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镜按下怒火,镇静又倨傲道:“我会是下代皇帝。”神色颇有攻击性。
花千宇耐心告诫:“会,但并非十成把握——先皇治下换了多少任太子,当今圣上又是如何坐上今日之位,殿下当以史为鉴。”
安明镜无奈,舒了口气,道:“这世上敢这么和本太子说话的,除了母后只有千宇你了——你不怕惹我不悦?”
“千宇相信殿下心中自有定夺。”
明明此时谈及的是谏言之事,安明镜一阵沉默过后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的智慧……也许比我更适合坐上皇位。”
话音一落,花千宇的脸色一变,气氛顷刻间肃穆——
“留侯并不比汉高祖更合适帝位。况花家志不在此,能不失先祖基业,保今之高位,守皇之天下,护民之祥乐便是花家世代所求——这点,太子殿下想必比陛下还清楚。”
安明镜为化解空气的凝滞,故作爽朗地笑了几声,拍拍花千宇的肩,道:“千宇言重了,怪哥哥开了过分的玩笑。”
花千宇也用着笑脸回应:“是过分了。”
“……”安明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再拍不下去。
……
“秋分,上茶。”花雅兮坐上主位。
刚沏好茶的秋分分别给兄弟俩倒上清茶。
“姑姑有事要言?”
花雅兮点头,后道:“闲杂人等,都退下吧!”
“是。”宫女太监齐声应道,随后向着大门的方向后退,快碰到门槛才转身离开。
人都退去后,守门的宫女关上大门。
“再过不久,千宇就十五了吧?”花雅兮柔声问。
“是,下月月底便是。”
“那么,今日之后,你便不能再往宫里跑了。”
“为何?”安明镜先开了口。
虽然过往花千宇也并非时常入宫——为了不让皇帝怀疑皇后与娘家有所勾结,一月多是难有一次,而花千宇的两个哥哥花千墨和花千树也多年没有到后宫走过了,但这句“再不能”是否严重了?
“侄儿近来太惹眼,容易引是非——最难猜测是帝王心,以防万一,该小心为妙。既然你也要十五了,当然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自由。”
一直沉默地听着的花千宇点了头。他知道,这个“自由”不仅仅是入后宫的自由,还有其他各个方面……他是花家的孩子,盯着他的眼睛数不胜数,何况是他自己有心引来更多的目光。
他不后悔,无论这些多加的视线会带来多少磨难——既然他是花千宇,这些坎坷或早或晚都会来。
花雅兮抿了一口茶,缓缓放下茶杯后,接着道:“陛下是否真乐意让明镜接任大统,我尚且怀疑。”
安明镜不服:“母后何出此言?”
“太子若多外出走走,便能听到不少关于花家想要谋权串位的言论。百姓都有这般猜想,何况是坐在那尊位上的陛下。”
“母后多少年未踏出宫门一步,怎知这些风言风语?”
“但我的耳目都在。”花雅兮淡然接话。
“父皇不会听信那些谗言。”
“是,如果他是个昏君,花氏早已被株连九族。但高处不胜寒,无论他过去是多么信任兄长,既然他在这个位置上了,如今能给的信任就不是绝对的——不然以千墨的才干何至于做了三年的侍郎?”
“但……父皇总该信任我吧?”
花雅兮叹了口气,摇摇头:“镜儿,你已经成年了,不再是个孩子了,看待问题不该总如此天真。”
“就因为我身上有着花家的血?”
花雅兮闭上眼,一次轻缓呼吸过后,她睁开眼,缓缓道:“如果不是因为你身上有花家的血脉,你现在连太子的位置都碰不到。”
安明镜哑然。
“你想坐上皇椅,母后会不顾一切帮你……你知道母后今日为何要说这些话吗?”
花雅兮停顿了会,不见回答后,她重新开口:“因为我希望如若你未来要在皇位与花家的繁荣中做选择,你能选择后者,而不是前者。”
“为什么?”
花雅兮柔声劝道,目光里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怜惜与慈爱:“因为只要花家还在,便可保你一世,但花家没落了,你只是一个不受宠女人的儿子——明白了吗?”在花决明那,她尚且是个被珍视的亲妹妹,而安清玄呢?对他来说,自己又能算什么。
在她的温柔注视下,安明镜咽下一口气,回应:“是。”
花雅兮将视线转向花千宇:“千宇,姑姑向来知道你早慧,所以姑姑也相信你能看清局势,做出正确的判断。但你毕竟年幼,经验还须积累,心性也还须磨练,在现今这个腹背受敌的状况下,你不可意气用事,一切以大局为重。”
花千宇起身作揖:“是。”
“兄长为相,是帝相,他的君主仅有陛下一人,我不求他偏袒镜儿;千墨性子过于温柔,不适合参与夺嫡的纷争……但千宇,我私心希望你助镜儿成为九五至尊。”话毕,花雅兮从位置上站起,对着花千宇行躬身礼。
花千宇把腰弯得更低,郑重应下:“千宇定竭力而为!”
安明镜也起身,弯下了腰。
……
乐洋和白正坐在亭子里谈天说地。
大概是因为时候尚早,这片角落来往的人不多,在没有男男女女纷纷扰扰的情况下,乐洋逐渐放开了自己。
“我过去也看过和你感觉很像的人,头发也是卷卷的,不过你这样的眼睛我是第一次见!”
“他们是什么样的?”白好奇地问。
“大胡子,那胡子都快长到脖子了……”
“胡子啊……”
白摸摸自己的下巴,又问:“还有呢?”
“他们讲话很奇怪,不是中原话,听着也不像方言。他们尝试说洛京话的时候,说得也很奇怪。”
乐洋咳了两嗓子,开始学:“鸡屎啧么奏?”
“鸡屎?”
“其实他们想问的是集市怎么走哈哈哈哈……像你这样口音这么漂亮的胡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白笑了。
注视着白的时候,乐洋忽地瞟见白身后不远处有一富态的中年男子搂着一女子的腰走过,他这才意识到他们正在长惜院中:“我是为了帮我家公子送东西才到这儿的,白呢,怎么会在这里?”
白侧过头,对他道:“你认为呢?”白能从他的话中听他潜意识里对长惜院的排斥。
也是,像他这般干净的小少年,怎么会喜欢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
“你是来喝茶的吗?”乐洋天真地问。
白轻描淡写地反问:“如果我说我是被关进来的呢?”
乐洋不相信:“你这么大一个男人,谁关得住你啊!”长惜院可是关女子的地方。
“若是真的呢?”
乐洋信誓旦旦道:“那我就带你飞出去。”
白像是在笑他天真:“你倒是对你的功夫很自信。”
“当然,你别看我这样……”
就在乐洋还打算侃侃而谈的时候,白见远处一位小童着急地跑来,他即刻站了起来,打断乐洋的话:“我先走了。”
“啊……好。”
乐洋有些失落,而白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于是他也只能离开这个亭子——一个人呆着也没意思,何况他不怎么喜欢长惜院。
跑了几十步,确认小童出声乐洋也不听不见后,白无视传话的小童,回头远望乐洋离去的背影。
不过是初次见面的人,为什么还要怕被他知道真正的自己?
乐洋……
白把他名字口中无声咀嚼。
倒是个好名字,却是像他这个人一般仿佛无忧无虑——令人生羡。
“白哥哥,白哥哥,”小童催促了他,见白转身面向他来才借着道,“王爷派人传话来了,说待会要让你接待,育娘让你赶紧回房间准备准备。”
白表情逾冷,全然不见先前温和的模样。他把一只手背在身后,拳头握紧,用指甲钻进肉里的痛楚平定内心焦灼与厌恶感。
“白哥……”
“好。”白对他淡淡一笑,而后转身,向厢房走去。
忍耐,是他现如今唯一能做的事。失去尊严也好,被折辱也罢,即便片刻的自由需要用生命换取,他也要争取。
——最骄傲的鸟儿死也不能死在囚笼里。
……
自皇后寝宫出来后,安明镜就叫退了三十三,三十三只能远远看着安明镜和花千宇的背影。兄弟两人相随一路,沉默了许久,与安明镜的沉重不同,花千宇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兴奋——皇位自古便不是易得之事,但对于自小一直顺风顺水长大的他来说,夺嫡之争比起腥风血雨,倒更像是祭典上的游戏,只是更困难也更令人投入罢了。
他推举安明镜,不仅仅是因为血脉相连或者说是关系亲近,还因为他发自内心认为三皇子安明镜是继承帝位的最好人选……
“千宇,”安明镜出声,将花千宇从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回来,他抬头看向天际,有些羡慕地呢喃着,“母后什么时候才能像信赖你一般信赖我……”比起说是在对花千宇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姑姑只是太过重视你。”
“呵,你倒会安慰人……宁朝的太子,母后的唯一子嗣,丞相的侄子……何时在别人的口中我才能只是‘安明镜’呢?连母后也一样,即便成年,我在她眼中也不是能独当一面的人……唉,何时我才能让母后、让父皇另眼相待?”
花千宇抬手想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但因为身高差距有些大,外加尊卑有别,他只能背过手,道:“很快会的——哥哥信我的眼光吗?”
“千宇慧眼如炬,为兄自然是信。”安明镜不知他何出此言。
“安明镜是我花千宇选择的唯一主君。”
安明镜一愣,侧头看向花千宇,花千宇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自信而坚定:“不是因为你是我表哥,也不是因为你是太子,而是因为——你有资格统领天下。”
安明镜眨眼,睁眼的那霎那,眼中的阴霾逐渐散去,笑意从眼底升起,逐渐扩开,他说:“得你一知己,是我三生之幸。”
第8章 008
阿九像一个老母亲般与安明熙发生争执,他抓着安明熙脱下的外衣道:“殿下,你把衣服脱了给阿九看看!”外衣上有一块磨烂的地方。
安明熙一边换上新的外衣,一边道:“不要,我没受伤。”
“那你给我看看……”
“不要。”
“要是留疤了怎么办?”
安明熙系上腰带:“我一大男人,留疤就留疤,有什么可怕的?”
“殿下就让阿九上点药也没什么啊?”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这么照顾。”安明熙把衣服穿好了,就是整体有点歪歪扭扭。
阿九心中憋着气,他把双手一垂,敲打自己的大腿,憋坏了般地大喊:“殿下总让我担心才像小孩子啊就不能听话点让我放心吗!”一口气说完不带停顿。
安明熙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会。
红着脸的阿九这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但还没来得及跪下谢罪,安明熙就听话地把腰带解了,他说:“那你看看吧,我觉得没什么事。”
安明熙背对他,脱下里衣,露出光洁的背部,只是左边肩呷骨的位置有浅浅的血痕。
阿九郑重其事道:“有事——那么大的一个伤口,殿下你都不会痛的吗?”仿佛真有这么回事。
“不可能。”安明熙不相信,但又不觉得阿九会骗他。
“殿下你先去床上躺着,阿九拿药箱来。”说完阿九就放下手上已经破损的外衣,到隔间拿药箱——过往的安明熙时不时会受伤,于是阿九就干脆在房间里备好全部伤药。
安明熙回头看自己的背部,但视线之内不见伤口。
“殿下去床上。”阿九很快捧着药箱过来。
看着阿九郁郁寡欢的模样,安明熙乖乖躺在了床上。
阿九先将药箱打开,而后走到盆架出。将其中的毛巾拧干。
“太子下手真重。”他先用热毛巾为安明熙擦拭伤口,刺痛传来时安明熙才觉得自己的后背确实是带伤的。
“殿下也真是,明明知道太子的脾气,还要惹怒他……要不是花公子出手制止,殿下都不知道要伤成什么样了。”
“习惯了。”
阿九带着哭腔反驳:“我没习惯!”
安明熙说不出话。
阿九擦掉眼泪,倒了药粉在伤口上:“阿九真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花公子人真好……太子殿下一定很生气……”
安明熙淡淡道:“不怪你,花……那个人只是有不被问责的底气,出手只是顺便罢了,不见得有多好心。”
阿九叹了口气:“那二皇子呢?后宫里那么多个娘娘呢?学堂里的先生呢?多少人眼睁睁见着殿下被欺负,却又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他们也没透漏半点风声给陛下……殿下想是讨厌太子,也讨厌皇后,所以连着花公子也一起讨厌了罢。”
安明熙无可反驳。
“花公子或许只是‘顺手’,但并不是所有有底气的人都会顺手帮助别人,何况是要忤逆太子?太子打在他臂上的那一下力气也必然不小……”
也是,安明熙心想,花千宇好歹是第一个出手帮他的人。
“殿下日后与这样的人同路,阿九也放心多了。”
安明熙沉默。
阿九放好药,好言相劝:“殿下不是一直想出宫走走吗?这回虽然是去南方,但至少不用再闷在宫中了,不是吗?”
“父皇是不是嫌我麻烦?”
“怎么会?陛下都是为你好。”
“那可是南方啊……多久后才能回来……”
“怎么也比皇宫好啊……殿下也不用受欺负了。唉,这么多年了,要是陛下能斥责太子多几句,四皇子殿下就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了。”
“不怪父皇,他也不知道。”
阿九暗想:陛下真的不知道吗?
但陛下是四皇子唯一个指望了。
“殿下为什么不说?”
“没必要。”
阿九再度叹气:“殿下总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