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是个好说话的,他也不想诸葛行云和花千树因一些误会断了友谊,再三犹豫过后还是决定进去通报,留花千树在门口等候。
答应为花千宇传信那日,花千宇对花千树说:“真不在意了就让它过去吧,继续逍遥自在,面前的世界还是一片姹紫嫣红;倘若还眷恋,那就再试试——反正亲都亲了……照将军祭那夜的情况看,树哥你们啊,不是已经有过尝试了吗?如今身世背景也被知道个一清二楚,顾虑的也不必顾虑了,放开胆子随心去做如何?”
那时花千树回道:“对他不公平。”闻此,花千宇笑他畏首畏尾。
花千宇道:“若所爱之人能给予千宇接近他的机会,千宇做梦都能笑醒……树哥别总拿为他好当退缩的借口,现阶段比起你臆想出的他的未来,更重要的是你当下的心意不是吗?你可是花千树啊!用着颓唐的表情说‘不喜欢’可不像你……把你真正的心情告诉他,不管是喜欢、讨厌,还是害怕,好好倾诉,不要回避谈话,这之后当真断绝来往也好,千宇希望树哥能真正释怀。”
花千树把花千宇的话听了进去,再三思量后,次日晚就到诸葛府找诸葛行云……他把以信为由约出诸葛行云后要谈的话都想好了,然而在真正见面时,原有的乖嘴蜜舌丝毫没发挥应有的效用,说出的只是笨拙的蠢话,诸葛行云的冷漠也让他丢了底气。对着这样的诸葛行云,他耳边多了嗡鸣,想说点什么,却预料到自己在此时开口说话将磕磕绊绊……心脏越跳越快,他失了面对诸葛行云的勇气,但也不想再逃避,于是他低下头,杵在原地。
诸葛行云说:“别再来了。”
花千树抬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别再来了……
他知道自己对诸葛行云做了极其过分的事,也认为被厌恶理所当然,但却不想自己会如此害怕诸葛行云的冷漠。他忽然明白了,他所谓的为了诸葛行云才把诸葛行云推开不过是掩饰内心懦弱的幌子。他太怕了,太害怕会被讨厌,于是逃避,于是远走,只敢把最好的记忆留下……他自以为与那女人有关的记忆已被自己剥除,但事实上,他被她影响了一生。他曾想找到“对自己而言唯一的女人”,为向那女人证明自己并非无忠贞可言,可在他发现自己对身为男人的朋友也有欲念时,女人的话仿佛被证实,他开始在自我怀疑中走向相反的道路,逐渐选择接受这样污浊的自我,流连花丛以一再确认这才是真实的他。
他也曾自以为诸葛行云已变成无关紧要的人,但事实上,自以为男女不拒,也追求新鲜感的他这么多年来都在避免与男人发生关系,因为意识深处,他知道那会让他想起诸葛行云。
他喜欢诸葛行云。时光能将心意掩埋,而诸葛行云能将他从不肯直视的心意剖出,□□裸地展现在他眼前。他百般无视,千般否认,万般拒绝,心被自己禁锢,身体就先心一步带他走向诸葛行云。
然而,当这份心意已无法靠自我欺骗隐藏,他终于卸下伪装,试图真正走向心之所属时,所爱之人似乎已经来不及挽回。
诸葛行云已经决定放下他走向新的人生,他难道还要因一己私欲而打扰吗?
他本该放下,本该避免做会让诸葛行云更厌恶他的事,但心魔太甚,目之所及皆是诸葛行云,闭眼亦挥之不去……见花满楼中的他总呆呆地望着一楼某个固定的位置,于昊终于耐不住对他道:“去找他。”
“嗯?”花千树才回神。
“当初他日日等你,夜夜寻你下落,现在该轮到你了。”若花千树非是自己恩人以及雇主,于昊会以更加严厉的态度指出这点——当初你避而不见,现在他放弃了,不来找你了,你就只是等?
花千树也从未向他倾吐烦恼,但总看着花千树的他作为旁观者也能猜到部分故事。
于昊的话点醒了花千树,所以时过多日,花千树二度出现在了诸葛府前。
花千树他在心中把准备好的台本一遍遍地过,以免自己在面对诸葛行云时结巴,或者又说了来不及收回的蠢话诸葛行云没有出现。
“抱歉,”门内的老管家弯下腰,道“家主他……在忙。”
他微微抬起头,偷偷观察花千树的反应,而花千树只是愣了下,回以躬礼便黯然离开。
管家直起腰,望着花千树行远的背影,叹了口气。他侧头看向门边的诸葛雅雅,问:“真不告诉寺卿吗?”
诸葛雅雅反问:“你真相信哥哥能狠下心来不见他?”
管家想起半月前诸葛行云知道花千树来找他时的表现,摇了摇头,又道:“树公子来此只是为了见寺卿……许为过去之事道歉。”他仍不知内情,但他知道,若二人能和好,诸葛行云会高兴。
“道歉啊……”诸葛雅雅望着花千树离开的方向,喃喃,“能轻易取得的原谅,又怎会被珍惜?哥哥舍不得他难过,我也舍不得哥哥再度受伤啊……”
她从诸葛行云那儿知晓花千树并未娶妻纳妾,她虽不清楚那俩孩子是怎么回事,但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诸葛行云在花千树面前的卑微——将军祭那夜,在那样的情况下,花千树明明能好好向诸葛行云解释,但他最终选择无视了诸葛行云的存在……单单是这件事,她便无法接纳花千树,只是无奈兄长喜欢。她犯过错,自认欠了诸葛行云,欠了花千树,所以她不会再任性拆散,重蹈覆辙。
可是……她的兄长终于决心要放手了啊!她更不忍心看着兄长再一次被当作听话的狗对待——被喂几根骨头、被顺两下毛,很快又被丢在一边,独自落寞。
诸葛雅雅转头对管家道:“吩咐下人别给哥哥透露半点消息……若他有心,他还会再来,到时候看他表现,再决定是否要向哥哥通报。”她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了点什么,补充:“别太为难他,说不定他以后会是你们的新主人。”多年来观察诸葛行云对女人的态度,她早有了诸葛行云只会喜欢男人的结论,如此就算被家丁们都知道花千树和诸葛行云的关系也无所谓,反正诸葛行云也不会娶妻生子。
这么大个京城,喜欢男人的男人多得去了,多她兄长一个不算什么。
“啊?”老管家被她的话吓到了,“老奴是要被赶走了吗?”
诸葛雅雅掂量合适的措辞,解释:“女主人。”话毕,她离开,留下似懂非懂的老管家在原地失神。
……
半个月了,今夜是安明熙第一次来花满楼问信。
未进主楼,安明熙被四处乱跑的花星河撞了正着,他忙扶住小小的花星河,才奇怪这种地方怎会有小孩,他就认出这是花千树的孩子。
喜凤跑来,为花星河的顽皮向安明熙道歉,花星河也乖巧地朝他鞠了躬,道歉的态度十分端正。安明熙看着这仿佛缩小版的花千宇不由露出笑脸,他让小家伙带他去找花千树,小家伙也颇有礼貌地领了路,显然不如以前怕生。
久不来花满楼,见楼内热闹了许多,安明熙忽生物是人非的感慨。不被花千树允许上二楼的花星河站在楼梯下喊了声“爹爹”,立马有人进房为他通报。花千树出了客房门,见是安明熙来,下楼迎接。花千树向他作揖,料到他因花千宇而来,却还是问他来此何事。等安明熙问信,他道:“才过半月,千宇或许还未至营地,即便到了,从北疆把信送来也要花好些时日,殿下来早了。”
“嗯。”安明熙的视线落到了地上。
花千树把他请到客座上,让人呈上好茶招待。
安明熙看向这会站到一起、被楼内姑娘捏了捏脸蛋的两个孩子,问:“在这里……好吗?”再怎么说,这儿也算青楼。
花千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易明白了他的意思,回道:“也不常来,今日随他们玩吧。”他们本就是在比花满楼还混乱得多得环境里出生——对青楼的熟悉感也许正是今夜他们兴奋的原因。
茶来,花千树斟了两杯,推去一杯给安明熙,问:“想他了?”
安明熙回话:“算不上多想。”他反而希望花千宇晚些归来。
花千树笑道:“他大概会想你想到夜里打滚。”
脑中浮现话中的场景,安明熙不由扬了嘴角。
“思念是什么感觉?”花千树又问。
“大概……”安明熙垂眸静思,“会想哭吧。”
第104章 104
安明熙从花满楼出来行在路上,两名护卫随侍左右,更有数名便衣混迹于行人中,为他排查威胁,提防暗杀。
半月前安清枫遭遇刺客,使得近御侍卫们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王孟案发后,不少文臣武将被一一调查,统领禁卫的黄原上将军被指控勾结王孟,证据虽有但安清玄以为尚不充分,不足以断定谋反,于是黄原被押入官狱,等候发落。
安清枫遇刺的前日恰恰是黄原进官狱,而安清枫受命暂时接掌上将军之位的日子。就这巧合性上看,安明熙想刺客的目的有三种,一是报复皇室,二是想除掉安清枫趁此上位,三是不满安清枫受如此重任。这三种目的看似有理,却也薄弱,换个角度想也极有可能与黄原无关,而涉及其他私怨。
随身侍卫在他步入重华殿后停在殿外,分别站在大门两侧。阿九向他跑来,告知他太后要见他。安明熙问:“现在?”阿九点头。
在安明熙的记忆里,太后面对他从来没有好表情,所以安明熙不觉得她老人家是想享天伦之乐,对于这次难得的会面,他没好的预感——百善孝为先,祖母想见他,他没说不的立场。
他虽早做了坏预想,但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你以为你这样的野种能成为真龙吗?”颜慧之用着最平淡的表情说着最刺人的话。
“野种”这类词汇安明熙在安明心口中听过不少,已不如第一次听有杀伤力,但这话从亲祖母口中讲出,足以让他为之一颤。
等了许久,不见安明熙回话,颜慧之又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任她如何刺激,安明熙也不怒,只问:“为何叫我野种?”
“你生母做的肮脏事,我想你即便年幼,也不是一无所知。”
“肮脏事?什么肮脏事?”
颜慧之嗤笑:“攀龙附凤,靠着妃子的身份享受荣华却还与其他男人纠缠不清,这难道不肮脏吗?”
“证据呢?”安明熙认为颜慧之的话没有可信度,但他也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与真相相关的蛛丝马迹。
“证据?”颜慧之冷笑,“她的存在就是证据本身。”
“太后所谓的脏只是因为她入不了太后的眼,不是吗?”
“你!”
“我不信——看样子,父皇也不信。”他不卑不亢道。
本想惹恼他的颜慧之反道因他的平静动了火气,她起身对着安明熙的脸扇了一巴掌,道:“他是我的儿子!”
安明熙不避不挡,任颜慧之在他脸上落了红印,随后直视她的眼,回道:“也是我的父亲。”
“你不配!”
安明熙静静地注视她,好一会,见她没有多的话要说的,于是请退,但不待颜慧之允许他走,他便转身向外去。
“这是警告,”颜慧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也是我对你最后的情分。”
安明熙侧头,道:“尽管来吧。”他把头转回,把手背在身后,坦然无畏地踏过门槛,眼神变得凛冽。
当年之事或许还和太后有关,安明熙忽然想。
对于太后的威胁,在离开太后寝宫前,他尚且担心有人会在身后捅刀,出了这座宫殿后,他也就只把她的威胁当耳旁风了。
——一个无实权的老太太,也只能说几句恶毒的话发发火气了。
他劝服自己,不去和这个一再侮辱他母亲的老人计较。
……
花千树懂得安明熙口中思念的滋味,为停下没有尽头的悲戚,他第三次来到向诸葛府请见诸葛行云,并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若诸葛行云仍不愿见他,他不会再来打扰。然而守卫遗憾地对他说诸葛行云不在府中。花千树不知道诸葛行云是真不在还只是有意避他,他向守卫问诸葛行云现在何处,他们告知他诸葛行云很可能还在大理寺。
花千树离开,走到大道上,在一处茶棚下落座——花千树想诸葛行云回府时会经过此处。他点一壶茶,耐下心等诸葛行云回来。
他也许能直接奔向大理寺求证,但顾虑到出现在官衙可能会让诸葛行云觉得他可怕,他还是选择在诸葛府附近静候。
漫长的等待里,夜深了,行人也少了,茶棚小二提醒他该到宵禁了。花千树点头,并在心中自嘲:装什么痴情?
他起身,离开前留下一锭银子给这一整晚都对他好言相待的小二。他想他该回去了,才向家的方向没走几步,他又想,诸葛行云回来时,走的不一定是这条路。于是他又到已闭了门的诸葛府前,问守卫诸葛行云是否已归,守卫对视后,摇头。见此,花千树认定诸葛行云并非不在,只是拿不在当借口罢了。于是他让守卫转告:“告诉他,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了。”
他告辞后便转身离开。
他没回府,在花满楼喝了一壶又一壶的酒,酩酊大醉后呼呼大睡,日上三竿时在头疼中醒来,坐起时,差点吐了一床。
花千树收拾好自己,喝了姑娘端来的醒酒汤后,忍着不适回到了府中。洗浴后,他来到花千墨的院子,向沈淑芸打了招呼,蹲下,同时抱住两个孩子,拍了拍他们的后背后,扶了额道:“爹爹再去补个午觉。”
一连串动作下来,说困也不困,身体的难受劲早消了大半,但花千树觉得精神颓废,反正之后也无事可为,倒不如睡一觉消磨过长的时光。
……
“醒了?”鼓凳上的诸葛行云对着已坐起的花千树问。
因睡太久脑中混沌的花千树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下,闭上眼,顺带还翻了个身背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