虎不是卫忠良的手下。
狗急跳墙,然随着时间流逝,安明熙渐渐放下了见阎王的准备,他本就在赌,赌平日里冷情冷静的伯尹会为了自身的性命或者主人的安危而留他一命以作人质,在伯尹带着他奔走时,他必有机会摆脱。他本有把握,然目的达成时,松懈的刹那,剑刃刺骨的冰凉令他胆寒。
“在等什么!”伯尹对侍卫们吼道,“等死吗?还不快过来帮我!”
原本举旗不定的五名侍卫们被揭了底,再不能装作局外人而旁观,只好围成圈,举剑将伯尹和安明熙护在身后。
伯尹不能理解安明熙为何会临阵变卦,竟把皇位拱手让人,难道是认为改变不了安明镜被护送着坐上龙椅的命运而选择卖人情给安明镜吗?他原先不认为安明熙会这般懦弱愚蠢……不管如何,他必须尽快回到卫忠良身边,就算没能来得及让卫忠良提前应变,也要在其他方面帮上忙,他深信现在还不是终局,深信卫忠良会带着他们力挽狂澜——现在,他要离开这里。
“让开。”伯尹沉声,“我死,他也别想活。”
陈虎举手,枪杆“咚”地一声齐响,兵卒们收起□□,队伍靠着墙垛,整齐排成两列,让出一条生路。伯尹推着安明熙,让安明熙始终走在他身前,五名侍卫分列二人前后。
走下石梯,伯尹带着安明熙来到墙下,地面上的士兵警戒着,直到陈虎走了下来,命他们收起兵器。
伯尹要了六匹马,安明熙才想伯尹推他上马时是逃跑的大好时机,伯尹便向人要了捆绳,显然是要避免他反抗逃跑。士兵面面相觑,没有动作,伯尹威胁:“快去,不然就算我不杀他,你们的四皇子也免不了缺胳膊少腿。”此话一出,即刻有人喊道:“我去拿!”
入城的军队已然走远,伯尹按耐不住,放声催促:“快点!”
麻绳到手,伯尹让手下绑上安明熙的双手,以防安明熙反抗。
想到花千宇曾提过的方法,安明熙十指交扣,主动把双手伸了出去,让来人将他绑上,可手腕间虽有余地,那人捆得紧,他难以从中挣脱。
伯尹将安明熙丢上马,让马儿驮着安明熙,自己也踩着马镫坐上了同一匹马,待手下们也都做好准备,伯尹便拍了马屁,让马儿奔驰。
陈虎望着他们骑马远去,举手,唤道:“来人——”他话还未说全,旁人便握拳向后,用力捶向他的腹部,陈虎皱眉,见那位小卒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是生面孔,不对,是方才从马上跃起接圣旨的小个子——让这么个不懂规矩的小少年去打仗没问题吗?这张发狠都显得稚嫩的脸让陈虎的火气卡在半途没发出。
“别动,我去”——陈虎看着乐洋的口型,明明没听到声音,却像是听见了。
乐洋卸去兵甲,骑上马,追向安明熙。
“陈校尉,现在如何?”神机校尉马吉安问。他一直在墙下,隐约听见了安明熙在墙上说皇位换了人,听到陈虎说开门,之后面对的便是安明熙被侍卫挟持的场面。
陈虎回道:“跟上去。”——即使乐洋方才让他“别动”。
打哑谜吗?话都不好好说?平城军的人,好张狂。
第162章 162
进入街市,伯尹与两名手下分道扬镳,让一名回卫府报信,让另一名去找卫堪,而自己领着余下三名手下一路通行无阻地来到亲王府前。瞧见门口等候的队伍以及轿子,伯尹庆幸卫忠良今日的行程与以往不同,这才让讨伐的军队不及找上。他下马,让护卫向他报告情况。护卫说卫忠良正在亲王府等安清枫回去,半炷香前有人进亲王府,说有紧急情况要向卫忠良报告,可进去到现在都没出来。
“愚昧至极!”伯尹火冒三丈,然情况紧急,他必须杀入亲王府确保卫忠良的安全,没心思再骂这些只会听从命令的蠢货,他抓安明熙下马并丢进轿子中,命令护卫们:“看好他!”
“太子?怎么会——”
伯尹掐着问话之人的脖子将他拉近,怒目圆瞪,道:“他是人质,要救他的人现在就守在周围!若你们无能到让他逃了,失去保障的我们只能一块死在这儿——听明白了吗?”这人刚点下头,伯尹便松手把他丢到一边,拔剑,领着随行的侍卫们杀进亲王府。
从马背上下来,安明熙的五脏六腑才缓缓归位,那股作呕欲也才渐渐平息。他还以为自己无法安然落地——不是因内脏四分五裂而死在马背上,就是从马背滑下而死于马蹄下。来不及等五感恢复平常,反应到伯尹离开的那刹那,安明熙便尝试以蛮力挣脱捆绳,可结果也只是让雪白的双腕多了几道红痕。
安明熙举起双手,试图用咬的方式解开死结,方钻研了一会,轿子外便传出了特别的动静——
“喂!干嘛的!一边去!”
“你是聋的吗?我说让你滚——你!”
“小心!”
利刃出鞘时的金属滑擦声宣布了战斗的开始,脚步声从身后靠近,安明熙警惕地转身面向竹帘,一名护卫掀开竹帘伸手欲把他从轿中拉出,但这手还未触及往里头缩的安明熙,胳膊便被斩断掉在了地上,截面喷出的血撞上了安明熙的脸,安明熙呆愣地看着竹帘落下,他把目光转向那似乎还会动的断臂,又看着断臂流下的鲜血渐渐走到自己脚下。
狭小的空间里,活人与断臂以血相连。
恍然间,外头恢复了平静。竹帘再度被掀起,所见是熟悉的面孔。
……
龙椅换了主人,安明镜还未换去囚衣,只在囚衣外套一件狐裘。他长发披散,手肘支在扶手上,撑着脸,睥睨台下锦衣绣袄地安明熙,话道:“到了这般境地,你以为我还会把皇位交还于你吗?”
士兵们守在外头,将偌大的宣政殿留给了他们。
安明熙不卑不亢,直视安明镜的双眼,反问:“感激我吗?”
“现在我才是真龙天子,你的态度——”安明镜眸色一沉,“是大不敬。”
“而我是救了真龙性命的人。”
“那我该为我的救命恩人做什么呢?不如……将你赐婚于千宇,让你如愿当上花家女主人。”
安明熙闻之不怒反笑:“是想通过羞辱我找回优越感吗?即便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在我面前还是感到自卑吗?”
“太子殿下还真是自信过了头。”安明镜握紧手中圣旨,起身,走下台阶,走到安明熙面前,将手中圣旨举到他胸前,冷然:“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安明熙伫立不动,道:“我与花千宇的关系父皇早已明了。”
“你想说就算你好龙阳,父皇仍决意把皇权交于你吗?”
“正因我好龙阳,父皇绝不可能让我继位,”安明熙接过圣旨,将之敞开,让其上文字在安明镜面前显露,“圣旨不假,然其中内容大概非是父皇书写……‘朕’字的写法与父皇笔下有些分别。”
安明镜抓起圣旨,仔细审视。
“你的意思是……”
“大皇兄,”安明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为防万一,父皇把选择权交到了大皇兄手上,然大皇兄无心称帝……起初皇兄选择了你,往后和我交谈时改变了注意。”
安明镜收拢五指,紧攥圣旨。
“心安理得地接下圣谕吧,父皇可不止一次向我明说他有多欣赏你——从我决定争储的那一刻起。”
……真的是这样吗?安明镜听着安明熙的话,心下隐有喜悦,但同时他对安明熙的话抱有质疑,不敢轻信。
“我体内有一半花氏的血。”
“你当清楚,父皇从不讨厌花氏,对于花相的信赖更是绝无仅有。他担心花氏会因拥有太多而变得傲慢,以至于重蹈颜氏覆辙……初衷许是为了花氏的延续。”
安明镜低头沉默,安明熙没能瞧见他的表情,只是道:“你该为你的血脉骄傲……别让他们失望。”
“他们?”
“父皇、千宇,还有爱戴你的所有臣民。”
安明镜抬头对上安明熙的目光,他把手背在腰后,毅然道:“我会。”
安明熙后退一步,弯腰作揖:“臣弟告退。”
……
此前心中还有些许挣扎,但真正把权力交托后,安明熙反而觉得轻松,他想自己果然不适合做皇帝……现在该做什么呢?
在他被乐洋救出后,守在附近静观的陈虎也领着小队人马赶来,他们本欲先将安明熙转移到安全地带,等风波过去再送安明熙出来,然而安明熙坚持要亲眼确认花千宇的安危,于是他们只能护送他向皇宫去——安明熙估计花千宇从牢里出来的第一步便是清理宫中奸佞。
到了皇宫,安明熙如愿见着了完好的花千宇,但二人只是远远对视了一眼,花千宇便到别处去执行任务了。
乐洋突然上前,站在安明熙面前,心中装着事的安明熙被吓了一跳。乐洋忙鞠了几躬表达歉意,安明熙扶起他,说道:“没事……嗓子受伤了吗?”从脖子外部上看,没有外伤。
乐洋摇头。
“去看御医吗?“
乐洋还是摇头。
“那……会恢复吗?”
迟疑片刻,乐洋点了头,安明熙松了口气,笑笑,又问:“戴面具的是离忧吗?”毕竟领军者若是外域面孔,会引起恐慌。
乐洋点头。
“太好了,你们都平安无事。” 安明熙说着,不知不觉弯了脊梁以与乐洋平视,态度柔和得像对待一个孩子,使乐洋颇为羞涩——大家都长了个,只有他的视角还是原来的高度。
乐洋偶尔会想,是否因为指骨受了伤,才导致他的身子骨到现在也没长开?虽然毫无依据,甚至不可理喻,但乐洋总觉得该有个理由,可一旦这么想了,他又会期盼自己能重新说话时,身体也能重新发育。
“你想带我去哪吗?”安明熙问。
看安明熙从宣政殿出来后有些失神,想到安明熙现在即没了父亲也没了皇位,乐洋想他也许需要到宫外寻找安慰。他看着安明熙,张张口说了什么,但安明熙全然没读懂他的口型。乐洋有些丧气地垂下脑袋。以安明熙的身份地位,他可不能抓起安明熙的手就在手心书写,只能乖乖地退回安明熙身后,不再自作主张。
僵持良久,安明熙想到解决他们之间沟通障碍的方法,他说:“我没有想要去的地方,也无事可做,乐洋想带我去哪儿,便领着我走吧。”
乐洋闻之,猛地点头,高高兴兴地让安明熙上了宫内马车,自己做了车夫,驶向宫门。
在正门看守的陈虎放行后,挥手让骑兵跟上马车——隐藏的风险仍在,恭亲王府方受屠戮,就算有乐洋护卫,他们也不能放下戒备。
……
安明熙下马,仰头看向相府的牌匾,再把目光落到乐洋身上。
乐洋也不知自己选的目的地是否合适,但花府确实是最让他感到温暖的地方。他对着安明熙笑,笑得渐渐心虚。
唉,这哪是给四皇子安慰,明明就是让四皇子殿下陪他回家。
安明熙看着乐洋的模样,轻笑着拍了拍乐洋的肩,道:“进去吧,很久没看到花相他们了吧?”
他的温柔倒让乐洋更觉得难为情了。
花府的封条刚撕下没多久,府内忙上忙下,直到安明熙踏入门槛,一边忙活一边调笑的下人们才注意到安明熙的到来。刹那间,重见天日的喜悦消散,相府骤然变得安静,下人们统统退到一旁,那份警戒与敌意显而易见。
为什么四皇子还能出现在相府?为什么还有脸出现在相府?下人们心中想着,他们以为安明熙才是真正谋夺皇位的罪人,可即使如此,他们也不敢出声责骂。
乐洋不明白他们为何会是这般反应,他想说点什么,但无奈嘴巴张得再大,他也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