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吗?”戚长风简直对一丝吹过小皇子耳侧的风都了如指掌——康宁一往后靠,这人虽神色如常,小皇子却立刻嗅出他询问下暗藏的隐晦紧张。
是为他月前中了毒,身体还没全好才这般紧张吗?
康宁对身边的人轻轻摇头。
然后他就感觉到戚长风的大手探了过来,隔着月牙桌案碰了碰他的额头。
康宁此刻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紧张的症候。他绝没有发热——甚至戚长风的手掌滚烫,让他反觉得自己脸上冰凉。他将戚长风的手拿了下来,一时却鬼迷心窍地没有放开,反而两只手把它抓牢了。
他们两人的手掌放在一起实在对比鲜明。小皇子的一双手纤细、柔软、冰凉,像用云端的雪和绝世的美玉精心雕成;而戚长风的手掌颜色更深、温度炽热、骨节分明,要康宁两只手握住才合得拢。
就在这一刹那,小皇子心里生出了一种很奇特的念头——好像就因为戚长风和孟白凡的情缘因重重疑点变为不确定的幻影,他在此刻才重新有资格将戚长风递过来的珍视爱护捉住不放。
被康宁反复按捺进意识深处的心酸又在此刻轻轻冒出头。台上的傀儡戏这时已经演到了尾声
,千里奔赴的狐狸在抵达吴郎面前的最后一刻,终于支撑不住满身的伤口。狐狸在不远处伏倒下来,痴望着情郎烛火蓬蓬的窗,而后一声梆响,牵丝的木偶四肢垂落,影壁后的伎人鞠躬散场。
“戚长风,”康宁眼神怔怔的,“我有点……冷。”
话一出口,他就能看到戚长风立刻如逢大敌般变得紧张,这人就着手掌被抓住的姿势站了起来,一步就跨到他身旁。
“怎么会冷?”不知为何,戚长风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奇怪的紧绷,“你的手确实很凉。怎么回事?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我看一下。”孟白凡赶过来,立刻将小皇子空着的那只手把住,仔细感受了半晌:“从脉象上看倒是没有什么异常。”
然后她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只跟戚长风交换了一个眼神,好像他们二人之间自有某种默契一般——康宁将这一切尽收到眼中。
“刚才外头下雨了,”这里面唯一还觉不出味的就是二皇子了,甚至他还凑过来,素来俊朗没心事的脸上竟带出了两分难为情,“孟姑娘,”黎承豫像个羞答答的大姑娘那样伸出手,“能不能帮我也看看?我……我也有点冷。”
方才那种怪异的气氛几乎立刻就被这横来的一笔打破了。
孟白凡一下子笑了。她从来不是个爱闹的性格,可是此时此刻,她竟然真的伸手握住黎承豫的脉搏,然后瞪大眼睛点了点头:“二殿下这脉象清奇,照我看来,只怕毛病不小!”
康宁心头也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身子自然而然地朝护在他身侧的戚长风怀里歪倒。
唯有戚长风半点也融入不了他们的氛围、压根也不觉得好笑,他还处在那种被动激发的焦虑情绪里面。他搂着靠过来的小皇子,然后一把将外袍脱下来罩到康宁身上。
“早点回去吧,肯定是这一下午累着了。”他的表现实在奇怪,好像小皇子此时此刻不是倚在他怀里,而是正处于某种可怕的谋害当中,“你穿得太少了——现在还冷不冷?”
他肌肤的温度好像隔着极近的距离、穿过几层布料透到了康宁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暖意瞬间流淌在雅阁内的每一寸空气当中。方才那股透出骨缝的冷早已在静默中消解——小皇子仰起脸冲他摇了摇头。
戚长风稍微松了一口气,只是他仍然坚持道,“今天就先回去吧。出来大半天了——原本你中午该歇午觉的。”
康宁并没有反驳。此时此刻,他也正心烦意乱,只想回到望舒殿自己待一会儿,整理一番心中纠缠不清的许多线头。
既然都决定好要走,他们四人便准备在萃英集门口分道扬镳。戚长风打算将康宁一路送回去,看着他躺到床上;黎承豫则表示他会将孟姑娘送回家中。
一场秋雨刚落,空气几分转凉,天色快近黄昏了,戚长风也没准备再压榨孟白凡回将军府做试药研究——毕竟晚上再留一个姑娘家到自己府上也不太好。何况孟府也留有几份备药、孟白凡大可回自己家趁夜用功。
只是他们四人还未道别,就有一个亲兵急匆匆寻了过来,面色十分激动。
戚长风立刻迎上去,想要先把下属跟康宁兄弟两人隔开,一切要务都等回头再报。
可那心腹才讲了一句话,戚长风瞬间面色大变,整个人都僵了。
“孟姑娘相熟的药材商人找到了圣僵虫。”
“虽然只得二两。我们比对过,确实与先前描述的一般无二,”心腹好不容易找到他们将军,人都已跑得发懵,“只是那药材商只认豫郡的孟医女——他将药材送到了孟御史府上。”
戚长分当下的心情几乎是骇浪惊涛。他又想发怒手下人没有将东西保护好、又着急于确认是否真有药材商人带来了这味传说中的奇药,甚至他开始恐惧于孟府那一干向来不支持孟白凡从医、三番五次从中作乱干扰的家小,就怕他顾及不到的地方出了一二意外、将药商送来的东西不慎毁掉。
“军中突然有要紧事务,我不能送你回宫了。”戚长风当下时刻根本没办法再继续维持他平静的表象。他几乎是以从未有过的冷淡、随口把自己的决定通知给康宁,“麻烦二殿下送小殿下一程吧。我要去西山大营处理军中的突发之事,正好顺路送孟姑娘回去。”
他现在就要立刻到孟府去拿回东西——黎承豫再不靠谱,他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能把小皇子好好送回家。
康宁和二皇子在那时刻都是懵的。他们几乎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戚长风和孟白凡像商量好了一样,纵身翻到同一匹马上。
甚至黎承豫一句疑问终于能脱出口时,他们已只来得及看到戚孟二人远去的背影。
“怎么……怎么回事?”二皇子呐呐自语,“是戚长风突然有事,连话都来不及好好说一句,怎么他还惦记着要把阿凡送回去?”他越想越觉得此事怪异,“再说了,他着急,阿凡又不着急,他们怎么都没有商量过,就立刻要乘同一匹马回去?”
他边说边看向自己的弟弟,想要跟康宁一起好好分析一下这其中的不对劲。
可是康宁却一言不发,只神情不明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街角还有快马跑过时扬起的尘土灰砾。
那一种纷乱复杂的心思小皇子还没能理清。可与此同时,早先的异样感在他心里越来越鲜明地升腾而起。康宁目光落在虚空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又想什么呢,小东西?”黎承豫从后面拍了拍弟弟。“走吧走吧,二哥送你回去。你不是想二哥了吗?怎么样,二哥这回能陪你了,开不开心?”
第51章 妒忌 她再也别妄想嫁到望舒宫去
孟府坐落在京都西城的内围, 那里多是住着一些中下品极的官员,间有几座豪绅之邸,离萃英集所在的、靠近中心城区的地段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亲兵找来时就颇耽误了时机。戚长风一路上唯恐出现闪失, 过了闹市的街道便开始纵马疾行。
戚长风一身筋骨是多年来在沙场上打熬出来的,快马行进自然没有问题。只是可怜了他身后的孟白凡——她平素不是不会骑马,可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疯了一般的驰行。一时间孟白凡只觉得体内翻江倒海,人都快要被甩翻下去。
秋日雨后的黄昏本来就更添了几分寒冷,他们行进速度又这样急, 孟白凡只感觉到呼啸的狂风悉数从四面八方扑到她身上、化作针刺般扎进皮肤的凉意。
她尽力埋下头,手指不由将身上罩着的黎承豫的外袍捉紧。方才在萃英集,戚将军用外衫裹住小殿下, 这人看在眼里,也有样学样地献殷勤。
孟白凡当时还忍不住逗他——二殿下方才不还喊冷来着,此时怎么好再脱衣?
回想着黎承豫呆头呆脑、词不达意的解释,孟白凡按住自己手臂的穴位, 将那股难受劲儿强压了下去。
直到戚长风终于纵马赶到孟府门前,这可怕的旅程得以暂停,孟白凡虽然脸都被冻得发红、束好的头发已经被风摧残得不成样子了, 她脸上尤残留着几分回味时的笑意。
然后戚长风这时才想起来问上一句:“孟姑娘没事吧?”
——孟白凡的形容看起来就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于是戚长风又紧接了一句道歉:“不好意思, 长风多有冒犯。请恕我一时情急。”
孟府后院, 身着绀色衣裙的美丽少女猛地一拍扶手,脸上闪出几分若有所思的怪异:“你没听错吗!那个杀星真是这么说的?”
婢女赶紧点头确定。而后这小丫头眼珠转了两转, 添油加醋地继续道:“非但如此哪。戚将军紧接着就跟大姑娘进了府,一路上哪个敢上前问问他们呦!可是奴婢瞧得真真切切——他们的方向分明就是往后头的晴知院去!”
孟明月一声冷笑,美丽的面容都因为心底暗藏的妒火变得有些扭曲,“好啊,孟白凡。”孟明月的性子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变得有些古怪不定, “你勾搭了小殿下还不够,如今又同那个泥腿子纠缠不清!别看长得是个丑八怪,这手段可是不能小觑!”
若是她母亲在这里,听到娇养的女儿说出这样刻薄露骨不讨喜的话,只怕立刻就要发怒教训她。
李夫人自小养育孟明月时就比待儿子更加用心。她教得她天真、甜美、快乐、精明,又要她勇敢且随心所欲。最要紧的是要守得一种女孩儿的本分——绝不是什么她父亲嘴里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克制自己的闺训。李夫人自己的处世哲学中,女人要表演的是一种得体迷人的“和气”。
她一向以孟明月为傲——跟又冷又硬的孟白凡比起来,她的宝贝绝对会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更容易。可她绝没想过自己的女儿在花朵乍开的年纪、在精神世界急速建立变化着的时期,因一朝碰壁、几月冷落和父母舅舅的责罚;因为想象中的“意中人”没有给她回应;更因为对事事不如她的姐姐的妒忌,滋生出了无限阴暗的尖酸之气。
也许李夫人在培养孩子的时候独独缺少了几分有关善良和原则的教育。而孟明月即便从小视舅舅李温纶为启明星,可是她到底跟着孟鸿礼长大、耳濡目染了她生父那种刻进骨髓的自我和对血亲的无情。
此时此刻,李夫人正独自到知尹府上做客、为处于花期却因为几月之前的错事至今无法交际的孟明月说情。而孟鸿礼一如既往地不在府上,不知又拜到哪个庙门去汲汲逢迎。孟老夫人两年前就越发糊涂了,况且她自来也没伸手管过府里。
李夫人本来就说趁这几个月叫自己姑娘学着管家理事,将许多权力放到女儿手里。因而那小奴婢哪里知道轻重,又管什么拱不拱火的——她只恨不得在梳理月例钱粮的二小姐面前多表现几句:
“奴婢也说呢,大姑娘实在是不像样,败坏咱们御史门庭的风气!论理她也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夫人自来最体贴疼爱于大姑娘,难道会对她的事不上心?她不在咱们府里好好学些女红,天天自己骑马往外跑,不分里外的跟那些男人交际,可她从小长在乡里,不懂礼仪,老爷太太虽然生气,还不是都由她去了!”
小丫头幼时在家乡被裹了脚儿,稍大些像兔子一样被她的猎户爹一起卖了出去,眼中从来也只看得到孟府这一亩三分地。她哪里明白什么是追求、怎样叫理想,也全不懂得为什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和她一样束缚自己。她甚至就连外头的官衔都不明白的、更不信孟白凡作为一个姑娘已经有了超过她心中的孟大老爷的品级。
那才是孟白凡能“由她去”的根源。跟孟御史夫妻的“慈爱”没有半毛钱关系。
其实换个时候,孟明月自己也会对这小丫头献媚的一番胡言嗤之以鼻。可是小丫鬟接下来的几句话几乎如刀片一般切进了她心里——
“还在府外的时候,那位大将军就只穿了内衫,让大姑娘一路裹着男人的外袍回来了。不知道被多少人看在眼里。”小丫头撇撇嘴,“大姑娘的神情我见得真真的!她头发都乱了,脸红得不像样子,也不知道到底叫人占了多少便宜!她怎么不想想,她自己都不知道尊重自己,还轻易就叫外男进她的闺房里,难道人家大将军还真的会娶她吗?!”
她话音都没落,她讨好的这位管着钱粮的二小姐就两眼放光地豁然站起。
“爹爹是不是快回来了?”孟明月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什……什么?”那小丫头倒想继续抖机灵,可这是她接不上的话题。“老爷的行踪,奴婢怎么能得知!”她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孟明月,好像孟明月问出了她作为女儿不该置喙的问题。
孟明月也不需要这丫头的回答。她在自己的房间内来回转了几步,自言自语:“爹爹今日去的是舅舅手下的清客那里。文先生向来是不会留饭的,他必得在夕阳落下前回到府中。”
“二小姐,你说什么呢?”小丫头开始有些怯怯的。
孟明月突然对她笑了。少女微低下头,她的面容在黄昏的微光中看起来无比皎洁天真、娇嫩明丽:“你叫甜杏吧,”她温柔地注视着那小丫鬟的眼睛,“我常在院子里看到你。”
甜杏呆呆地点了点头。