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花雅兮同座的皇帝安清玄如以往一般冷着脸,与这宴会氛围格格不入,毕竟他之外的人即便有什么不快都会扮出自在模样。不过他也并非不给面子,而是他向来如此,倒比往来阴晴不定的皇帝要受人敬爱得多。待花千宇归位后,他扫视众人,冷声问:“四皇子呢?”像是终于注意到有这么个人。
常年跟随四皇子安明熙的小太监阿九弓着身,低着头走了出来,跪在地上,五体投地,抑制自己咽喉的颤动,答:“禀陛下,殿下正在准备寿礼。”
“这时候才准备?”安清玄皱眉。
“回禀陛下,准备已久,但……这份寿礼有些特别……非是物品。”
安清玄沉默看着下方额头依然贴着地面的阿九,阿九许久不闻其声,不住冒冷汗同时心中慌乱:本应该阻止殿下!要阻止殿下才对!
他害怕安明熙的行动会让作为寿宴主人公的皇后大发雷霆,那安明熙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他劝过殿下的!他就是不听!
不对,他应该更尽力地阻止殿下犯傻……
顷刻间,阿九的脑海中闪过许多想法,直到皇帝开口:“罢了,你下去。”
“是。”阿九抬起头,还没露出脸就又磕了一次头,后才低头退下。
花雅兮表现得落落大方,像是一点都不介意安明熙迟迟未到,或者说,若不是安清玄提起,她根本不打算提起这么一个人。
花千宇看完这场无伤大雅的闹剧,优哉游哉地接着吃起点心——嗯,不算太甜。
对于四皇子的命运,他可一点不好奇,不过对于这个人本身,他还有点兴趣,毕竟他时常出现在太子安明镜口中,但他出入后宫多次,却始终未见这么一人。这是今年将束发的花千宇第一次参加皇后的生宴,便又撞在了安明熙不在的时候,看来两人还真是无缘份。
那人倒是比大家闺秀还要深居简出。
乐声响起,舞姬们来到宫殿中央,冷清的晚宴慢慢热闹起来。邻桌之间隔得不算远,宴客开始和旁人说笑。
花千墨微微倾斜身子靠近对花千宇,低声问:“小千宇,许太元不是不为皇事做事吗?你如何劝服?”
“美人计。”
花千墨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道:“辛苦你了。”
花千宇无奈:“墨哥,你在想什么?”
“不是这样?”花千墨反问。
“当然不是——许太元喜欢的是长惜院的姐姐。”
“我就说你怎会做那么大的牺牲?”花千墨重新坐正。
“墨哥,你可别玩了。”他不信花千墨会真的那么想。
花千宇看向殿中央——女儿们腰生像北风拂过的细柳一般柔软,舞动的身姿优雅又妩媚,尤其是在中间主舞的粉衣少女,一颦一笑都动人心扉。
花千墨见他看得专心,戏谑:“有中意的?”
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没——跳得挺好。”不过也不罕见。
“不觉得人美?”
“嗯,没。”
“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入你的眼?”花千墨无奈自语。
“墨哥,言之过早。”他还小,不着急这些有的没的。
花千墨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摇摇头——他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关心小千宇的终身大事了?
一曲舞毕,舞女退下,乐曲戛然而止,安静得让人有些不适应,稍后,琵琶声独奏,清清冷冷,凄凄惨惨倒是与之前的热闹毫不相符,让宴会上的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这哪是能在寿宴上奏响的曲目?何况还是皇后的寿宴?众人不禁看向皇后,想看她的反应。皇后不悦地皱眉,却也没有大发雷霆。
稍等,有一青年一老太用着戏腔唱到了殿中央——这倒是别出心裁,谁人不知皇后喜欢听戏?
皇后的眉头舒展,她看向皇帝,以为这是他布置的惊喜——不然谁敢这么放肆?
待青年和老太退下,一个腰身纤细的红衣女郎,左手的红袖高高抬起,右手置于鼻前,挡着面孔,款步姗姗而来。女子轻缓地放下手臂,同时朝着大殿门口盼去,像是再找人。待她回头,展露出全部面孔,在她低眉抬眼间众人几乎忘了呼吸——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张脸,长眉大眼,厚重的睫毛突出那双摄人心魂的明眸,那眸子里盛着陨落的星光,这星光像是不用触碰,只要多看几眼就能渗出来,仅仅一双眼就能将“楚楚动人”四字表现得淋漓尽致,又何况那挺而巧的鼻子,那偏厚又轻盈带笑的唇,连带着那双耳都可人得紧……
花千宇看傻了眼,离此人最近的他此时强烈地想要伸出手触碰她,探探这可人儿是否是真实的,但他又怕这真碰了,仙子该回到天上了,于是他只能坐着,眼中过滤掉了台上的其他角儿,耳中只有她轻吟的小曲,连目瞪口呆的皇后摔了杯子都未曾注意。
红衣女的媚像是与生俱来,举手投足皆能将男人的小心肝提到嗓子眼,但那股柔弱劲却让人忍不住随着她的性子放慢动作,生怕出一点唐突让她落泪。
——也让女人忌惮。
花雅兮摔了薄杯,但连乐声都戛然而止了,台上的女子却还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表演。太监趴在地上收拾好了被子,几乎是趴着离开。花雅兮看向安清玄,连他也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动向一般。
既然皇后不怪罪,红衣女子也还在表演,乐坊的人只好接着演奏。
什么意思?
花雅兮忽略表演,看向安清玄。
什么意思?请一个如此相像的人专门来气她吗?
安清玄像是没注意花雅兮的视线一般,看着戏剧的他依然面无表情。花雅兮重将新表情整理,又一次挂上了柔和的微笑——
我倒要看看你们搞什么把戏。
女子用空灵而清澈的声音诉说悲喜,用细致入微的演技重现了一个女子悲惨的一生——
她与郎君真心相爱,郎君的母亲却生生把他们拆散,并让他重婚,娶了一个富家女儿。于是他们只能在夜里在湖边凉亭碰面,直到他母亲以及妻子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事。联合起来将她活生生沉了湖。此后湖上的夜晚常出现一个白衣女子,唱着凄切的歌,年复一年,盼着郎君来与她相会……
《河上女》的故事早已耳熟能详,但这场戏却因女子的演绎而更加惟妙惟肖。落幕之时,花千宇随着早已换上白衣的“河上女”落了泪。
花千墨回头看他,笑他小孩子心性,这都能哭。可刚觉得他可爱没多久,带着泪眼的花千宇出口就是一句:“我要她。”眼里依然盯着台上未下台的美人。
花千墨一愣,而后笑了出来:“眼光是高,不过好歹喜欢女子,哥哥放心了。”
不过看皇后的反应和皇帝的态度,以及这不怕死的花旦……
花千墨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旦角排着队准备离开清和殿,女子还未退下,花千宇只顾盯着看,投入如他也被安清玄愤然捶桌的声响吓到了——
“胡闹!简直胡闹!”
旦角们心惊得即刻跪下,只有那花旦跪得慢。与其他人相比,他没有畏首畏尾地弯腰埋头,而是挺直身板正视皇帝。
“你堂堂大宁四皇子,在这胡闹什么!真是丢了皇家的颜面!”
安明熙的表情冷着,没了先前的媚态与娇弱感,他只问:“皇后娘娘看着可开心?”
清清冷冷的声音,没有特意抬高声调,听上去确实是男儿声。
这完全是花雅兮意想不到的结局——虽说不见已久,她怎么就认不出安明熙?
这难道不是安清玄有心导演的?
安清玄也没给花雅兮回话的机会,冷声宣布:“下去!罚你一月禁闭,不得踏出安仁殿门!”
安明熙看着两位座上宾,竟勾起了唇角,看得花雅兮心下发寒。见她脸色有变后,安明熙才低头领罚——
“是。”
第4章 004
永寿宫即太后寝宫内——
太后颜慧之与安清玄隔方桌而坐,一名宫女站在他们身旁给他们端上沏好的茶。颜慧之端起茶托,掀起茶盖,鼻尖探入杯中——茶的热气扑鼻,味甘而清香。
一口入腹,颜慧之盖上茶盖,道:“虽说老身斋戒期不便出永寿宫,但老身的耳目可都在……小子可真够大胆,但若非陛下放纵,他怎么能演完这出闹剧?”颜慧之拂手让下人退下。
宫女躬身,带着其余的宫女太监出了寝宫内门,关上门,退至院中。
“只是一时没能认出来人。”
“是陛下以为悯妃复生,还是陛下看着那张脸出了神?”
“朕只是入了戏罢了。”
“悯妃之死非是皇后,也非是哪位妃子陷害,是她自食其果,令皇室蒙羞,陛下可莫再念她。”颜慧之放下盖碗。
“朕明了。”安清玄面上平淡,但拳头却紧握,一副压抑着痛苦与愤怒的模样。
“……那小子倒是天生媚骨,以为他长大会有些阳气,谁知越长越有他母妃的姿态,没点皇子的模样,一股子狐媚气,比起做皇子,倒……指不定又是下一个老十二——”
安清玄出声打断:“熙儿再怎么说也是儿臣的儿子,母后的孙子,母后怎么能出言蔑之?”
“是不是陛下的孩子还不一定呢,陛下莫忘了妖妃是怎么死的。”
安清玄憋着一口气,终于发怒:“真怎么会忘?是你们以莫须有的罪名当着九岁小儿的面处死的!”
“哦?”颜慧之瞟向安清玄,“七年过去了,陛下还在怪罪?陛下倒是个用情之人,人赃俱获竟依然深信不疑吗?”
“母后,”安清玄调整表情:“母后若不想让儿臣记恨,往事请莫要再提。”
“好,但请陛下谨记,只要老身还活着,就不可能让那妖孽坐上皇位,你可别偏心得太明显了。”
“……朕只想让他做个闲散王爷。”
“那在他像个男人之前,可要他不得出宫,别让百姓看笑话,丢了皇室的颜面。”
“劳请母后继续护他周全,若他再出事,朕这一次必然深究。”
“陛下在威胁老身?”
“不过告诫。”安清玄站了起来。
颜慧之抬头看安清玄:“陛下这茶,还一口未品。”
“不用,太后喜欢,留着喝吧。”
……
散宴之后,花千墨没憋住,笑了一阵,弄得花千宇脸色都不好看了,他可难得变脸。但过了那夜,事情也算过去了,花千墨没再提,花千宇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即便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乐洋也发现主子的心不在焉。一日在伺候笔墨之时,他发现花千宇笔下之人竟是那日殿中吟唱的四皇子——即便画未完全,但那低垂的眼帘,悲悯的神韵,这般气质绝对是那四皇子!
乐洋当时虽然被带进清和宫,但毕竟是下人,离主子们有些距离,只是在一旁待命,所以没听见那句“我要他”,也就不知当时主子心绪,只是自己也被那皇子迷了眼,目不转睛,看个不停。
乐洋见花千宇认真的模样,一时把到嘴边的“为何”又咽回去了,只静静地看着他把人物画的越来越具体。
公子的画与当朝主流的宫廷画不同,洒脱而不显繁复,充满仙气。就连绘作一个人最难描摹的的眉眼,他也仅需几笔就能让那人的神情气质却跃然纸上。他不会像一些画师,为了方便或者呈现富态,故意把一个人的脸画得圆润,若是公子想画谁,不仅会追求神似,还会追求形似。公子记忆好,落笔稳,画工巧,重现某个场景或者人物,根本不是问题。
乐洋不禁得意地想:若公子让他的画面世,必然会有人竞相模仿!
可惜公子虽然几近全能,但为人低调,除了中试,也没激起多少火花……
花千宇用了朱砂给原本仅用了黑墨的画卷上颜色,细致地给画中人的眼角、眉心点上红妆,为美人的唇抹上一抹红。而后他放下小楷毛笔,换了大楷,将水分饱满的毛笔沾上朱砂,鼻尖落在画纸上,很快晕染开来,不均匀的红色有着耐人寻味的美……
画成之后,他似乎还想题诗,但刚要落笔,便放下了,最后连落款都没弄上。
“公子有心事?”乐洋问。
花千宇不答反问:“画得好吗?”
乐洋不吝赞美:“画仙再世也不过如此!”
问这种问题,公子是怎么了?
花千宇依然没有表情,要知道平常就算是装的,公子也是笑嘻嘻的,悠然模样更甚那逍遥仙人。
“公子有心事?”
花千宇摇头,双手背在身后,道:“看着画,干了再收起来,我出门一会。”
“我……”
“你留下来等画干。”
乐洋看着他离开,又望回那画,心思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在意自己的画了?
……
京城夜灯盖不住星月,夜晚清风微拂,散去白日残留的几丝热度,蛙声虫鸣被嘈杂的人声完全盖过。仙儿向站在走廊尽头的花千宇看去,他像是这浮躁人世中唯一的清净,手背在身后,看着远处。晚风吹起他长发散落的部分,那背影一时间竟像个遗世孤立的小仙人。
仙儿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哪来的什么仙人?
倒是个无双公子。
她走到他身后调笑:“哟,小公子什么时候也会在夜里来访了?”
他遥望西南面那栋新盖的楼,问:“那楼是做什么的?”
那楼?
仙儿朝他看得方向望去。
她掩口低头暗笑:“大宁喜好男风,想必小公子有所耳闻……那栋楼是为了应和龙阳之癖的客官所建,到时会有好些貌美小倌出台,如今小倌们暂住在较远的南座……公子有兴趣?”
龙阳……
花千宇摇头:“姐姐说笑。”
“好啊,”仙儿佯装生气,“你老是当我说笑,是不把我一区区女子的话看在眼里?”
“姐姐……”花千宇叹气,后笑道,“姐姐知道不是。”
仙儿也笑:“公子是有烦心事?”
“……几日前,有幸得见一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